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孔子要去季氏之宮,弟子們大驚:“夫子,費人正在強攻那裡,不能去啊!”
孔丘自嘲地笑道:“汝等忘了麼?我是個三日無君,則惴惴不安的人,國君待我以禮,我便要侍之以忠,此時此刻,我應該呆在國君身邊”
子貢跪在地上,不讓他走:“夫子,費邑之卒以千計,交戰正酣,去的話太危險了!”
孔子低頭,將他扶起來,彈去他身上的灰塵,說道:“我知之。”
曾點的瑟沒了,他今天用襁褓揹負着幼子曾參,苦着臉道:“夫子,現如今公山不狃已經殺紅了眼,恐怕無法再勸”
孔子在早慧的小曾參頭上憐愛地摸了摸,這是他點名要教的弟子:“我知之。”
“夫子,事不可爲,君子不涉危局啊!”所有弟子都在勸說。
孔子將手籠在袖裡,一隻腳登上了車輿:“我亦知之,但明知不可爲,但還是要爲之,我就是這樣固執的人啊!”
有些事情他必須去,有些責任他必須擔負,就像父親叔梁紇力託城門一樣。
但面對這場大亂,即便是隻手能提起車輿,卻也不夠
公良孺一跺腳,大聲說道:“無論前方是水是火,吾等皆願與夫子同往!”
“吾等願往,吾等願往!”一衆弟子都聚集到了馬車左右。
孔子喝退了他們:“賜爲我駕車,由在我身側陪伴,如此便可,,點,你二人約束好弟子們,看好城門,等趙小司寇入城,他纔是能消弭大亂,避免公山不狃弒主君。劫國君,讓魯邦保留最後一點尊嚴的人”
至於我孔子想起老子對他打的比喻,他就是一隻撲騰着單薄翅膀,毅然飛向火焰的飛蛾。
曾點突然很想鼓一曲瑟爲夫子送別。顏恭敬行禮,一向快樂開朗的臉上卻難得地露出了憂慮。
在無數雙眼睛不捨下,馬車在街巷上跑動起來,在曲折的里閭裡左拐右拐,最後上了大道。
這裡依然有不少亂兵在纏鬥。在劫掠,卻分不清是哪一撥人。
“大宗伯車駕在此,阻攔者殺無赦!”
子路手持長戟,看到有人試圖過來就嗔目視,用吼聲和手裡的武器將他們嚇退。子貢則死死握着八轡,壓過屍體,繞開障礙物,將馬車開的四平八穩。
“孔子,是孔子!”
在曲阜,恐怕沒人不認識這個身材高大的老者。在魯國,他的名聲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遠勝三桓。所以一路上竟然無人阻攔,就任由師徒三人暢行無阻。
這是孔子花了四十年樹立的名望,卻撐不起一場改制,它需要的不止是理想和號召力,還需要手段。
當他們離季氏之宮越來越近,甚至能看到密密麻麻圍在牆垣外的費邑兵卒時,孔子突然撫着前方子貢的背。輕聲說道:“賜!我昨夜做了一個夢。”
子貢身子一震,還來不及說話,卻聽孔子繼續說道:“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楹之間祭奠。夏人殯於東階之上,那是主位;殷人殯於東西兩楹之間。那介於賓位和主位之間;周人則殯於西階之上,那是迎接賓客的地方。現今沒有明王興起,天下無人能宗我之道,此行我若是死了,出殯時要記着讓棺槨停在兩楹之間,因爲我孔丘始終是殷人之後。正當其所,至於歸葬之地”
他閉上眼睛,想起了年輕時候曾遊玩淌水的洙水上游:“別看洙水現如今屍骸滿河,血流如注,可平日裡無戰事時,它還是極美的。等到小司寇控制曲阜後,無論他會帶魯國走向何方,以他的能耐,至少國內會和平很久,我若身死,汝等便將我葬在洙水之畔罷!”
趙無恤說的沒錯,天下無有不流血的改制,但孔丘沒那樣的決斷,下不了那樣的手,單單是誅殺少正卯就已經受夠了自我譴責。
既然如此,要爲周禮之存盡最後一分氣力而流血,那便請自丘始罷!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季氏宴饗,孔丘還是個初到曲阜的陬邑鄉下人,被陽虎拒之門外;陽虎還是個守門的小家臣,只能對衣着差些的賓客隨從耍威風。也是那一夜,年輕的公山不狃正式行了冠禮,得到了“弗擾”的字,他成了一名低級的士,披甲持戟,爲主君連夜站崗。
“我當時就站在這裡,那寒冬臘月的,季氏之宮燈火輝煌,宴饗上全是我沒見過的美食佳釀,但我卻只能咽咽口水,從第一道菜上來開始,一直站到杯盤狼藉爲止。當夜,有客人偷了銅酒樽從我眼皮底下離開,我卻沒有覺,於是便被責罰,吊在樹上挨鞭子。那時候還是個小童子的季孫斯就站在旁邊開懷大笑,他把這當成遊戲,搶過鞭子直往我臉上抽,還撒尿澆我傷口”
他摸着臉上那道怎麼也消弭不了的傷痕,惡狠狠地說道:“奇恥大辱啊,當時我忍了,卻也想着,遲早有一天,我要叫他後悔!如今果然應驗了!季孫斯父子此時的臉色,想必很不好看罷!”
現如今,公山不狃手持弓矢,站在季氏之宮被撞開的牆垣內,故地重遊的他望着這處主人家的宮室,不住地指點,對旁邊的叔孫輒講起往事。
“我受罰後長期被派到外邑做小吏,鬱郁不得上進,直到季平子與魯昭公開戰,我才因爲立功,和陽虎一起成了季氏的重要家臣,到了季氏之宮。?等到季平子死前,便指派我去做了費宰,他本意是想要用我制衡下越來越強勢的陽虎”
叔孫輒是叔孫氏庶子,和公山不狃一樣,都是陽虎之黨,他笑着應道:“可弗擾最終卻選擇了和陽虎一起控制季孫斯,還想將季氏的家主換一個主人,季平子卻是看錯你了”
公山不狃嘆息道:“看錯人的何止季平子一人?陽虎當年多麼威風,他本來都要成事了,孰料卻突然殺出一個趙無恤。他信任此子,結果導致功敗垂成,他自己先是逃亡齊國。然後又被趙氏俘虜,據說是死於去年那場傷寒裡了,差點宰執魯國的桀雄居然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可惜。”
他臉上卻絲毫沒有可惜的表情。而是獰笑着說道:“不過他也爲吾等做了榜樣,陪臣執國命的榜樣。”
叔孫輒頷:“既然君覺得趙無恤不可信任,爲何這次又受他相邀,舉兵攻魯城,伐季氏?”
“脣亡齒寒。三桓和孔仲尼想要對付的,無非是趙無恤、侯犯,還有我三人而已。一旦他們滅亡,費邑被圍攻墮毀也就不遠了。所以我才答應了端木賜的請求,但我對趙無恤絲毫信任都無,有三分之一的兵卒還在城外提防。如今之計,就是取得城內的勝利,誰控制了國都,誰控制了國君,誰就有資格說話。如此纔有資格與他平分魯國。”
叔孫輒嚥了咽口水道:“還是弗擾謹慎,那趙無恤答應我的那件事”
“且放心,叔孫氏的家主之位,還有大司馬的卿位,都是你的!”
叔孫輒得到公山不狃的承諾後安心了許多,告辭去了另一邊指揮。
而公山不狃,這位身材雄壯的魯東大漢則指揮費邑人涌入被攻陷的季氏之宮,趕赴敵人最後的據點,季武子之臺。
他揮劍指着高臺上那數百負隅頑抗的季氏族兵、宮甲大聲喝道:“只要攻下此臺,殺死季氏。控制國君。曲阜,乃至於半個魯國便是吾等的了!”
他暗自想道:“陽貨,你未成功的事業,就由我公山不狃來完成!”
季武子是季氏的第四任家主。他挾成季、文子之餘烈,借廢立之功而專國之政,兩度瓜分公室,剛彊直理曰武,故諡號爲武子。
在控制了魯國的軍政大權後,季武子也志得意滿起來。他在自家宮室內修建了一座高臺,後人命名爲武子之臺。臺高十餘丈,雖然不如楚之章華、齊之路寢,卻遠遠高過了魯侯公宮的臺榭,算是僭越了。
魯侯宋平日在矮小而年久失修的公宮裡遙望這座曲阜內城的制高點時,心裡沒少抱怨和憤懣,可此時此刻,他卻巴不得武子之臺高達萬丈。
因爲他已經窮途末路,被費邑的叛軍圍在臺上了!
比魯侯面色更加悽苦的是季孫斯,季孫肥父子,在濟水邊那場莫名其妙的戰敗撤退且不說,因爲還沒開打就跑路,季氏建制還在,筋骨未傷。曲阜途中遭到的襲擊和截留也不說,損失的都是臨時徵召的雜兵,只要兩三千精銳能到曲阜,就能據城自守,以待時變。
誰料公山不狃卻不給他們機會,他帶着費人叛亂,興兵來攻。季氏新敗士氣低落,倉促應戰下又一次輸了,他們一路敗退,丟了城門,丟了外郭,最後丟了內城、公宮,季孫斯只能裹挾國君,逃到了自家曾祖父的高臺上。
“該死的叛臣!”季孫斯看着臺下指揮自若的公山不狃咬牙切齒,早知道當年就該把他和陽虎一起殺了。
現如今臺上的兵卒不過數百,而且多數還受傷,臺下的費人卻足足有兩三千人,而且個個戰力強悍,恐怕撐不過半個時辰了。
“這和商紂牧野大敗,逃鹿臺的情形多相似啊”魯侯宋苦笑不已,他雖然不願意再被陪臣挾持一次,卻沒有帝辛那悍不願受辱,悍然**的勇氣。
當絕望來臨時,人們或者會開始自省後悔,或者會開始責怪他人。
“都怪孔丘!若不是他提議墮四都,也不會惹下如此大的叛亂”季孫斯將一切都怨到了孔子頭上,彷彿他纔是引季氏內亂的禍。
若還能執掌朝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沒用的老朽逐出魯國!
魯侯訥訥不言,也沒有替孔子辯解的興致。經過此事後,他早沒了中興魯國的志氣,只希望能永遠縮在宮裡玩樂,三桓、趙無恤、孔丘,公山不狃,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季孫肥知道自己父親這是在亂找替罪羊,但他卻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地等待最後時刻到來。魯侯或許還能活命,但他們父子被公山不狃深恨之,恐怕是活不了了。
他放眼望向近處,季氏的家臣們還在與費人在臺下的牆垣裡外拉鋸,而遠處,遠處則是密密麻麻的叛軍,還有一輛正朝這邊奔馳的馬車
那是誰?
車在層層兵刃外停下了,一個寬袍大袖,緇衣冠的卷鬚老者從車輿上跳下,在一左一右兩名士人的護送下,朝警惕的費邑人走去。
是孔丘,是孔仲尼!
他在劍戟前行走,直到它們將戳進胸膛的距離也不停止,費邑人面面相覷,邑宰那邊遲遲沒有命令,他們竟不由自主地開始後退。
還記得那是兩年前,也是這位長者孤身入費邑,在他們的團團包圍下面不改色,最終勸得邑宰放下了叛旗,讓費邑多了兩年和平。
費邑也有不少鄉黨拜孔丘爲師,他們敬重這位老者,並不想傷害他。
而高臺上的魯侯、季氏也猶自記得,夏天的那場夾谷之會上,趙無恤與齊侯差點大動干戈,也是孔丘駕車入兩軍間隙中,阻止了齊魯再度交兵。
現如今,他又來了,他要做什麼?他們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
“以臣伐君,是無禮,是不忠。公山邑宰,懸崖止步還來得及,請停止進攻,迎國君宮,額昂費人撤離曲阜!”
他須黑中夾雜着灰白,腳下一步一步踏得極其穩重。
這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架勢!
外圍的費人動搖了,而叔孫輒在旁不斷詢問:“弗擾,弗擾,邑宰?這該如何是好?”
公山不狃對孔丘還是很敬重的,當年陽虎需要一些在野的士人出仕增加聲望,公山不狃第一個就推薦了孔丘。他在費邑時,還一度想請孔子去輔佐雖然他看中的也僅僅是他在魯國的名望。
如今,公山不狃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必須立刻攻下武子之臺,否則他擔心趙無恤隨時會抵達曲阜,到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眼下就要成功了,可他讓自己放棄?放棄這華麗的城池臺榭,放棄曲阜裡三桓積累百年的財富,放棄瓜分魯國,從區區陪臣一躍爲卿大夫的機會?
這是在說笑罷!
孔丘一邊前行,一邊朝他高聲呼喚:“若是要人質,請用老朽罷!還望放了國君!”
“用你,用你有什麼用!?”公山不狃惡狠狠地唾罵道。
他下定了決心,這不是吟誦詩的禮樂場合,不是你鞠我讓的宴請賓客,這是一場有進無退的下克上,一場不擇手段的政治鬥爭!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他看來,孔丘,這位高大的老者是如此礙眼,他像是想要撲滅烈火的飛蛾,奮不顧身向前,而且再放任他前進,似乎真有可能會撲滅費人的叛心
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好,你來送死,我便讓你死!
“二三子,殺了他!將孔丘萬刃斬於高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