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休息時,蒙城人漆萬終於有空解下一圈又一圈的葛布綁腿,脫下磨損嚴重的麻布履,在袍澤幫忙下用荊棘挑掉了腳上的水泡,至此,他的腳板上已經全是堅硬的老繭。
這種旅帥讓衆人打的綁腿在趕路時的確是好用的東西,可以有效減輕腿部的痠痛,據旅帥說,這是神農氏走遍九州時就用過的東西,他只不過是從典史裡重新翻出來罷了。
漆萬又有些苦惱地看着已經露出了大腳趾的麻履,他腳大,從戴城到曹國陶丘已經穿壞了一雙,如今第二雙又要報廢了。
漆萬細細算來,他已經跟着旅帥走了兩百多裡地,這是他以往二十多年裡活動範圍的十倍有餘。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離家這麼遠過,而且還離開了宋境,到了外國,見識了數不清的城邑和山川。
在熱鬧富庶的陶丘駐紮時,他們被旅帥安排着修建了幾處場地,隨即便被趕回了軍營,卒長以下者嚴令禁止外出。趙無恤這是怕他們還沒經歷戰陣,就被陶丘侈靡的生活腐蝕了……指望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宋國新卒做霓虹燈下的哨兵,無異於癡人說夢。
“等到三年後完成了載書規定的時間,我一定要來此好好消遣消遣!”
有人望着遠處燈紅酒綠的侈靡之所嚥了咽口水,但漆萬擔心的卻是遠在宋國的阿父阿母身體,希望在得到足夠的募金後能回去將想辦法讓他們遷業。
當夜,有人隱隱做聲哭泣,在哭聲尚未波及開來時,他們就被兩長和伍長揪了出去嚴令申斥了一頓。
“噤聲!若是引起了營嘯,你萬死不能辭其咎!”
第二天,得知有宋人思鄉後。趙無恤立刻改善了他們的伙食,每人都在商丘口味的羹裡吃到了兩塊肥肉,並讓各卒長帶着兵卒在營內蹴鞠嬉戲。動靜鬧騰得越大越好。
在放鬆了兩天後,新卒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第三天夜裡。所有人都被下令收拾好行囊,輜重卒那邊也讓馬兒銜枚,全旅七百餘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陶邑,沿着塗道隱蔽北上。
最初走的是急行軍,從陶邑到曹國邊邑只花了一天半時間,因爲有曹伯給予的通關符節,所以路上的城邑可以暢通無阻。在曹國境內最後修整補充一番後,衆人又繼續上路。從歷山東麓、雷澤以西進入衛國境內。
“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漁於雷澤,說的就是這一帶了。”卒長如此告訴漆萬他們,而這些文縐縐的話,穆夏也是從趙無恤和張子的談話裡聽來的。
進入衛國境內後,全旅開始隱蔽徐行,走的都是封凜在一個月前已經打探好的道路。當塗大道當然不能走,只能走能容納一車前行的次一級小路,並繞過了那些用矮牆和籬笆圍着的衛國小邑。沿途遇上的目擊者都要裹挾交予輜重卒看押帶走。
所幸這一帶屬於曹國和衛國間的隙地,加上雷澤、大野澤一帶的盜寇肆虐,所以人煙稀少。到了離開陶邑的第四天清晨。他們便抵達了潺潺流淌的濮水之濱,在河水南邊的一座小丘背面隱蔽休息,一口氣歇了一整天。
這裡樹木森然,長勢極其旺盛,在樹蔭和背陽的土丘下,盛夏的炎熱褪去,這濮河裡的水燒開後的味道也不錯。
唯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兵卒們在土丘下挖竈做飯時,時不時就會刨出一塊白森森的屍骨來。嚇人一跳。那黑洞洞的顱骨眼眶讓漆萬背上直冒冷汗,此外。隨地都可以撿到破損生鏽的戈頭和木杆已經腐爛的箭簇。
就在衆人望着坑中的骸骨猜測不已時,輜重卒的卒長成摶正好帶人過來給兵卒們分發新的鞋履。
“成卒長。此處是什麼地方?”
在兵卒們眼中,短短兩月就會說宋國方言,還能識文斷字的成摶也是位無所不知的人物,於是漆萬便在同伍袍澤的慫恿下湊過去好奇地問道。
長得黑矮瘦小的成摶來到宋國後也留起了鬍鬚,看上去多了幾分威儀,他擡頭看了一眼高大的漆萬,淡淡地說道:“這地方名叫城濮,據說一百多年前打過一場大仗……”
原來如此,這就是此地有這麼多屍骸和殘損兵器的原因,漆萬心裡也隱隱有些發虛。漆園裡的日子雖然苦些但卻安穩,自己應募當了兵卒,會不會也和這些人一樣死在異鄉,被拋棄在溝壑裡?
漆萬還來不及多想,成摶便鄭重地將大一號的麻履交給了他,並囑咐道:“這是此次路上分發的最後一雙,切勿再弄壞了,汝等速速穿上熟悉下,以免一會趕路磨腳。”
……
兵卒們在養精蓄銳,而趙無恤則帶着張孟談等人縱馬於城濮古戰場之上。
一行人或騎馬或乘車,來到了一個光禿禿的小丘上,由此北望,隔着濮水河,是衛國人煙稠密的濮北之地;由此南望,則是一馬平川的闊野。
張孟談熟悉典史,他回憶着晉國史書裡的描述對比此處山勢地貌,說道:“旅帥,當年晉文公應該就是站在此處觀望晉楚兩軍會戰的。”
無恤騎在馬上遠眺,甚至能感受到當年殺聲震天的場景。
“張子,你說說看,城濮之戰,爲何晉勝楚敗?”
張孟談說道:“當年楚國令尹子玉怒而求戰,率軍進逼陶邑。而晉文公爲疲敝楚軍,誘使子玉輕敵深入,以便在預定戰場與楚決戰,遂退避三舍,至城濮而止。”
“晉國先前通過狐偃的計策,拉攏了齊、秦爲助力,晉多助而楚寡助,晉軍已經贏了一成;楚王與子玉起了爭執,楚人分裂,晉人齊心,又贏了一成;故意製造君被臣逼的情形,讓晉軍士卒君辱臣怒,誓死不退。又贏了一成;最後將敵軍引入自己預定的戰場,未開戰前,這場仗就已經先贏了四成。”
“四月初一。楚軍進至城濮,初二。雙方對陣,楚軍疲憊之師,對上了晉國待勞之衆,晉軍又贏了一成。”
張孟談白衣搭配着緇布冠,手扶佩劍,對着此處指點山河,儘量爲趙無恤和他身後的卒長們還原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戰役。
“晉軍配置爲上、中、下三軍;楚軍以陳、蔡軍爲右軍,申、息兩縣卒爲左軍。鬥氏的主力精銳爲中軍。晉統帥先軫下令首先擊潰較弱的楚右軍;並讓晉上軍佯退,於陣後拖柴揚塵,製造後軍已退的假象,以誘楚左軍進擊,使其暴露側翼,爾後回軍與中軍實施合擊,又將楚左軍擊潰。於是乎晉軍城濮一戰而勝,晉文公遂霸天下!”
趙無恤頷首道:“沒錯,這一戰是晉軍最漂亮的一仗,利用了集中優勢兵力攻其一翼。佯退誘敵,合擊等戰術,值得吾等學習。”
他心裡也暗暗遺憾。自己手下的衆卒長們也僅僅是軍吏之才,還沒有先軫那樣獨當一面的大將啊。
無恤轉過身來對衆人說道:“吾等因爲範氏的緣故被逐出晉國,和當年晉文公的流亡何其相似,可我卻不會同他一般,等了十多年才得以歸國。”
衆人凜然,靜靜地聽着旅帥訓話。
“晉軍主帥先軫曾言,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
無恤掃視着張孟談、穆夏、蘇壽餘、桑繩等人的臉龐,指着遠處的濮水,提高了聲音道:“我今日也要說一句。得安身之地,立歸國之功。於是在此乎!?此役關乎吾等日後的發展,絕對不能有什麼差錯!”
衆人應諾:“唯!”
就在這時。眼尖的邢敖也指着濮水說道:“君子,船來了!”
無恤回頭,只見緩緩流淌的濮水之上,有數十艘無帆的狹長木舟正緩緩駛來,伍井帶着兵卒,分別站在舟上看押着搖槳舟人的一舉一動。
他露出了微笑,吩咐邢敖道:“二三子也休息夠了,騎馬去輜重卒處,讓成摶帶人造舟爲樑,力求在傍晚時分渡河!”
……
濮水即所謂“桑間濮上”之濮,這條河流在滑國故城分爲二支:一支經過曹衛邊境的雷澤,又注入大野澤;另一支受歷山丘陵阻擋,轉而東北流經衛境城濮,也就是趙無恤等人所在的地方。
時近傍晚,水邊的溼地有些許正在盛開的荷花,武卒徐徐來到河畔,頓時驚起了蛙聲一片。
他們幫着輜重卒忙前忙後,一塊又一塊木板通過百餘雙手被傳遞到了水邊。
和在曹國時可以明目張膽的走正道、乘船慢慢渡河不同,現如今卻是在敵國境內,所以如何渡過濮水也是一個難題。
先前他們就試探過了,這河水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直接讓兵卒淌水過去恐怕有些困難。
不過封凜早在一個月前北上魯、衛一帶時,就已經打探好了沿途道路。他打扮成過路行商,仔細觀察了濮水幾處渡口的船隻數量和守衛的衛卒多寡,並一一記錄在簡冊上,回商丘後獻給趙無恤,再由衆人商議敲定路線。
今日黎明時分行近城濮後,虞喜等人四散到十里外警戒,伍井則帶着一卒之兵突襲了一處木舟多而衛卒少的渡口,將舟人連帶所有船隻統統繳獲了過來。
在一處比較狹窄的河道上,木舟緩緩駛到水邊一一停住,排成了一道橫列。輜重兵用麻繩熟練地將船隻栓捆在一起,再搭上木板。
當年周文王迎娶太任時,就曾“親迎於渭,造舟爲樑”,也就是浮橋。在商丘時,成摶所帶的輜重兩不參與軍事訓練,而是練習如何保持輜車的勻速,如何應對各種路面,如何快速更換車輪,如何搭建浮橋和簡單的工事,所以動作還算麻利。
在舟樑搭好後,輜重卒和一兩武卒押送着沿途裹挾的衛人,還有這次俘虜的舟人們殿後,過河後也會徐徐而行,他們不會參與明天的戰鬥。
這裹挾的數十“累贅”殺掉自然是最省事的,但後患也不少。趙無恤這次不是來蝗蟲過境的劫掠,而是想打下一片地盤控制,所以得注意一下軍隊的形象,要是能扮演一下“仁義之師”,對於日後的長期統治有益無害。
六百武卒過了舟樑後在對岸分卒兩集結,他們已經重新打好綁腿,換上了新履,這之後將連夜奔襲三四十里,抵達這次遠征的目的地。
看着即將降臨的夜色,看着走夜路也能勉強保持隊形的兵卒們,趙無恤暗暗想道:“想必此時封凜、虞喜、田賁他們,已經混進甄邑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