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12點前還有一章
鄴城趙宮不顯奢華,未見金玉之飾,但內裡卻五臟俱全。正中殿堂寬敞,是趙無恤招待賓客的場所,案几從殿首擺到殿尾,酒水和美食絡繹不絕地被豎人女婢端上來,席間觥籌交錯,不亦樂乎。
按照禮制,婚禮當夜,男家要“爲酒食以召鄉黨僚友”,而鄉黨僚友則要帶着禮物前來祝賀。趙氏作爲天下第一強卿,能充當他家“鄉黨僚友”的當然非同一般,除了趙廣德、趙伊等宗族同輩,董安於等家臣長者外,在座者無不是來自中原列國的卿士、大夫,這其中,甚至還有位國君!
這場婚宴也是諸侯使者與趙氏的重要外交場合,伸手不打笑臉人,想必在這場的大喜日子裡,趙卿不會輕易拒絕賓客的請求。
趙氏轄地甚廣,所以婚宴上表演的歌舞樂曲也別有一番風情:來自柏人的白狄女子跳着跕屣舞,擊鼓鳴瑟遊媚而入;魯國的鐘樂則厚重古板,聽得人昏昏欲睡;接着還有衛侯送來的“桑間濮上之音”,因爲是大喜之日的緣故,所以趙氏也來者不拒。
筵席過半,一支來自曹國的樂隊走到殿堂中央,開始奏響曹國舞樂《浮游》。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來自曹國的舞人穿着長長的窄袖,恍如浮游那對透明且修長的翅膀,她們在殿中飄舞,姿態纖巧而動人,或聚或散,或起或伏。昏禮顧名思義,在黃昏舉行,這場舞蹈也如蜉蝣喜歡在日落時分成羣飛舞,又在死後墜落地面,引人矚目,又給人以驚心動魄之感。
一曲過後,滿堂喝彩,賓客們並未被其中的淡淡哀傷感染,依舊歡樂嬉笑,只是其中卻夾雜着一個不諧的悲愴哭聲……
衆人紛紛直起身體,朝哭聲的位置看去,卻見那裡距離趙無高高在上的主座很近很近。
趙無恤也放下了酒盞,問道:“曹君,何故悲愴而涕?”
失聲哭泣者正是四年前陶丘之變後,避難於趙氏領地的曹伯陽,他身體比過去胖了不少,此時艱難地起身,用寬袖擦着臉上的鼻涕眼淚道:“今日聞曹地舞樂,一時間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故而流淚,讓子泰見笑了……”
他微微一停頓,隨即急促地說道:“當年我受公孫疆所惑,做出了背誓叛趙之事,幸虧子泰念着舊誼,將我庇護在朝歌,錦衣玉食從未斷絕,一有閒暇也約我去狩獵。但冀州雖好,卻不是先君墳墓所在之地,吾心東悲,無日不思。還望子泰放我回到陶丘,規復曹國社稷,從此之後唯趙氏馬首是瞻,對晉國的職貢加倍!”
滿堂賓客都爲曹伯的大膽而驚訝,同時也好奇趙上卿會作何反應。
趙無恤微微沉吟,隨即笑了起來,說道:“我雖然是晉國上卿,爲國君主盟諸夏,但也沒到一句話就決定一國命運的程度。此事當稟報君上,再召集曹國的大夫來從長計議,今日喜宴,莫談國政,樂師,奏樂,二三子再飲!”
衆人見趙無恤不想提及此事,心裡便有了計較,也換上笑臉端起酒樽,然而曹伯陽在異國他鄉憋了四年,乘着酒勁,今日卻也豁出去了。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殿堂中央,竟然不顧自己尚未被剝奪的諸侯身份,一頭拜倒在地,帶着哭腔懇求道:”子泰,念在你我多年老友的份上,就算不讓我歸去,也可以讓吾子回到陶丘罷,曹振叔的社稷不可無人祭祀,曹國,也不可一日無君啊!“
這就是給臉不要臉了,趙無恤大喜日子被攪,頓時心情全無,臉色陰沉下去,嚇得堂下衆人戰戰兢兢。趙卿一怒,還不知會有幾家絕滅,亦或是伏屍十萬,流血百里呢……
“曹君言過了,自從公孫疆死,曹君去國之後,這幾年間陶丘蒸蒸日上,照我看來,曹國並非不可無君!”
一言驚起千層浪,衆人目光轉向殿堂後部,一位錦服短鬚的大夫端坐案後,外表文質彬彬,一張口卻是脣槍舌劍,正是如今操持曹國政務,號稱“陶朱”的端木賜!
……
子貢見趙無恤面沉如水,明白他不喜曹伯在這時候提出這種請求,當面拒絕又不妥當,便站出來接過了話。
“曹君在時,敲詐剝奪曹國的骨髓,離散曹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樂,還把這視作理所當然,並洋洋得意地對公孫疆說:這些都是曹叔振傳給寡人的產業利息呀!汝把曹國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看成與老鼠的生死沒有什麼兩樣。既然這樣,作爲曹國最大的禍害,便是曹君你了!如今沒有了君主,曹人卻都能得到自己的東西,大夫爲政,百工興業,商賈往來,農夫耕耘,女子事桑麻織造,人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故曹國非但可一日無君,縱然百世、萬世無君,我看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
“你你你……”
曹伯陽氣得半死,他不敢怨恨趙無恤,所以一直以來都把子貢看做竊取了自己君位的篡奪者,但口頭上卻被子貢那張利嘴打得一敗塗地……
他索性一跺腳,大聲疾呼道:“子泰……上卿,諸位大夫,不殺此人,天下必亂,只怕人人都會宣揚這無君無父之言!”
面對在場衆人怪異的目光,子貢只感覺自己走到了懸崖邊上,不但將被天下有國有家者視爲洪水猛獸,更與夫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偏離,成了儒者中的異端。
“無君無父之儒……”原憲等人似乎是這樣稱呼他的。
他已經沿着當年師曠所說的”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國人可自行驅逐昏君的理論,一躍而上,到一種“小國寡民之邦,無君亦可自治”的新境界了。
不過好在,殿堂正中,趙無恤的目光是支持和信任的。
所以子貢也大着膽,宣揚自己的理論,他朝趙無恤的位置恭敬地一躬身:“古時候天下的人都愛戴他們的君主,把他比作父親,擬作青天。若有賢明如上卿的君主,自當如此。”
隨即挺起胸膛指着曹伯陽道:“然而如今曹國的人都怨恨他們的君主,將他看成仇敵一樣,稱他爲‘****’,被驅逐,甚至讓曹叔振的社稷斷絕,本來就是他應該得到的結果!”
眼看堂下曹伯已經一邊倒地被子貢說得無地自容,看似中立的裁決者也差不多該出場了。
趙無恤拍了拍手道:“既然汝二人爭執不下,我也只能代替寡君加以裁斷。按照舊例,當年衛獻公被國人驅逐,魯昭公被季氏驅逐,都來請求晉國裁決,晉國秉承的原則是,依照禮法來判斷,但實際如何,還是要交由衛、魯的大夫和國人自己決定。如今曹君見逐,也不能因爲我的一句話就能歸國復辟,還是得看曹人願意與否,不然就算強行派兵將你送回,晉軍前腳剛走,當年喋血曹宮的悲劇再度上演,反倒不美。”
見曹伯果然面帶猶豫,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復辟得需要一種不撞南牆不死心的氣勢,還得看好時機,否則可沒那麼容易啊。
“等秋收農忙結束後,在曹國舉行一場公議吧,讓大夫、商賈、百工等有產者,有權議政者匯聚毫社,一起商量曹國的未來,曹國有君亦或是無君,就由這場公議來決定!”
子貢當即下拜:“謹遵上卿之命!”
曹伯陽也只能拱手感謝,接受了這個結果。
這場爭執過後,管絃笙簫繼續,曹伯悶悶不樂地喝着酒吃着菜,已經無心欣賞舞樂,趙無恤也不再理會這個沒用利用價值的出奔之君,接受衆人賀喜後,便起身更衣。
不過他卻是走進了殿後的一間暗室中,方纔還在殿上舌燦蓮花的端木賜,也早已恭謹地等候在此。
趙無恤一隻手虛擡:“你今日做的不錯,曹國的事情,也差不多該定下來了,秋收後陶丘的公議,你可有把握?”
子貢胸有成竹:“這數年來,僕臣一直在宣揚曹伯、公孫疆之惡,他們做的錯事在曹人心中不斷被提及、放大,加上害怕報復,曹人絕不會接納曹伯復辟。大夫、商賈,以及百工、豪長的代表過了四年自由的日子,也不願意有國君再在頭上掣肘,所以曹伯想讓太子歸國繼位的想法也行不通,這場公議之後,曹叔振的社稷算是亡了!”
“做的好,我也不打算讓曹君一系回到曹國了。”
趙無恤誇獎他道:“陶丘的共和行政做的不錯,適合曹的國情,也適合以寬鬆自由的政策發展商業,這四年來源源不斷地給趙氏提供錢帛,就像我的錢袋子一般。,至少未來十年內,曹和陶丘就由你來操持,曹國之內,汝等大可放心自治。”
子貢欣喜道謝,趙無恤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聲音也徒然變得低沉:“但其中分寸,你可得把握好了!這種政體,我是絕不會放任它流毒到曹國之外的!”
端木賜凜然,連一手創造了曹國今日局面的上卿,也視共和爲洪水猛獸麼?他不敢多想,立刻下拜頓首道:“僕臣明白,等曹國無君之後,天下有國有家者,只怕都會殺我而後快,賜的生死,陶丘共和的興廢,都在主君一念之間。”
現在的曹國名義上雖然仍然獨立,但其實和趙氏控制的一個大縣並無區別,有趙氏駐軍,子貢每個月都會將所施之政,以及上計明細遞交鄴城,讓趙無恤過目,碰上大的決策,也得趙卿點頭才能做。
但另一方面,曹國也是一個獨樹一幟的特區,是趙無恤心血來潮,也是策劃已久的試驗田。他很想看看,這顆不一樣的種子會發出怎樣的芽,當然,他也不會放任其自由生長,在根深蒂固的封建諸侯包圍下,沒了趙氏庇護,陶丘的“共和”一瞬間就會灰飛煙滅!
趙無恤盯着子貢看了半響,這才換上如沐春風的笑臉道:“你明白便好,起來罷。”
子貢恭敬地起身,隨着趙氏控制的勢力越來越大,過去初識時兩人親密無間的朋友之誼,也漸漸被不可逾越的君臣關係取代,他也說不上這是好是壞。
趙無恤本待回到筵席上,但見子貢欲言又止,便回頭問道:“還有事?”
“唯……僕臣有一個想法,也不知合不合適,故想請主君抉擇。”子貢攤着笑臉,人是會變的,到了什麼位置,就會自動去適應改變。他也不再說那個自由行走諸國的商賈了,他的一言一行,都牽涉到曹地十餘萬百姓的利益。
“但說無妨。”
子貢擡起眼睛,認真地說道:“陶丘想要效仿衛國,在泗水和濟水之間,修一條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