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到了十月中旬,已經是入冬時節。是夜,無雨無風,天空黝黑,只有薄薄的幾朵雲,月光透過它們灑下,像是給漆黑的大地披上了一層白紗布。
這個地方多爲平地,臨近大野澤,偶爾有幾座小丘陵夾雜其間,不利於防守,卻利於進攻。
就着月光,有無數個黑漆漆的影子緊貼着地面彎腰走了出來,他們沒有走立起了簡易樓哨,明火執杖的塗道。而是從側面的小丘上、稀疏的林木中、冰冷柔軟的草澤裡鑽了出來,彷彿是從黑暗裡浮出的水鬼。數百人手裡提着劍、矛等格殺武器,還有燧石等點火工具,口中含枯樹枝。
這些人正是盜跖手下的精兵,夜襲難處很多,夜色裡行軍容易走散,敵我不分,不容易指揮,通信也不便。總計六七千羣盜裡,也只有盜跖的親兵們才能做到這一點。
他們趁着夜色直向數裡外的武卒兵營趕去,那兒到處是林立的皮、布製作的帳篷,在月光下像是這片原野上長出了數百個白蘑菇。
“將軍說了,若是防備不甚森嚴,可以放火燒一把,信號一起,將軍就會帶着衆人掩殺過來,將此僚一舉滅之!”
在盜跖十年的廝殺經驗想來,武卒從開往魯城時起,直到中都之戰,十多天裡連續趕路,還經歷了數場惡戰,一定極其疲憊。現在又混入了太多的臨時徵召兵和其他邑的雜兵,營壘應該扎得極不嚴整纔對。
這就是春秋時代紮營的常態,雖然司馬法等兵書裡有專門講述紮營要法,但實行起來卻不那麼容易。否則,當年華元也不會那麼輕易就一溜煙跑進楚軍大營,直接站到司馬子反牀邊了。
然而在湊近後,帶頭的盜寇“旅帥”卻看得目瞪口呆,因爲眼前的營寨已經不能稱之爲營地,而是一座木頭城牆了!
武卒的營壘扎得極其穩固,整個線條不規則的營盤用一人多高的木樁圍了起來。有缺口處則以車輿爲牆。爲了防止可能的敵人前來突襲,幾個棱角突出部位設立高聳的瞭望塔,帳篷與圍欄也相隔約數十步,留出集結的空間。其內纔是林立的帳篷。
遠遠看去,不時有打着火把的哨兵在營地內側與外側巡邏,讓盜寇們避之不及,連忙伏低了身體。
“紮營如此緊密,尋不到機會偷營啊……”
前來夜襲窺探的旅帥愣了半響後。只能招呼衆人撤離,誰料離開時卻剛好撞上了另一支巡邏過來的武卒。
“嗖!”黑夜中,一柄鋒利的短矛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擲矛者技藝驚人,居然隔着二三十步一擊命中,將一個年輕的盜寇釘翻在地,點燃了這場夜戰的開端!
對方似乎早已發現了他們,夜色裡,數不清的人手持小盾和短矛哇哇大叫地掩殺了過來,接觸後頓時廝打在了一起。
盜寇們本欲夜襲。卻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邊抵抗一邊撤退,打了一會才發現對方人不多。
“對方不滿一百,將他們圍起來擊潰再撤離!”
然而讓“旅帥”想不通的是,這種沒有陣型,沒有章法的夜戰,按理說本是他們盜寇擅長的,誰知對方似乎更加精通此道。
不論是打鬥的技藝,還是拼命的狠辣程度,盜寇都遠遠不如!
與此同時。在不遠處,整個營地都已經被驚動了,但卻沒有爆發盜跖期待的混亂,兵卒們在軍吏招呼下有條不紊地鑽出營帳。列隊出營禦敵。
“不能再打了,撤,快分散開撤離!”
這場深夜亂戰的結果,自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偷營者完敗。等回到數裡外,密密麻麻埋伏着的四千盜寇大軍所在之處,一清點人數。才發現少了整整兩百人,那旅帥心疼得要命,這可都是多年的老弟兄!
他哪裡知道,方纔正是在參與正規行伍訓練,被趙無恤當場特種部隊培養的田賁悍卒,要論羣毆亂戰,何人能敵?
……
“是我小覷了趙無恤,他不愧是善用兵者,司馬法雲,在山林曠野地區紮營,應用木材結成名叫虎落柴營的柵寨,雖然行軍勞累,卻都有規有矩的照做了,不愧是能擊敗廩丘齊人的強軍……他防範做得很足,吾等根本無機可乘!”
站在小丘上遠眺的盜跖得知結果後,遺憾地嘆了口氣。
按照盜跖的預測,此次魯國內亂,陽虎與三桓多半會兩敗俱傷,沒有半個月時間火併完不了,甚至會亂到明年,乘着這個時候放大膽子把周邊城邑搶一圈纔是正途。
但那個晉卿之子趙無恤,他在宋、曹的作爲,在甄城、廩丘的冒險,以及入魯後的一些舉動,都讓盜跖有些顧慮。
他打鄆城本是爲了聲西而擊敗東,截斷趙無恤勢力東進的道路,打中都則是堵死北邊的路,順便讓不服自己的邾婁去頂缸,做冤大頭。而他真正的目標,一直是擁有魯國九位先君廟宇和陵墓的闞城,這無異於一個巨大的寶庫!
本以爲計劃萬無一失,誰料武卒亂入魯城內亂,造成的意外卻讓盜跖的算盤落空。這才圍城幾天,入城的坑道才挖了一半,趙無恤就擊潰了中都羣盜,在北邊幾十裡外不懷好意地看着他了。
被這麼一個對手盯上,盜跖頓時感覺如芒在背,
趙無恤在中都時,時刻都在密切地關注着盜跖在闞城的動向。盜跖也時刻都在關注着他的舉動,他應對很快,甚至還有遣軍北上、奇襲趙無恤的念頭。
在帶着四千人在必經之路上等了一天後,盜跖便感覺到不對勁,趙無恤竟然沒有疾速南下,而是不急不緩地讓士卒休整,等待援軍,湊齊了一師之衆纔開拔。
隨後更是謹慎地沿着塗道走,探哨放出了二三十里遠,那些騎士極其敏感,披甲的數百徒卒緊隨其後,沿途數個盜寇埋伏點都被發現全殲。
中規中矩,卻又無從下口。這是讓盜跖最爲難受的打法了。他埋伏趨行之兵的打算再度落空,便想冒險率軍夜襲。誰料卻像咬到了一個渾身甲殼的烏龜似的,不但沒吃到肉,還磕掉了滿口好牙。
但他還有後手。若是現在趙無恤全軍連夜追擊,那盜跖或許還能憑藉對道路地形的熟悉反撲一波,將對方分割打散,各個擊破!
然而,看着對面有條不紊出營尋敵。但主力卻又不肯走太遠的架勢,盜跖只能恨恨地咬牙,吩咐盜寇們速速撤離,取消這次失敗的夜襲。
誰說趙無恤作戰莽撞,愛冒險來着!?
“將軍,吾等是否要加速快走?”
“不必,按一般腳程即可,吾等不少人夜裡看不清東西,只能用繩子拴着走,若是前軍行太快。到了天明時後軍不知會失散多少。”
“但那邊有一條火龍在追擊……”
盜跖心中一喜,回頭看了看,卻發現那只是一支小部隊,移動極快,大概是輕騎士,真是財大氣粗,也不怕夜行折損良馬。
他大失所望:“此乃趙無恤之計策,我之前以爲他是喜歡冒險進取之輩,經過此次才明白,他是個善用形勢之輩。喜歡正奇結合之道!讓後軍小心防備即可。”
事到如今,盜跖算是看出來了,趙無恤和他一樣,是一個無利不起早的機會主義者!他心裡倒是沒惺惺相惜。只有一陣煩躁和無力感。
不管想不想承認,今天這一場初戰,他算是敗了。
……
趙無恤的營帳的確扎的十分嚴密,這可是他和郵無正、羊舌戎學來的手藝,加上冉求也善於此道,便打造出了這座讓盜跖牙疼的柵籬壁壘。
武卒紮營的地點向南距離闞城三十里。往西距離大野澤水泊二十里,常年湖水浸透,踩上去隱隱比中都附近的土地要柔軟些,冉求還專門派人夯平弄硬,方便遇襲時集結軍隊。
排列整齊的葛麻皮毛帳篷一個可住五人,也就是一個伍爲一帳,兩帳相鄰爲什,相互照應。然後百人十帳爲一個自成體系的小營地,各個營帳之間有挖開的小溝渠作爲防火帶,全部繞成一個橢圓形的陣型護衛着中間的趙無恤大帳。
大帳內燈火通明,聽到在外與盜寇夜戰,殺傷敵人百餘的田賁悍卒,還有帶騎兵尾隨窺探,割了幾十枚左耳的虞喜的報告後,趙無恤也和盜跖一樣,滿腹的遺憾。
“若一師之衆全是武卒,我倒是想佈下一個圈套,誘惑盜跖深入,再將其伏擊殆盡。但營內還有千餘雜兵,一不小心就會弄巧成拙,導致夜嘯炸營,所以只能嚴加防備。”
這些人能壯聲勢,護輜重,但也會拖後腿。
所以此事不能行險,只能求穩。趙無恤和冉求商量過,防敵夜襲的方法是“以戒爲固,以怠爲敗”,設置嚴密的警戒,在陣地前派出哨兵,事先規定好口令暗號,隨時作好戰鬥準備。
敵人前來襲擊,見到戒備森嚴無隙可乘,便會撤走。這時敵人“力盡氣怠”,是進行防禦反擊的極好時機,因此可派出精銳部隊,“隨而擊之”。
在追擊敵人時,應謹慎從事,避免中敵埋伏。遇到這種情況,應將部隊分爲三部分,尾隨敵後,在尚未到達敵人設伏地域之前,三部分同時發起攻擊,即可將敵人擊敗。
理論上是這樣,但問題是,這是看不清道路的夜晚,趙無恤雖然派了探馬事先查看地形,但怎麼跟在這一帶生活了半輩子的羣盜比?焉知盜跖沒有第二個埋伏?
貪心太多反倒得不償失,更何況,他這次的戰略目標又不是殲滅盜跖,而是解圍,一切戰爭都是圍繞着政治目的進行的……
此刻,看着漸漸露出魚肚白的東方,趙無恤暗暗想道:“聽說柳下跖是聰明人,我倒是希望他也能看清這一點,吾等又不是仇人,魯國像是四肢破裂的麋鹿,是羣鴉的盛宴,我和他都只是各爲其利的鳥兒罷了,何苦死磕?”
趙無恤的想法是從戰略層面考慮的,說出來甚至會讓士氣懈怠,所以並未傳播給軍吏們。他們這個階段只需要考慮戰術問題,所以田賁、虞喜等人覺得今夜的接觸只是牛刀小試,真正的戰鬥,明天才會開始!
至少,在武卒的中層軍吏中,在一連串的勝利激勵下,已經有了一種“聞戰則喜”的的風氣。
然而,他們的躊躇滿志,卻被盜跖次日的行動潑了一臉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