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關,商代稱之爲桃林,周代在此設置小城塞,故名桃林塞,後來這裡又被晉國劃入疆域之內。到了晉國六卿內戰,秦國乘機控制此地後,秦國大庶長子蒲便在小塞的基礎上設置了一個關隘,因爲這裡扼守崤函古道里的函道,故稱之爲“函谷關”。
早在函谷關設置前,崤函便入選了時人所謂的“天下九塞”:太汾、冥厄、荊山、方城、崤函、井陘、令支、句注、居庸,現在更是當之無愧……
在喊殺聲中,又一次進攻失敗了,目視眼前的險關,盜跖眼中帶着不甘,他滿腹戾氣,但卻不得不承認道:
“句注、井陘等均不如函谷,稱之爲天下九塞之首也不過分!”
三月份時盜跖率軍繞道成周,突襲聯軍後方,誘使遊速回頭,於洛水北岸大敗鄭軍,並屠殺五千鄭國俘虜,一時間諸侯大震,從此鄭國小兒聞盜跖之名而止啼。
因爲鄭軍的潰敗,正在圍攻虢城的秦、魏聯軍自然沒法安心攻城,便解除了包圍,接下來,他們犯了開戰以來最大的錯誤——轉移到河東,然後便被趙無恤一招甕中捉鱉困在了那裡。
盜跖的大軍在虢地休整一番後,便讓韓虎出動所有還能走動的兵卒,一部分在茅津牽制部分秦、魏軍隊,其餘人統統隨他進逼函谷關。
這是趙無恤的軍令,只要破了函谷,控制風陵渡南岸,河東就徹底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甕。
然而這座剛建立不到五年的城塞卻不是那麼好破的,還沒到函谷關,盜跖就理解了爲何提及此塞,韓虎和他手下的將吏們會一臉無奈。
作爲東去洛陽,西達秦國的咽喉,函道是盜跖這輩子走過最難走的險徑之一,泰山的夾谷、太行的羊腸道比起這裡也只能自愧不如。崤山至函谷關的路段多在澗谷之中,深險如函,故稱函谷,這裡到處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聞山中老猿悲鳴,仰首卻難見天日。
從虢城到函谷關,足足有一百里地,盜跖帶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時候一日僅能前進十里。好在秦魏聯軍撤退匆忙,在這裡沒有設防,未能多做抵抗,四月初時,盜跖終於帶着兩萬趙、韓軍隊抵達關隘。
……
看清這座關城的模樣後,別說在這裡栽過跟頭的韓軍了,連挾大勝之威,滿身血氣的趙軍將吏也頓時沒了信心。
雖然函谷關才建立了不過三四年,遠不是後世那“天開函谷壯關中,萬谷驚塵向北空”的不可攻克之城,可已經初具規模。
關前是弘農澗,它構成了函谷關的一條護城河,時值初夏,澗中水流湍急,人馬難渡。
盜跖所帥的東來軍馬必須在函谷關北渡過弘農澗,過河後,又須沿河西岸南行,進入關前一條濱河倚着高崗的窄道後,才能逼近關城,那條窄道只能容納兩匹馬並行,大軍根本無法展開。不止如此,關樓東西兩端都是高崇的黃土塬,它們猶如一道天然的城牆,成爲外敵不可逾越的防禦工事。
“秦人是怎麼選的城址……”盜跖只想翻白眼,他開始覺得自己帶那麼多兵馬是徒勞無益,因爲以這裡的地形,任憑千軍萬馬也無從施展。難怪幾年前進攻秦國時,趙無恤給韓氏分的任務就是進攻這裡,結果河西都打完了,韓氏還頓兵城下,一籌莫展。
可再難打也得打,據盜跖所知,關內僅有三千人,其餘都被拉去河西抵抗趙氏騎兵,接應韓、魏從蒲阪渡河了。
在花了數日製作好簡單的攻城器械後,盜跖讓人發動了試探性的進攻,結果都以失利告終,不僅如此,就在四月中旬時,他還從後方得知了一個噩耗。
楚王親征,帥大軍兵臨陸渾!
盜跖聽聞後笑罵道:“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於是他便面臨一個抉擇,是繼續進攻函谷關,還是回頭去救援陸渾,阻擊楚王?
“陸渾城同樣是險隘,楚軍攻此地不比吾等攻函谷簡單。”盜跖一點沒有去救王孫勝的意思,以他對王孫勝的瞭解,此子很看重複仇和名聲,也不至於立刻投降。因爲他若降了,不但趙氏恨透他,喜歡忠勇的楚國人也要看不起他。
所以就讓他自生自滅,阻擋他的楚王叔叔爲吾等贏得時間吧,雖然沒有直說,但盜跖就是這打算。
“只要吾等於楚王破陸渾前攻破函谷,遣一師留守此地,再西入桃林、瑕地,控制風陵渡南岸,便能完成上卿之令,斷絕秦魏逃竄的最後機會……”
到時候就算楚軍全取河外又有什麼關係呢?函谷關會把他們擋在外面的,等收拾完河東殘敵,趙氏十萬大軍,還怕他五萬楚軍不成?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棄車保帥的覺悟,聽說楚王進軍伊洛,韓氏的家主韓虎就慌得不行。
在這次戰爭裡,韓氏大概是趙無恤陣營裡最大的輸家,因爲地勢的緣故,他們第一個受到秦魏的進攻,鄭國也過來湊熱鬧,報復前幾年的虎牢關之戰。這三方雖然打不過趙氏,打韓氏卻輕輕鬆鬆,從一月到三月下旬,韓氏一直在吃敗仗、丟地盤,以自己可憐的身軀抵擋敵軍進攻,爲趙氏集結大軍贏取時間……
現如今,韓氏僅剩萬餘人,河東與河外領地也多受蹂躪,糧食被搶掠一空,領民爲避兵禍竄逃入趙,僅剩一個虢城,以及州、野王、平陽等還算完好。
韓氏再也受不起損失了,反正留在函谷關,韓卒也被盜跖滿懷惡意地點去蛾附攻城,幾日下來損失近千,還不如藉此機會撤走。
於是韓虎便與盜跖就是否回援產生了分歧,盜跖堅持要攻函谷關,韓虎卻認定破關無望,不如回頭阻止楚軍深入。
雖然隨着魏曼多被殺,魏駒叛國,韓虎已經升到了晉國次卿的高位,可盜跖豈是輕易低頭的人?他嫌韓虎不會打仗,屢屢失敗,對其放低姿態的請求完全不理。
韓虎怒極,雖然趙無恤承諾時候會補償他,可那些還算不得數,於是他便帶着八千韓卒原路返回,比起進攻,他寧可防守……
盜跖對韓虎的患得患失嗤之以鼻,在他看來,行軍打仗和爲盜並無太大區別,冒得起險才能獲得最大利益,儘管韓軍先行撤離,但函谷關這個硬骨頭,他還是得硬着頭皮啃下去。
“若是有少樑砲就好了……”
雖然帶了部分魯地工匠,可少樑砲是趙氏的核心技術,尋常工匠接觸不到,盜跖只能讓他們做一點雲梯、衝車、投石機,外加軍中攜帶的弩砲,對函谷關正面進行連續不斷的攻擊。好在這裡不缺木頭,不缺石頭,趙軍雖然很難展開進攻陣型,可猛烈的火力仍舊讓關內的秦軍守卒擡不起頭來。
但這還不夠,光靠火力壓制是無法破關的,必須有人登上城頭才行。過去幾天裡,盜跖已經利用韓虎的兵卒做填溝壑者,極大消耗了守卒的精力,又狂轟數日,利用投石機和弩砲砸坍一座城樓後,他下達了蛾附進攻的命令……
所謂蛾附,就是讓士兵扛着木梯靠近城牆,接連不斷向上攀爬登上城牆的攻城術,是最爲原始,也損失極大的一種方式。
有將吏反對:“蛾附之法,縱然成功也會導致兵卒損失慘重……”
“但這卻是破函谷關唯一的辦法。”盜跖不爲所動,從洛水邊屠戮鄭俘後,他便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無情了。
與冉求愛卒如子的治兵之法不同,盜跖卻認爲在此之外,爲將者唯有嚴厲和殘酷才能訓練出一支強軍。
善用兵者,能殺卒之半,其次殺其十三,其下殺其十一;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
這不僅是在形容軍法之嚴苛,也可是認爲是作戰能承受的損失比例,韓虎連十分之一都忍不了,所以才屢戰屢敗。而盜跖,他認爲完全可以以數千條人命爲代價,攻破函谷關!
軍令如山,兵卒們硬着頭皮將雲梯搭上城牆,首先被驅趕上去的是沿途抓獲的秦國俘虜,然後是運氣不好的當地百姓,一時間城頭箭如雨下,滾木石塊也被亂扔下來。
慘叫連連,不斷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斷有人從上面跌下來摔碎腦袋,城下的屍體堆又高了一層。
盜跖看着這個不斷吞噬性命的屠場不爲所動,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函谷關內糧食應該還剩下不少,可箭矢卻越來越少了,剛來的時候秦人射箭毫不吝惜,慢慢地卻只在情勢危急時射,箭頭也從銅的變成石制的、骨制的,箭桿上的羽毛也漸漸稀疏,直至變成光禿禿的,其中不少還能看出是新制作出來的。
等到守卒箭矢消耗完畢,只能就地取材用磚石和木頭砸下來阻止進攻時,盜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猛地一揮令旗,趙氏的弓弩手開始肆意進入函谷關百步之內。
雖然嫌棄韓氏的羸弱戰力,可對於韓氏工匠的技術和效率,盜跖卻是認可的,虢城裡別的不多,箭矢和弩箭卻造了無數。因爲怯於肉搏,韓兵偏愛弓弩,這反倒便宜了盜跖,韓虎雖然走了,但輜重仍然遠遠不斷地通過函道運來。
於是漫天箭雨飛向城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片烏雲密不透風,強弓硬弩讓城下的趙軍可以遠離城頭扔下的石塊磚瓦,三千弓弩手盡情的揮霍着一支支利箭。
函谷關遠不是後世“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的雄塞,城牆也不算高,在這樣猛烈的攻擊下,沒人敢擡頭。
盜跖眼看時機成熟,毅然下令攻城。
幾十面大鼓同時響起,沉悶的鼓聲猶如來自九幽的死神呼喚,催促着戰場之上的所有人。
弓弩手逐漸撤向兩側,維持着對城頭的攻擊,函谷關外200步,柳下跖抽出鋒利的鐵劍舉過頭頂,劍刃泛起一陣異常冰冷的光芒。
盜跖回過頭,身後數千名趙卒將函谷關前的窄道佔得密密麻麻,他們沒有說話,沒有抱怨,正在默默的注視着他。這些人大多是從魯國遠征而來的,其中不少是與他出生入死的羣盜兄弟,被趙無恤招安成了爲他賣命的死士。
感受着身後士卒那一道道充滿着信任與敬畏的目光,也不知爲何,盜跖突然眼眶一陣溫熱。
此戰之後,不知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再也無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鄉。
食趙氏之祿,受趙氏之田,爲趙氏而戰。
先秦之人心裡沒太多彎彎曲曲,哪怕這些曾經的羣盜也是如此。簡單的理由,簡單的邏輯,卻被認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促使他們來到這裡。
食人田祿替人賣命,也是盜亦有道!
盜跖不再想了,他的劍指着函谷險關,卻沒有像其他趙軍一樣,喊出“天命玄鳥”之類的口號。
而是羣盜們熟悉的口號。
“跖之徒!聽我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