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點和號角聲高奏,攪動了黃昏憂鬱寂寞的空氣,落日餘暉前,小邑城濮終於陷落了,經過數日苦戰,勝利者不由自主發出了山呼海嘯的聲音。
比起被羣盜活動而削弱得疲憊不堪的鉅野邑,因潰兵計而一擊而下的垂丘歷山大營,以及前後夾攻被摧垮的笙竇邑,城濮反倒是濮南四邑里抵抗最頑強的一個。
當趙無恤的軍隊來到城邑前時,人畜都逃回了城中,城濮大門緊閉,拒不投降。
但此時趙無恤的武卒邑兵亭卒,乃至於從新佔領各邑調撥過來的勞役,郵無正帶來的那一師趙兵也歸他節制,加一起足足有六千之衆,和城內總人口相當。
經過幾天的進攻後,城門破了。
當然,最後立功的還是一架廩丘工匠坊打造出的衝車,撞樁以大樹樹幹製成,青銅鎖鏈固定,頂端削尖後用火淬硬,上面鋪有木製頂棚防止城邑上射下的箭矢和石塊。這東西在殷周之際就有,正所謂“與爾臨衝,以伐崇墉”。
在浩浩蕩蕩的武裝遊行掃平城內外可能出現的抵抗後,趙無恤下達了第一個命令。
“讓隨軍庖廚生火造飯,將攜帶的錢帛賞賜給有功者,把城邑里的被褥徵召一部分出來。但不要讓兵卒入城,各軍吏就在西牆下安營紮寨。挖好壕溝,安置尖樁,不可懈怠。附近仍有盜寇出沒。”
跟隨他身邊的闞止笑道:“濮上最大的一支盜寇不就在君子麾下麼,濮南雖然有些互不統屬的小盜,可下臣覺得,恐怕沒有人敢來觸犯司寇怒鱗。”
“飢餓能讓人鋌而走險,”趙無恤不打算冒一絲一毫的風險,何況他真正要防備的,其實城邑里那些參與抵抗。在戰爭中死了親友,這會躲在悶悶不樂看着他們的衛國人。必須承認。他們中很多人對趙無恤佔領此城並不高興,幸好到目前爲止,其反感只悶在心裡。
稍後,在郵無正詢問無恤打算如何處置濮南四邑時。無恤的回答是:“衛國屢次叛晉,必須加以懲戒,我要暫時佔領和統治此地。”
“倘若齊人南下,或者衛國主力還師,這四邑依舊是不穩固的。”
無恤沉吟片刻說道:“濮南之地南面是與我親善的曹國,子貢在陶丘購買的糧食會源源不斷運過來,再也不需要被衛國關隘徵稅阻攔。其東面是大野澤,盜跖已經被打殘,如今爲了一些養活部屬的糧食甚至願意爲我火中取栗。此番羣盜登岸,又被誘降不少,只要做好善政。盜患可以平息矣。北面則隔着濮水背靠西魯,齊人得先攻破秦郿範,以及甄廩丘鄆城兩道防線後方能威脅到這裡。”
“所以吾等如今需要面對的敵人僅是西面的衛國,但司馬也應該知道了,衛軍主力現如今作繭自縛,被困在淇水洹水之間動彈不得。縱使歸國,也會被父親的大軍阻攔。難以威脅到此地。唯一值得擔憂的,便是齊人攻破夷儀後一路南下,所幸接下來便要入冬,十一月中雪降後,戰事會中止數月,直到明年春耕後方有可能重新開戰,我有的是時間鞏固在濮南的統治。”
郵無正對趙無恤的戰略眼光頷首不已,暗道庶君子在離國兩年後,對兵事越發嫺熟,可以稱之爲善用兵者了,統帥半軍之衆了。自己將主帥讓與他,可謂是明智的選擇。
正所謂“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在這個時代,自然對軍隊的損耗是遠遠大於一次戰役的。
當然,這句話之後還有一句“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趙無恤佔領鉅野垂丘。笙竇三邑後,都留了一旅之衆來守備,在支援到來前,他們的糧秣自然是從當地府庫裡徵收,若府庫不足,還會攤派到城邑民衆頭上。
但趙無恤爲了廣收民心,也不打算做的太過分,所以他甚至不讓殺紅了眼的兵卒們入城駐紮,因爲攻城的過程中,攻守雙方都有數百死傷,若是不管束嚴厲,難免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來。劫掠強暴殺人,當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怒火和被戰爭的殺戮喚醒後,這是他無法一一控制的。
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厚功厚賞滿足其心,苛刻懲罰威懾其膽。
無視禁令入城劫掠者已經被砍了腦袋懸在樓闕上了,趙無恤也站在此處俯瞰濮水,北面,張孟談組織了一批人在那兒修建了一個渡口,方便西魯和濮南兩地聯繫和物資運送。而南方的筆直塗道上,子貢的商隊則通過笙竇源源不斷運送糧食和衣帛來。
有了這個兩道輸血的管道,趙無恤在濮南就算不上是深入異國,反倒像在家門口禦敵似的。
“齊人太強,如今只靠範與中行兩家恐怕頂不住多久。至於衛人,如何在保全趙氏力量的同時儘量削弱他們,這纔是吾等需要考慮的。如今父親已經渡過大河,直撲帝丘了,等穩定濮南局勢後,我便伺機而動,前去與之匯合……”
……
趙軍大帳內,在屈無忌告辭之前,趙鞅與他又談了半個時辰。
對屈無忌願意讓趙氏黑衣甲士冒充吳使,奪取棘下渡口的事情,趙鞅表示了感激。
這算是拋棄榮譽的詐術了,而且由吳國使節來做,也是一種玷污國家信譽的行爲。但當初趙鞅手下的傅叟提出此策時,吳國人卻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在許諾的好處面前一口應允下來。
當還有幾分節操和顧慮的言偃勸屈無忌再考慮一二時。屈無忌卻不以爲然:“趙卿許諾吾等,若是願意配合,便會在馬匹的價格上稍減幾分。還會承認郯國劃歸吳國,利之所在,爲何不答應?”
至於國家信譽……除卻季札出使諸夏那幾年,吳國有過這玩意麼?現在坐在王位上的闔閭大王,不就是靠背信棄義和一把魚腸劍才幹掉王僚的麼。
原來,吳國人的作戰不像諸夏貴族一樣古板,對戰爭裡耍些手段是毫不在意的。從最開始,便不是個喜歡按常理出牌的國家。
“乘喪而伐”。本來是諸侯間的大忌,可這卻是吳國人最愛乾的事情,爲此沒少被諸夏史官詬病,而吳人則毫不在乎地以“我文身。禮不足責也”搪塞過去。
比如吳王僚十三年春,吳國趁楚平王駕崩,國內動盪之時,興兵伐楚。吳王派同母弟公子掩餘公子燭庸率軍包圍楚國的六潛二邑,還派季札出使晉國,觀察諸侯動靜。
歷史上幾年之後,老越王病逝,吳國又乘喪而伐,結果打了著名的攜李之戰。
何況,在過去十餘年間。孫武子的兵不厭詐,以及伍子胥的爲復仇和勝利而不擇手段,已經深深影響到吳人。
“既然齊人是吳國的敵人。晉國是吳國的盟友,齊衛聯合反晉,吳國雖不能在南方牽制齊國,但吾等此次助趙卿奪棘下,也算履行盟誓了……”屈無忌如此狡辯。
齊國和吳國雖有聯姻,但先前嫁給吳王太子的齊國姜姓公女因思念家鄉而憂慮死去。順便還把多愁善感的吳國先太子的魂靈和性命一併帶走了。親事變成了喪事,吳王還因此憤恨齊國。而太子夫差也才能順利替補上去。
所以屈無忌只關心趙鞅許諾的好處能否全部兌現,經過幾月相處,他也確定,晉國政出多門,唯獨趙鞅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是吳人在晉國最值得仰仗的卿士。
加上和趙無恤那間接的姻親關係,所以屈無忌此次北來,與其說是結的是晉吳聯盟,還不如說是趙吳聯盟……
……
談完後,兩人相互行禮告辭,屈無忌回到吳國使節團的營帳中,趙鞅則披掛甲冑,還有女兒爲他縫製的玄色大氅,前去視察營地。
說實話,這纔是趙鞅喜歡的生活。在沙場上,走在士兵中間,比待在新絳朝堂下宮苑囿裡舒服多了。
趙氏之兵都很愛戴他,一堆營火前,三名從晉陽徵召來的邑卒邀他共享逮住的野兔,一名世代爲趙氏家臣的年輕黑衣甲士則有些羞澀地請他指導如何用盾牌防禦短劍攻擊。
他沿河向下遊漫步,看見兩個被髮的戎人女子騎在兩個溫縣縣卒肩上,於淺灘上打鬧嬉戲。那兩個戎女喝得半醉,衣裳不整,嘻嘻哈哈笑着去抓對方凌亂的皮革衣服,而其他十幾個溫縣士兵圍着加油助威。
此次出兵,趙鞅的堂弟趙羅派了他的兒子趙廣德帥千餘人來助陣,不過溫縣兵卒的戰鬥力和軍紀不容樂觀,眼前光景直看得趙鞅眉頭大皺,讓人去將其驅散,同時嚴令女子入營。
在渡過棘下後,趙鞅率軍一路沿着大河往東北行,如今抵達了楚丘。這些地方到處生長着稱爲“荊楚”的灌木,所以便以楚爲名。
到了近世,衛國被狄人攻破朝歌,幾乎亡國。齊桓公帶着諸侯救衛,便將五千衛人移到了楚丘,時隔幾十年後,戎狄之患尤存,衛人或許覺得這裡還是不安全,便又遷徙到了東面幾十裡外的帝丘濮陽去。
如今楚丘依然是華戎混居,有戎人的小據點“戎州”,這幾個小邑從帝丘城牆上都能遙遙看到,這些戎人對衛國沒什麼歸屬感,所以願意爲趙鞅的軍隊提供營地和食物。
趙鞅之所以選擇在楚丘駐留,還因爲就在不遠處的大河北岸,衛國的左右兩軍已經放棄阻攔範氏,他們離開了淇水洹水之間,正在名爲“檀淵”的地方駐紮,隨時可能渡河,去收復被趙無恤攻陷的濮南,站在趙鞅的位置,隱隱能看到對岸的營帳。
不過衛侯終究不敢嘗試,因爲夾河對峙的趙鞅隨時會對其半渡而擊,所以便尷尬地夾在趙氏範氏邯鄲氏三支人數一萬到五千不等的晉軍中間。趙鞅已經派人知會了那兩家,趙範雙方雖然有仇,但如此一個三面夾擊的局勢,是削弱衛國的絕佳機會,若是彼輩不從,趙鞅作爲職權更高的中軍佐,甚至可以給六卿排位最末的下軍佐範吉射扣上一頂通敵的大帽子
官大一級,壓死人,一如他當年被範鞅欺壓一般,現在就輪到範鞅的兒子了。
至於邯鄲氏,區區小宗,雖然早就出了五服,可面對宗主的命令,他們也不能不考慮一二。
想到這裡,趙鞅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他現在西逼衛軍,東臨濮陽,只要兒子掃平濮南過來與自己匯合,合軍近萬,就更能讓衛人難受了。
正當此時,有傳車快馬加鞭駛入營中,給趙鞅送來了一份傳書。
書信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可讀完後,趙鞅面上情緒卻像是冬日的天氣,驟然變化。
司士鄭龍詢問發生了何事,趙鞅合上書信緩緩說道:
“齊人,終於攻破夷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