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晉國魏氏,安邑。
旱災是沒有國界的,乾燥的北風從北面吹來,將一切積雨雲蒸發殆盡,魏氏領地和趙氏一樣,已經旱了快兩個月了。
豔陽高照,萬里無雲,數百里土地乾涸龜裂,農民愁眉苦臉。
與此同時,鹽池裡的水也是日漸乾涸,大片白花花的鹽礦露出地表,更容易開採,所以與農民的沮喪相對,採鹽人都十分高興。採鹽是當地的支柱產業,有的宗族世代以此爲業,需要的時候,全家老小全部上陣,將鹽塊挖出來,敲成容易運輸的小塊,再送到鹽官去。
這一日午後,鹽氏之女腳步匆匆地從鹽池邊走過,她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繫着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拿着幾個陶盆,裡面是爲數不多的水,而且還呈現一種渾濁狀--鹽池附近的水井都是鹹的,要跑很遠去河邊舀來河水給她的父兄飲用,他們喝之前也會往裡面撒上一點鹽,這樣更不容易疲勞無力,而且還能避免拉肚子。
乾燥的鹽灘上,她那光着膀子幹活,曬得皮膚黝黑的父親仰頭飲水,很快半盆水便見底了。鹽氏女嚥了下乾燥的喉嚨,輕聲對他說道:“父親,家裡的田地乾涸,粟苗都快萎了,秋天若無收成的話,該如何是好……”
他父親將陶罐放下,狠狠瞪了她一眼:“粟全枯死又如何?吾等的衣食住行都在這鹽田裡,只要老夫還採得動鹽,就不會讓汝餓死!”
鹽工以鹽爲業,但家裡多多少少有點土地種可以自給自足的糧食,但平日都沒工夫料理,所以平日經常靠鹽來換取糧食,自負的老鹽工並不擔心。
鹽氏女低下了頭,咬着脣,不敢再回話,“家裡多出吃白食的一張嘴”,她父親這五年來就是這麼看待她的……
她雖說衣裳簡陋,不過眉眼間自有風情,一派少婦風韻,只是頭髮是盤起來的,說明已經嫁人了,或者是曾經嫁過人,這件事她自己不敢亂說,她父母也守口如瓶,不願意對外人提起。
鹽氏女的母親心疼她,便怯怯訥訥地走過來對丈夫勸道:“若是再旱下去,安邑的糧價也會高到吾等買不起。”
老鹽工不理妻女,擦了擦汗,舉起鋤頭又要繼續採鹽,最後還是旁邊的長兄過來說道:“聽說魏卿要在鹽池邊設壇求雨,若是實在擔心,汝等也去看看罷,或許跟着一起磕個頭,雨師就會心軟降雨呢……”
……
安邑鹽池邊,高大的祭壇上,魏氏宗主魏曼多深衣廣袖,他在巫祝的引領下,虔誠地順着祭壇慢慢向上攀爬。萬衆矚目,數不清的魏氏的百姓匍匐在祭壇下,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君求雨。
祭壇頂端是一尊木雕的塑像,刻畫了一位栩栩如生的烏髯壯漢,他左手執盂,內盛一青龍,右手若灑水狀。
這便是華夏神話裡,掌管降雨的雨師赤松子,傳說是黃帝的部屬,在與蚩尤的大戰裡立下奇功。
爲了今日的求雨,魏氏家主魏曼多特地齋戒三日,讓巫祝在境內尋找龍之居所。找到合適的地點後,又徵發安邑、曲沃數千人建造了一個高高的祭壇,設香案、茗果、餈餌,又殺犬馬牲畜無數,然後率魏氏的羣吏、安邑的鄉老整日朝拜祝酹,祈求上天憐憫,降下救命的雨水。
“昊天仁慈,還請讓雨師降下甘霖!”魏曼多嘶啞着嗓子大聲疾呼,直達九天。
然而蒼天無言,絲毫沒有憐憫的意思,對他們的祈求不理不睬。雖然連日祭祀,只差殺活人了,但十多天過去了,河東地區依舊滴水未降,魏氏領地上的數十萬生民,都在烈陽似火,熱風衝面的情況下苦苦掙扎……
又因爲秦人丟了河西后念念不忘,每個月都派兵來侵擾的緣故,魏氏不得不在河西維持兵力。所以領地上的賦稅也沒有減免,魏氏之民一邊要承受天災的損失,一邊又要承擔人爲施加的重稅,苦不堪言。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再過個把月,把地裡的粟米收了以後,能有去年一半的收成就不錯了。
雖說交了稅賦後所剩無幾,但好歹能熬幾碗粥,強撐到明年吧?
韓氏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只是大河以南的虢、宜陽受影響較小,所以還能拆東牆補西牆。
韓虎在段規的建議下,採取的是“移民就食”的法子,與自發形成的流民潮不同,移民是歷代政府組織受災民衆到條件相對較好地區就食的一種救災方式,後來魏惠王和孟子對話時所說的“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正是如此。
所以韓虎也可以委屈地說一句“吾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
一時間,韓氏的上黨數縣之民紛紛南下河外就食,同樣寄希望於秋收時河外之地能有好收成,除此之外,就沒有太多舉措了。
與此同時,在趙氏,一場動員大會正在臨漳學宮內召開。
……
“今日,我要給汝等說一件往事。”
臨漳學宮裡,趙無恤目視在場的羣僚和士人,朗聲說道:“在魯國昭公十七年的時候,鄭國看管竈神廟的巫祝告訴執政子產,說明年,宋、衛、陳、鄭四國將在同一天發生火災,如果吾等能用瓘斝玉瓚祭祀神靈,鄭國就必然能禳除火災。”
“但子產不信,也沒給他這些東西,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宋、衛、陳、鄭果然都起火了,雖然不是同一天,但鄭人已經對這個巫祝的話信之不疑。那巫祝得意洋洋,又預言,說若是再不用寶器祭祀神明,鄭國還會再次遭災。鄭人都希望子產能遵從,然而子產再度斷然拒絕,汝等知道,他說了句什麼話?”
在場的有許多學宮士人,就算來的時候是一介白丁,在學宮的石渠閣內浸淫數年後,也成了博學之士,當即有人迴應道。
“子產說,天道遠,人道邇!”
“不錯。”趙無恤點了點頭,重複道:“天道悠遠,人道切近,兩不相關。一個看管竈社的小小巫祝哪裡懂得天道?如何由天道而知人道?就算應驗,也只是偶爾說中而已。於是子產沒有給他寶器,鄭國的火患也輕鬆撲滅,也沒有再遭災。”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鄭國之所以救災成功,並不是因爲有神靈來替他們禳除,而是子產在災禍面前,將人力的補救做到了極致。火災發生後,他安排宮人們到大火燒不到的地方,並讓大夫子寬、子上巡視祭祀場所以及鄭國的宗廟,讓管理府庫的官員各自堅守崗位,不得擅離職守。司馬、司寇緊隨火道,奮力撲救,分別管理好他們所徵召的徒役,使其不要逃散。之後登記了燒燬的房屋,減免房主的賦稅,併發放木材讓他們重建,尋找有隱患的地區,加以拆除遷移。”
“如此一來,儘管宋、衛、陳、鄭同時起火,但陳國、衛國君主怠於救災,宋國君主將希望寄託於神靈護佑上,都損失慘重,只有鄭國減輕了損失,很快恢復繁榮。子產治國,雖萬機而不失其理,了不起!”
衆人點頭稱是,趙上卿很推崇管仲、子產,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之所以開這麼一場動員會,是爲了穩定人心,隨着災情在趙氏領地蔓延,已經有一些地方的淫祠有死灰復燃的態勢,甚至還有心懷不滿的公族,知、範、中行隱藏在民間的餘孽宣揚,說之所以遭災,是趙無恤獨擅晉權的罪過。
面對這些流言蜚語,趙無恤可不打算下臺還政於晉侯,他發告示,宣佈“非百姓有罪,惟小子無良”,若是趙無恤真的有罪,還請上天降罪一人,不要波及百姓。
在做足了姿態後,在內部,他則在對鬼神信奉不強的學宮內召開了這場動員會,公然否認天災與所謂“德行”的關係!
這時候,他就萬分感激子產了,幸好公孫僑已經做足了榜樣,趙無恤不是冒天下大不違的第一人。
最後,無恤目視衆人道:“故,天災與德行無關,吾等豈能不如前人哉!?”
“上卿所言有理。”
看着對他這番話頗爲認同的學宮士人們,趙無恤進一步說道:“故而,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
他借用後世荀子的話,提出與其一味地迷信上天、屈從於命運,還不如把它當成物來蓄養而控制它,順應它而利用它!
這是趙無恤想要趙氏之吏、士、民都意識到的一點。
天道遠,人道彌,矇昧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不應該被動地適應自然,也應該主動地改造自然,人定勝天!
這是此次救災的宗旨,也是趙無恤希望學宮士人們牢牢記住的事情。
只有抱着這種心態,才能在愚昧和荒莽並存的春秋,開拓出一個偉大的,前所未有的文明來……
於是就在鄰國諸侯卿大夫日夜祭祀鬼神,被動地等待,以期能感動上蒼早降霖雨時,趙氏卻在“人定勝天”的口號下,發動領地羣僚,開始積極地組織救災。
ps:第二章在12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