“孔丘之徒?就是那個在曲阜私立學舍沽名釣譽,收徒三百廣佈黨羽,還曾於十多年前誹謗餘鑄刑鼎,妄言我晉國將亡的魯人孔丘?”
到了當日晚些時候,依然是下宮側殿,趙鞅和無恤父子相對,一坐於案後,一站於案前,趙鞅面有慍色,趙無恤則只能尷尬地笑笑。
原本,按照子貢的設想,打贏這場因爲範氏之賈捲入麥粉市場,而引發的貨殖戰爭,其實並非難事。但以一鄉之力,敵對範氏整個匠作坊,自然是不可能的,必須藉助無恤背後的力量,下宮!
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要經過家主趙鞅的首肯和支持,所以趙無恤帶着子貢趕到下宮後,先入殿內,將他的建議,向趙鞅做了簡略彙報。
和無恤猜測的沒錯,護短的趙鞅聽聞自家兒子那極其賺錢的產業,遭到了範氏橫插一腳,頓時就怒了,對於這種情況,他就四個字。
“何懼之有!?”
爲這件事情定了基調後,趙鞅也好奇起來,如此計謀和眼光,是何人想出來的?一問之下,才知道謀主子貢竟然是孔丘的弟子。
“一鄉鄙狂士爾!”
這就是趙鞅對孔丘的評價。
趙無恤只得輕咳一聲,眼觀鼻鼻觀心,不做評價。萬幸,趙鞅現在還沒像歷史上那樣,必殺孔丘而後快,而孔子對趙氏也尚未路人轉黑。
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這兩個人遲早會成冤家,此生還是別見面的好。
帶着對孔丘的不滿,趙鞅還將趙無恤訓了一通,讓他對名爲端木賜的衛商。用則用之,但切勿受其影響,沾染了孔門迂腐之學說。
趙無恤心中暗暗叫苦。卻只能唯唯應諾。最後,趙鞅提出要見子貢一面。考校考校他,看看是否也像孔丘一般,是個只會誇誇其談之輩。
於是,無恤就只能站在殿外,等待子貢出來。
“不好!”
過了一會後,他才暗道一聲不妙,引得門口兩名甲冑在身,看守劍架的趙氏黑衣衛士面面相覷。不知道小君子這是作甚。
經過大半年的相處和觀察,結合所知道的歷史,無恤清楚,趙鞅此人有積極進取、強勁堅韌的特點。但有時則表現爲霸道、衝動和多變,這也是他性格上的嚴重缺陷。
但趙鞅還有一個最突出的優點,使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上述缺陷,那就是尚賢。
老邁的叔向,鄭國的子大叔,睿智的太史墨,還有衆多出身或低賤。或高貴的家臣。只要遇見德高望重或者才學突出的賢能之人,趙鞅總願意真誠請教,也往往能虛心接受勸勉。無論什麼場合、無論什麼事情。
這一點在此時的晉國六卿中是極其突出的,甚至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這樣的胸懷,或許就是他日後廣納賢才,成爲一代雄主的原因所在。
無恤想起趙鞅這愛才如命的性格,萬一和子貢看對眼了,難保就會下大本錢,徵召他爲家臣,那該如何是好?到那時。他恭賀也不是,拒絕也不是……
在焦心地等待了一刻後。子貢終於出來了。
趙無恤故作微笑地迎了上去,親切地問道:“子貢。與吾父談得如何?”
子貢朝無恤行禮,身爲一普通商賈,面見一國卿士,而且還是趙鞅這種虎一般的性格,帶着刁難的心思,他此時卻依然面不改色。
“還得多謝君子前些日子贈予的《絕秦書》,賜的辯才倒是好了不少,至少沒有讓上軍將覺得,我是一誇誇其談之輩,只不過……”
“只不過如何?”無恤有些急切。
子貢說道:“只不過上軍將突然問賜,作爲一商賈是不是太過屈才了,願不願意爲趙氏家臣,上軍將會委以我上計吏,或倉吏之職,以上賓之禮待之!”
趙無恤暗道不妙,趙鞅果然下手了,這便宜老爹,連兒子的牆角都要挖。雖然左右都是爲趙氏效命,但終歸讓無恤心裡不太舒服。
他面容故作淡定地問道:“這豈不是好事麼?子貢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子貢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讓無恤琢磨不透。
原來,方纔子貢剛剛脫下鞋履,着足衣入了殿門,趙鞅就坐於案後,虎目圓瞪地質問他:“孔子爲人如何!?”
子貢恭敬地對答道:“賜不能識也。”
趙鞅不悅,拍案而起,追問子貢道:“餘聽聞,你乃孔子之徒,事孔子數年,常常朝夕相處,侍奉身側。現如今餘問其人如何,你卻說‘不能識’,何也?你言之不實,是在誆騙餘,還有餘子無恤乎?”
子貢淡然笑道:“上軍將有所不知,賜在夫子處學習,好比**的人飲於江海,喝到腹中知足就停下了。我的夫子智慧和仁德寬廣如同江海,賜一個在海邊望之不及,飲之不竭的俗人,就算服侍他幾十年,也只能窺其一隅,如何敢說識之?那纔是誆騙上軍將啊。”
趙鞅默然,本來他企圖給子貢一個下馬威,料想一個沒見過大場面的小商賈,很容易就會被嚇出原形。誰知子貢臨危不亂,一通長笑後發揮了自己的辯才,將趙鞅所言一一駁回,逼得趙鞅自覺理虧,不得不正襟危坐待之。
他頷首道:“善哉,子貢之言矣!”
之後兩人談及此次與範氏的麥粉之爭,子貢胸中早已有了一筆明細的賬目。他撥弄着新學會的算盤,給趙鞅演算推導,說明此次只要趙氏應對得當,絕對可以將範氏之賈掃出粟市。
趙鞅之前已經接到了家臣傅叟的通報,經過數十名工匠在成鄉長達半個多月的學習和仿製,下宮也已經建起了數座畜力磨坊,逐步開磨麥粉,以供應趙氏府邸所需。
所以,只需要他一塊符令,便可以讓下宮府庫和周邊鄉邑將麥粉集中起來,全面開工,每日能產三百石以上,遠超範氏的匠作坊!到時候,除了牛馬市外,趙氏又多了一項能夠積蓄粟米錢帛的行當。
趙鞅這才讚歎不已,愛才之心頓起,提出了欲徵辟子貢爲趙氏家臣的打算。他一出手,就是當年計僑,王孫期那一級別的職位,還可以讓子貢住在最上等門客的居室中,位比中士,食有肉,行有車。
這些思慮只是一瞬之間,子貢向面前頗有些焦慮的無恤恭恭敬敬地一拜,將自己的決定告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