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子朝說出了誅心之言後,大殿中再次一片寂寥,右師樂大心喉嚨微動,似乎想說點什麼,但看到對面向氏兄弟依然靜坐後,又把話咽回了肚裡。
這罪名有些強詞奪理,在宋公和公女態度不明時,先靜觀其變罷。
面對這惱羞成怒的污衊,趙無恤卻沒有太在意。在這個言論極其自由的時代,下臣指着國君鼻子噴口水進諫如家常便飯,什麼難聽的話沒說過,可被國君砍了腦袋的卻寥寥無幾,想要摳字眼因言獲罪一個人可不太容易。
不過這盆污水也不能接着,他得一滴不漏地給公子朝潑回去,無恤正思索着要如何反駁,卻聽見南子首先發言了。
南子突然像個撒嬌的小姑娘,俏臉上笑容綻放,對着公子朝嬌憨地說道:“叔祖父,難道南子不美?你不覺得傾城傾國這個詞很配南子?”
公子朝萬萬沒想到南子會出此言,連忙奉承道:“南子美甚,是宋國五百年來最美麗的翁主,是天生的尤物……”
南子突然秀眉一揚,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高聲打斷了他的話:“尤物?南子聽聞,晉國叔向之母曾經說過,大凡上天賦予的尤物,不妖惑自身,必媚惑他人,如果不是德義之人,就一定會招致禍患。叔祖父說的話,難道不是對南子的中傷?和趙氏君子的詩有何區別?若要治罪,難道你就能倖免?”
公子朝被南子一番犀利的言語噴得滿頭大汗,想要解釋卻又結結巴巴,趙無恤則彷彿重新認識她一般,曉有興致地看着這位孫女輩刁難叔祖父的情形。
南子站在高處驕傲地昂着頭,俯視方纔還一度欣賞的公子朝,現在只覺得他是個跳梁的小丑。是趙無恤《東方有佳人》的陪襯。雖然外表美貌,內裡卻是一堆糟粕,說出的獻媚之詞也俗不可耐。臭不可聞。
“更何況,我偏偏就喜歡傾國傾城這個詞!”
方纔公子朝獻上了《衛風.碩人》。南子輕抿了一口酒表示接納他的獻禮。現如今,南子一對白皙的素手直接舉起了滿滿的瓷質酒盞,咕嚕咕嚕就灌進了櫻桃小口中。
飲畢,酒盞空空如也,而南子也更加美貌不可方物,她脣角還留着一滴晶瑩的酒汁,微眯着桃花眸,兩鬢緋紅。在宋公揮手製止她出言前。南子說出了最想說的話。
“叔祖父此次歸宋是要幫衛侯說媒,可面對我這個天生尤物,衛侯覺得自己德義足夠麼?他不怕濮陽城、康叔廟被我這傾城傾國的禍患毀掉?若是害怕,這門親事不說也罷!”
美人高舉酒盞重重摔在了大殿的石質臺階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碎成了百瓣千瓣瓷片!
滿殿都被南子特立獨行的言論驚呆了,連司馬耕也瞠目結舌。宋國人雖然重婦,但已經沒了殷商時女子也能率軍打仗,公然干預朝政的大度,更何況她這出格的行爲。
“南子。夠了!”宋公欒連忙阻止了南子,他沒有兒子,女兒也僅有南子一個。但哪怕再寵愛她,也不能任由着在莊重的大殿上公然亂來。
“公女不勝酒力,今日的宴飲便作陪到此,讓傅母帶她下去罷!”
宋公揮手讓南子退下,在紫衣少女紅着眼緩緩離去後,總算結束了這段尷尬的獻詩儀式。
公子朝這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四公子中間,而再次成爲全殿焦點的趙無恤,也回到了筵席的座位上,眼觀鼻鼻觀心。恍若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燕饗在繼續,不過沒人再冒頭獻什麼詩了。只有宋國樂官兩眼賊亮,在簡牘上將這首《東方有佳人》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
“小東大東。杼柚其空,這新詩的篇名剛好和宋國地處的‘小東’之地相應,加入祭祀殷祖的《商頌》則不可,不若新增一篇《宋風》,再採淮泗商丘的民歌入內,是爲第十六國風。”
今天是及笄的佳日,所以宴飲會徹夜方休,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司馬耕、皇野、靈不緩等友人灌得有些微醉的趙無恤起身前去更衣。
在豎寺的引領下,他到了殿外被屏障遮掩的“清”,也就是公室的廁所,他還曉有興致地觀察了一番,看看和晉國公室的有何不同。
只見便池右側立一石質扶手,鑲於便池後立石板中,坐便池上有兩塊靴狀畫像石,其上用陰線刻手法刻畫有樓房,常青樹和幾何紋圖案,這一兩千多年前的坐便已不亞於現代裝飾豪華的坐便池。
在解決內急後,寺人遞上熱葛巾爲他擦手,隨後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趙無恤側臉望去,呼吸着五月裡悶熱凝滯的空氣,在高臺美榭上俯視整個星火點點的商丘城,口中不由發出了一聲抱怨:“宋酒真酸!”
“噗呲。”那引路的寺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從後面看去皁衣小帽,可發出的卻是女聲。
趙無恤在樂祁遇刺後,對刺客謀殺一直極其警惕,此刻便瞳孔微眯,迅速出手將前方的人猛地擒拿住:“汝乃何人?竟然如此放肆!”
然後,入手的卻是一片柔軟,酥若無骨。
他恍然覺得不對,正在此時,寺人轉過身來,只見她模樣俏麗嬌豔,柳眉飛揚,肌膚賽雪,雙眸明麗,紅脣動人。只是被趙無恤掐住了胳膊,疼得直冒冷汗,眼睛水汪汪的。不是方纔被宋公斥退的公女南子,還能是誰?
無恤愣了一下,連忙鬆手,而南子則揉着胳膊說道,隨後嗔怪地說道:“君子也不知道輕點,弄得下妾真疼。”
趙無恤啞然,瞧了瞧身後,那些豎寺早已不見蹤影,而這去的方向,也不是大殿,卻是一處偏僻的宮室。
他知道自己被這個妖媚的公女擺了一道,便朝南子行了一禮。正要轉身離去,手臂卻被少女柔軟的身子纏住了。
“宋酒裡總喜歡攙些梅乾,君子若是嫌不好喝。莫不如隨我來,去飲一飲從新絳運來的糜子酒。或許能品出家鄉的味道。”
南子的聲音嬌憨而委屈,口中的話語卻充滿了威脅:“君子若是敢離開,南子便大喊一聲,宋國宮甲盡出。那麼到了明天,靈子便會得到消息,說是趙子泰酒醉後夜闖內寢之宮,想要**公女,被當場拿下……”
趙無恤也不慌:“公女若是喊了。恐怕有損清白,還能做衛侯夫人麼?”
南子笑得開心無比:“我巴不得不去衛國,那我便喊了?只是不知道君子下場如何,靈子會不會傷心難過。”
這席話逼得趙無恤停住了腳步,他咬着牙問道:“我與公女可有仇怨?”
少女巧笑倩兮:“無怨無仇,我與靈子還是好友,也很喜歡君子的趙瓷和新詩。”
趙無恤沒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跟着南子走進了這處偏僻的小宮室裡。
周圍一片黑暗,南子摸索了一會後。親自掌了燈。鯨油銅燭忽閃忽明,照映出周圍的情形。
只見寢具已經鋪陳,服飾珍貴稀奇。青銅香爐燃起香菸,羅帳已放下,錦繡的被褥一層層鋪着,精美的瓷質枕頭橫放榻上。
此處似乎曾被燒燬過,偶爾能看到被燻黑的木柱,雖然再度裝潢了一番,卻不復最初的華美。
孤男寡女,又是在這曖昧的牀榻邊上,趙無恤不知道她的目的。便試探地問道:“公女方纔不是醉了麼?我若是長久不歸,鄰近的賓客們可是會懷疑的。”
南子撲哧一聲。露出幾分奸計得逞後狡猾的笑來。
“我十二歲便能飲酒一斗,區區一瓷盞如何會醉?而且君子也不必心憂。在你離席後半刻,早已有豎人告知君父,說你有些不適,先行告辭離去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拿掉了頭上寺人戴的皁冠,烏黑的長髮如同瀑布一般順着肩膀滑下,垂到了背後。
“你今日讓公子朝難堪,他卻又是宋國長輩,所以你趁早離席,我父高興還來不及……”
她猛地靠近了趙無恤,美豔白皙的臉龐貼的很近,口中吹氣如蘭。
“就算君子今日就留宿在此,也不會有人追究的。”
趙無恤則不受誘惑,他後退了一步,打量着周圍情形:“這是何處,公女究竟要帶我來作甚?”
面對這個妖媚的南子,想到她能裝醉避席,又安排豎寺引自己到此卻能不讓人發覺的手段,無恤有些不寒而慄。什麼公主和落魄君子一見鍾情,於偏僻宮殿裡私定終身的故事,他是一點都不信。
見趙無恤不入圈套,南子眸中的戲虐消失了,既然直接的色誘不成,那隻好再以憐惜惑之了。
她突然換成了哀傷,嘆着氣說道:“無他,只是覺得君子很有趣,不似凡夫,所以想喚你來說說話排解憤懣而已。宋人雖然重婦,但我也不能完全自由,只好出此下策。”
說完,她竟雙目垂淚地曲身下拜道:“還請君子千萬不要見怪。”
趙無恤心裡呵呵冷笑不已,對這個妖女的話,只能信一半,來到這地方,還能是爲了“談談人生,談談理想”?
“公女還沒告訴我,這究竟是何處?”
南子假裝拭淚,隨即指着那些被焚燒過的痕跡道:“此處名叫黃堂,原本是宋共公夫人的寢宮,四十年前的五月甲午,宮中失火,伯姬被燒死在這裡,從此荒廢偏僻。”
趙無恤恍然,這還是當年很著名的一場公案。宋共公年老,伯姬年少,他死了之後伯姬守寡,這位保守的魯國女子就在黃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到了宋平公時,宮室失火,左右的侍女們請伯姬避火。伯姬卻說:“婦人之義,保姆、傅姆不至,夜間不能下堂,我必須待保傅來。”這之後保姆來了,傅姆卻未至,於是伯姬依然不離開,就活活在火裡燒死了。
這和後世餓死是小,失節事大的歪理有些相同,諸侯多數表達惋惜和哀悼,有人認爲做的對,有人認爲守禮守得太刻板了。
伯姬是典型的魯國女子形象,但土生土長的殷遺宋女則大爲不同。
南子掃視着周圍,有些不屑地說道:“我小時候聽聞保姆、傅姆讚揚伯姬之賢,就覺得無法理解,這明明是個蠢笨呆板的女人,若是要我學她,簡直比燒死還難受!”
趙無恤摸不透這妖媚的公女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但這會說的,應該是發自本心。
“的確,公女的性情,倒是和伯姬相反。”無論如何,先迎着她的話,想辦法哄她開心,好脫身離開,趙無恤可不想在北上魯衛的前夜惹出什麼亂子。
小妖女聞言,一時間忘了裝可憐,眼中漾起一抹得意的顏色:“對,我是傾城傾國的尤物,纔不是枯守黃堂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