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將晉國上卿趙無恤也捉來做牧奴?再將宋國的大巫也請來,每日爲孤跳舞,侍奉牀榻?”
這句話讓吳國羣臣再度笑了,他們知道大王與晉國上卿趙無恤在十年前宋之亂時的過節,兩個年輕人都血氣方剛,利益訴求不同,加上有女人的因素,有矛盾在所難免。只是夫差獲百牢,得了面子吃了虧以後回來被先君好好訓斥了一頓,他爲此懷恨在心,擊敗越國後想要北征的一個目的就在於此。
不過除了夫差自己,恐怕沒人把這句話當真,趙氏已位列晉國上卿,手握大權,吳國在宋、魯邊境佔點便宜倒是可能,想要像欺辱越國一樣讓趙無恤入朝?也就喝醉了說說而已。
但他們殊不知,這卻是夫差心中的“大欲”!
吳王是認真的,他這個人,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花費多長時間,不管付出多大代價,讓趙無恤低頭,將南子橫於榻上,北上問鼎之輕重,這就是他的追求……
最後,宴會在一片朝賀慶祝聲中結束,伍子胥和伯嚭的富貴相忘,恩斷義絕,范蠡冷冷地看在眼中,夫差對趙無恤的記恨,對宋國大巫的垂涎,他也牢牢記在心裡。
吳國最堅硬的盾,是伍子胥,最鋒利的矛,是孫武子,但這個南方霸國最脆弱的部分,叫做伯嚭。吳國權臣之間的恩怨鬥爭,或許是越王歸國的機會。
而越王若想復國雪恥,光靠殘破的越國是不行的,一方面要與吳國的死敵,同時也是越王的女婿楚國保持聯絡。另一方面,趙氏那邊或許也可以派個使節帶着越國特產過去,將吳王對趙氏的不滿添油加醋說一說,或能得一奧援,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不過這些東西,對他們現狀絲毫沒有改善。
……
人質的生活是極爲艱苦的,昔日不可一世的越王勾踐穿着氓隸的犢鼻褲,扎着樵夫的頭巾,他的夫人下穿沒有鑲邊的裳,上着衣襟向左開闔的短襦,跟一個匹夫之妻沒什麼區別。
平日裡,丈夫爲吳王鍘草養馬,妻子則在骯髒的馬圈裡清除馬糞、灑水掃地,范蠡也在一旁幫忙,多虧了他在宛地隱居的那段日子,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爲,還給馬兒接生過呢!今日做起來竟然很嫺熟,勾踐戲言說,他光是靠這份本領,都能做馬監吏了。
留守國內的文種每年遇到吳人的節日,或者吳王的壽宴,都會帶着禮物前來進貢,同時來看望他們。見到勾踐和夫人這般模樣,他心中十分悲切,時常暗中嘆息,同時也更想爲越王治理好越國。
勾踐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安之若怡,只是慚愧地說,苦了範大夫、種大夫和國內的父老兄弟。
他雖然沒學過中原的禮儀文化,卻自有一手收買人心的功夫,這也是計然和范蠡沒有響應趙氏計然邀請,拋棄越國的原因,如今勾踐好似陷入羑里之囚,若棄他而去,就再沒臉存於世間了,此非君子所爲也。
就這樣過了三年,勾踐隱忍的能力越發爐火純青,那張鷹梟般的臉上竟看不到半分不滿的神色,就像是認命了一般。
第三年開春的時候,吳王夫差登上高臺遠眺,不經意見看到越王及夫人、范蠡坐在滿是臭烘烘馬糞的廄苑邊,雖然衣着粗鄙,灰頭土臉,但君臣之間的禮節仍保持着,夫婦之間也仍然舉案齊眉。
夫差年已而立,也有了幾個兒子,但他來自宋國的夫人卻在去年逝世了,江南卑熱,丈夫早夭,婦人也容易得病。
夫人死後,夫差有些鬱鬱不樂,見此情形,他心中有所感觸,婦人之仁開始氾濫,便對旁邊的伯嚭道:“越王雖然無道,卻不失爲是一個有氣節的人,范蠡也是一位有操守的賢士。彼輩雖然處於窮厄之地,卻沒有失君臣之禮,寡人真爲他們感到悲傷。”
伯嚭這三年來拿越國的賄賂拿得手軟,早已成了越國在吳國的利益代言人,他見機會不錯,便笑道:“大王以聖人之心,憐憫困厄之奴,僕臣也深爲感動。”
被伯嚭一捧,夫差洋洋得意,腦子一抽,或許是覺得三年來貓玩耗子的遊戲玩膩了,或是折辱越王已經無法滿足了,便說道:“寡人不忍心看到越王君臣這般困窘,因而想赦免他,大宰覺得如何?”
伯嚭當即應和道:“臣聞無德不復,大王垂仁恩加越,越豈敢不報!?”
夫差又猶豫了:“只是相邦那……”
三年下來,伯嚭和伍子胥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了,兩人在朝中的黨同伐異越來越激烈,雖然伍子胥根深蒂固,但伯嚭有夫差在背後暗中支持,也能和伍子胥鬥個平分秋色。伯嚭當然知道,這是吳王的權衡之策,利用自己分伍子胥之權,卻又不徹底鬥倒白髮老傢伙,所以他得自己爭取,但凡陰損伍子胥的機會,他從不放過!
他便笑道:“大王纔是吳國的君王,越君的生殺予奪,都應該由大王按照內心的想法行事,相邦也只能服從。”
此言正中夫差下懷,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擺脫伍子胥和吳王闔閭的影子了,而勾踐的事,正是一個好機會!
於是他便想要乘着伍子胥去朱方監督造舟之時,選擇吉日赦免越王一行……
……
“吾等能回國了!”
從伯嚭處得知此事後,越王勾踐君臣自然欣喜不已,他是一個隱忍的殘酷的人,在吳國受的每一份委屈,如馬吏的鞭子,豎人的白眼恥笑,都牢記在心,他日必將百倍奉還!
但隨着夫差承諾赦免他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勾踐也日漸焦慮起來,因爲他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果然,伍子胥結束在朱方的監造任務,提前歸來,在他聽聞此事,急入吳宮後,事情開始起了變化……
先是吳王再度召見勾踐,還要求范蠡隨行,而前來傳話的王孫駱話語嚴厲,似乎代表了吳王的心情不佳。
是日,勾踐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夫差則一改對他們的態度,慢吞吞地處理着政務:范蠡看得真切,他用的是紙,從魯國進口的紙。
伍子胥是成熟的政治家,雖然曾在趙齊大戰時給齊國人出主意,想用齊國制衡越來越強大的趙氏,但現在吳楚矛盾更大,所以他主張與趙氏維持原來的關係。畢竟趙氏已經控制魯、曹,宋國也投入其懷抱,北方大半貿易都被子貢操持,若是趙氏來一出貿易禁運,沒了北方的糧食、布帛、手工製品,吳國貴族是受不了的。
由此看來,夫差在偏寵伯嚭之餘,也還在聽從伍子胥的一些建議,范蠡心中咯噔一下,頓時覺得不妙。
夫差雖然保持了斷發文身,但這是爲了迎合國內的民衆,他畢竟受過季札教育,寫一筆字還是可以的,這一點,越國就差得遠了,不多的一點文化,還是靠少量來自楚國和中原的落難貴族傳入的。
在紙上畫下幾筆鳥蟲篆字後,夫差纔看了勾踐一眼,隨即目光轉向范蠡。
“寡人聞貞婦不嫁破亡之家,仁賢不官絕滅之國。如今越君無道,國已將亡,社稷壞崩,身死世絕,爲天下笑也……”
他這是當着勾踐的面直接說的,勾踐心中大駭,連忙稽首認罪。
夫差卻不爲所動,繼續對范蠡道:“子本爲楚人,受越君殃及俱爲奴僕,豈不鄙乎?寡人慾赦子之罪,子若能改過自新,棄越歸吳,在越國是大夫,在吳國仍是大夫,汝意下如何?”
……
手指扣緊肉裡,牙齒咯咯作響,勾踐覺得,自己可能要失去范蠡了。
范蠡來越國的年頭不算長,也不算短,在勾踐剛即位之初,還是好好給他出了不少主意的,可惜當時的勾踐剛愎自用,沒有聽從,直到受困於會稽山,才意識到范蠡這些諫言的重要性。
於是他便將其引爲肱股心腹,范蠡也沒讓他失望,三年來陪伴身邊,簡衣陋食,毫無怨言。真國士,當如此!
可現如今,面對吳王的邀請,范蠡有了更好的出路,還會守着自己這個敗亡之君麼?
勾踐打心眼裡,從來沒對任何人產生信任過,包括文種范蠡,他只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困厄於此,若想歸國復仇,只能放手讓他們去做,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這兩位賢臣了,所以才用盡拉攏人心的手段,只可惜,他現在能給予的太少了。
面對這種情形,他只能伏地流涕,卻無法出言挽留。
卻聽到范蠡說道:“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言政,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臣在越國已是不忠不信,導致寡君觸怒大邦,如今兵敗獲罪,君臣俱爲大王奴僕,這是應得的罪過啊,承蒙大王鴻恩,讓吾等君臣保全性命,已是感激至極,豈敢再奢求更多?此小人之願也,還望大王另擇賢臣!”
吳王知道範蠡心意已決,不可能做自己的臣子,頓時默然不快。伍子胥說的沒錯,勾踐有范蠡、文種這樣的臣子,果然就像商湯有伊尹,周文王有太公望一般。
從前夏桀囚禁了商湯而不殺,商紂王囚禁了周文王而不殺,結果夏桀被商湯所懲處,商朝被周國所消滅。現在夫差已經囚禁了越君卻不加以殺戮,假以時日,會不會也遇到夏桀、商紂的禍患呢?
雖然伍子胥這番話是危言聳聽,但夫差細細思之,還是覺得對勾踐,以及他的臣子們無法放心!
尤其是北方局勢千變萬化,趙氏連續破齊、鄭、秦之際,夫差心癢難耐,若吳國北上,能留着越王在自己後方麼?
夫差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芒刺在背,於是他將范蠡遣出,卻留下了勾踐,這一留,就是大半日……
到了傍晚時分,太宰伯嚭那邊終於有消息了,他讓女婿屈敖,也就是趙無恤妾室伯羋的弟弟邢敖來通知范蠡、文種:
勾踐,他被囚禁在吳宮石室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