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自從被縣裡李俊臣一夥利用清查“51。6”的機會從部隊要回來以後,一直不能擡頭,但是自從當上代課教師之後,人們馬上仰臉看他了。有的說:“好漢就是好漢,你把人家從部隊弄回來怎樣?人家還是當上教師了。”當然也有那明白人持有不同意見:“不就是個代課教師嘛,還得吃隊庫糧呢。”然而無論怎麼說,在那個時代,能夠當上代課教師也算不簡單。
的確如此,自從當上教師之後,兩口兒精神特別好。儘管工資只有二十幾塊錢,但是兩人都能幹,生活還是不錯的,如果沒有什麼大的風波,他們也就滿足了。王博不是那種過分追求享受的人,他更多地注重精神生活。他除了幹好教學工作以外,就是讀書,二十四史他挨着讀。他對社會科學很感興趣,常常獨立地思考中國的前途問題。他密切關注着中國政治形勢的發展。那個時代青年面臨着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一是要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關心國家大事,另一方面,因爲關心國家大事,也就最容易被打成反革命。特別是打倒四人幫之後,王博更加關注上面政策的變化,爲此寫了不少文章,其中《領袖論》,洋洋數萬言,可以出一本書了。妻子基本上是個文盲,對他的這一套並不干預,只要日子過得平平安安,她也就心滿意足了。那一次清查“5。16”,她的丈夫被清查回家,對她打擊甚大。有一些勢利眼把她看成反革命家屬,孩子出門都捱罵。近來她聽說上面又搞什麼大清查,本能地感覺到丈夫又要遭受什麼禍患,於是再三囑咐他小心點。
今天是星期天,還沒有吃飯,魏劍鋒的保姆藍香就來了。她很機靈地將魏劍鋒的紙條塞到王博手裡就走了。
王博將摺疊得很規則的紙條展開,屏住呼吸,仔細地看那上面的文字。其文略曰。
形勢很緊,請告之李曉軍等同學:三十六計走爲上。魏劍鋒。即日。
妻子也在一旁看那字條,她不認字,但是丈夫臉色的變化讓她預感到事情的不妙。她問丈夫是怎麼回事。王博覺得不能瞞着妻子,便把實情告訴了她。王愛玲掉了幾滴眼淚,說:“剛剛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又得東躲西藏。你到哪裡躲呀,咱外面又沒有像樣的親戚。”王博安慰妻子道:“你不用害怕,我沒有什麼罪,就是中化大大命的事,可那是中央發動的,千千萬萬的人蔘加的,我也只是參加。”
“還有‘5。16’的事呢?”
“那是全國性的大冤案,我不怕!”
“這樣就好了。那你還往外逃什麼呢?”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的做法就叫:是賊不是賊,一律三油錘。要是叫他們逮到監獄裡,就算過後平了反,我的罪不也受起來了?孫子兵法上說,三十六計走爲上。我還是躲一躲好。”
妻子明白了。她交代丈夫要小心,路上多長點心眼兒。王博讓妻子把李曉軍叫過來。
李曉軍準備早飯後回老家鳳羽村一趟,現在還沒有走。王博將魏劍鋒的字條交給他看了。李曉軍痛苦地低下眉頭說:“我們這一幫人真是命苦呀!這幾年一直在認仗學,他們憑什麼再清查咱?也太不講道理了!”
“我估計還是那年武鬥的事,67年,你不是也參加了?”王博說。
“那是左軍團長組織的,誰敢不參加?那時候不是革命嗎?你看,上眯乾的,部隊上組織的,他們都沒有事,全讓我們幾個學生承擔了!”李曉軍極不服氣。
“他們不會講道理的。我們只能聽魏劍鋒的,該躲藏一下就躲藏,要是叫他們弄進學習班,沒有問題也有問題了。”
“躲了不更加證明我們有問題嗎?沒問題能逃跑嗎?”
王博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方雲漢就是例子,他現在還不知道受什麼折磨呢。古書云:‘敵勢全勝,我不能戰,則必降,必和,必走。降則全敗,和則半敗,走則未敗。未敗者,勝之轉機也。’我們
逃出去,暫時找個地方躲一躲,過了這一階段,也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想想也有道理,李曉軍也就同意了。但是到哪裡躲藏呢?現在到處是眼睛,到處是密探,就是到天涯海角,人家也會把你抓回來的。那年他獨自跑到東北,過了幾年的流浪生涯,那種日子他再也不想過了。
王博看出他的心思,便主動提出到他的姐姐李馳華那裡躲一躲。李曉軍說:“她怕也不利索——不過,也只有先到她那裡看看,別人都不行。我爸爸那裡我是不能去了,這幾年好像沒有父子關係了。”
說實在的,剛剛結婚不久的李曉軍,實在不願意離開那張暖牀。他的妻子於臘梅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對待丈夫溫存有加,兒子才一週歲,有着可愛的臉蛋兒,非常討人喜歡。但是,既然魏劍鋒這樣說了,他也不能不考慮,要是被弄進學習班,他們會用各種手段搞出材料來的,然後請你進監獄,進勞改隊,到那時就後悔莫及了。不能再猶豫,李曉軍回家跟妻子談了出逃的計劃。想想丈夫走後,家裡無依無靠的情景,於臘梅哭了。但是,她不是不懂事的人,既然是爲了躲避牢獄之災而外逃,她怎能苦苦阻攔?於是她擦乾眼淚,讓他換上新衣服,將家裡僅有的幾十元錢塞給丈夫,毅然地說:“你去吧,無論到哪裡,一定來個信兒;形勢—好,你就趕快回來,可別忘了你的兒子和妻子。”李曉軍一一答應着——他一向對妻子是百依百順的。
第二天早晨四點鐘左右,王博和李曉軍起牀了。他們從學校東牆上的小便門出去,步行過了鳳河,沿田間小路來到縣城以南。在通往江蘇的公路上截到一輛送水泥的卡車。二人進了駕駛室,一路順利,到了烏市。他們按照李馳華給李曉軍寫信時用的地址,問了幾個當地人,比較順利地找到了李馳華。
這烏市是一個海濱城市,它西靠雲山,東臨大海,氣象頗爲壯觀。李馳華所在的化工廠就在靠近海灘的一個山坡上,而她居住的地方卻是市工業局家屬院。她的丈夫現在是工業局的一位副科長,是他從部隊轉業後,他的父親通過省委一位老同事的關係給他安排的。清查“5。16”期間,李馳華被審查之前,就跟他定了婚,而李被審查時,他有點動搖。但是當審查結論出來,證明李馳華並不是“5。16”時,他便苦苦哀求李馳華不要把她撇了。然而從此李馳華也就抓住了他的這一點,由被動轉爲主動,在家庭內部,丈夫一般都讓着妻子。
李曉軍和王博是在化工廠的技術科找到李馳華的。當時已近中午,李馳華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叫他買點菜招待客人,然後推上車子,帶着二人回到自己的家。她的家距離工作單位大概十分鐘的路程。一路上,但見大街兩邊貼滿了充滿火藥味的大字標語,最醒目的是這樣幾幅:“堅決將大清查進行到底!”“堅決鎮壓反革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堅決挖出我市的幫派體系骨幹分子!”“無產階級專政萬歲!”這些標語是用各種各樣的字體寫的,都非常有力。王博是個膽氣豪壯的人,但也有些害怕!李曉軍更不用說了。
李馳華是個聰明人,他似乎猜到二人的來意。於是低聲問弟弟道:“你們那裡是不是清查形勢很緊?”
“是。這不,魏劍沸我們出來躲一躲嗎?咱們縣裡的大清查搞得比‘一打三反’還緊。這一次恐怕……”李曉軍黯然地說。
“那你們……這裡也很緊張,不過你們可以先住在我家裡。我跟周圍的關係還可以。”李馳華雖然這麼說,但是看臉色也有些爲難。
王博看出了這一點,但既然已經來了,也只能麻煩大姐了。
“我姐夫這人怎樣?”李曉軍側頭看着姐姐的臉說。
“他……他沒什麼,還可以吧。”
“那樣就好。”李曉軍說。
正說着,不覺進了工業局家屬院。這裡是一排排半舊的平房,每家有一個小院。李馳華住
在中間一排的一登宅子裡。她投開門,帶他倆進了院子。院子靠近牆壁的地方放着幾盆黃菊花。院子不大,但是房子比較寬敞。兩間正屋形成套件。兩間南屋,一間做廚房用,一間是留給孩子用的,暫時沒有孩子,那間屋空着。
李曉軍和王博跟着李馳華進了正屋。
這裡佈置得還比較講究。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十七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是日本進口的,放在西北角上。靠東牆是一張真皮的棕色三人沙發,西面是兩張單人沙發,由一張古典式的方形茶几隔開。這樣可以對坐五人,當中陳放着一張色調、式樣都跟環境很協調的大理石磨製的帶花的長茶几,看來也當餐桌使用。嵌在棕色木製相框裡的一幅十二寸的二人結婚照,十分大方地懸掛在西牆上,這樣便於坐在東邊的客人來細細欣賞。
李馳華讓王博和李曉軍坐在東邊的沙發上,然後給他們沏茶。他們使用的還是大革期間常用的那種上面烙上“爲人民服務”字樣的白瓷杯。王博一面喝着綠茶,一面欣賞李馳華夫妻倆的結婚照。照片上,李馳華還是那麼樸素大方,她的丈夫卻講究得很。灰色的西服襯托着一張女性化的漂亮的臉蛋,彎彎的月亮似的眉毛,好像用眉筆畫過,顏色濃濃的,有點像化了妝的戲子的樣子,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不用說,在那個年代,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王博想根據這個家庭的狀況來猜測家庭成員的思想狀況,從而判斷他們對待他這樣的來客是一種什麼態度。
“他不會歡迎我們這樣的客人的。”王博想。
儘管李馳華很熱情,但她的心裡卻始終籠着一層陰影。她又問了問鳳山的清查形勢,不無擔心地望着弟弟那張憂愁的臉。
“曉軍,王博,我想問問你們,他們要清查你們,主要抓的是什麼問題?”李馳華問道。
“我們也不知道,可能那年的武鬥吧?可是那是左軍指揮的,我們是不得不參加呀?”王博爲自己辯護道。
“武鬥中,你們打死人沒有?”
“沒有,絕對沒有。我們到達馬尾山東時候,馬尾山已經叫別的縣攻下來了。”王博肯定地說。
李馳華的目光注視着弟弟那張誠實的臉。李曉軍後悔道:“當時,左軍在大會上動員說,琅琊兩大派的鬥爭是跟的鬥爭,要懷着階級仇恨參加這場鬥爭。我們也信以爲真,就扛着棍子去了。我還崴了一隻腳,疼得要命。現在看那是幹什麼?怎麼上邊說什麼我們都當成真的呢?到了‘一打三反’,發動那場武鬥的沒事了,一轉,開始整人了,不就是披着身黃皮嗎?現在,部隊早就撤出三支兩軍了,左軍兩手沾滿了羣衆的鮮血,可人家安然無事,我們可就來罪了。”
“這個沒法說了。當時發動中化大大命時候,幾個是公開反對的?還不是我們迷信中央領導,才積極響應的?在天安門講話的不就是林彪和總理嗎?那時候我也沒聽見誰說中化大大命是錯誤的,都是積極鼓動大家參加。後來看着紅衛兵勢力大了,怕控制不了,就開始抓‘5。16’,逮的逮,判的判。就是這麼回事,咱還有什麼可說的?”王博說,一臉的不服氣。
李馳華往門外望了一眼,勸二人道:“別發牢騷呀。這麼大的運動,誰也看不透呀。中央領導也是聽了一些人的反映才那麼辦的。你們在說話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涉及到中央領導,特別是現在的領導。言論問題仍然是主要政治罪,爲了一句話被打成反革命不合算。”
王博皺皺眉,若有所思。
“大姐,說實在的,我們這一次來找你,也是不得已,我們外地別的沒有什麼關係。要是連累你,我們就走了,你可千萬不要犯難爲呀。”王博說,一面注視着李馳華臉上表情的變化。
李馳華遲疑了一下,慷慨地說:“放心吧,就是有什麼風險,你大姐也不是那號人。”
這時,李馳華的丈夫喬洪江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