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十三章 酒後

清查小組的人沒有在方雲漢的材料上找到要害的東西,又圍攻了方雲漢一整天,結果很失望。就像一切進攻性的戰爭一樣,一旦遇到頑強敵手強攻不下的時候,進攻者的士氣就會受到嚴重挫傷,或者說也就意味着自己的失敗。當年希特勒和東條英機都是如此。當然這個類比是不合適的,但是我們找不到更合適的例子,只能以此來說明。

此後好幾天的時間,清查人員鬆懈下來了。他們似乎對清查已經不感興趣,每天例行公事,輕描淡寫地問問方雲漢,然後就是閒聊。方雲漢當然不會再交代什麼,他以爲學習班快結束了,不久就可以回家跟妻子兒女團聚了。

果然出現了這樣的好兆頭。

這天天氣特別晴朗,一羣麻雀早早地就在門前的白楊樹上嘰嘰喳喳地歡鬧起來,不時有一隻喜鵲掠過樹梢。天氣雖然已經進入深冬,但是氣溫卻不低,好像春天已經到來了。

也不知是他的感覺還是怎麼的,這一天,清查小組的人對方雲漢都非常客氣,就連邵威也是如此。有一位愛好文學的青年還主動跟他談論巴金《家》中的覺慧這個人物,說他的性格很像覺慧。

晚飯開飯的時候,楊令海叫張有福到伙房裡端來了飯菜。菜很豐盛,除了炒豬肉以外,還有一隻燒雞,一盤炸魚。楊令海拿出了自帶的鳳山白乾。

其他人大概都到食堂就餐去了,屋裡只有揚令海和方雲漢。楊令海笑嘻嘻地對方雲漢說:“今天是我請你喝酒。你知道我們不是一般關係。你進了學習班,我們的關係還是原來那樣,上邊讓我當組長,無非是叫我好好幫助你。今天晚上,咱爺倆就喝兩盅,隨便聊聊。”

幾句話讓方雲漢覺得心裡暖融融的,他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揚令海說:“是的,你一直對我不錯。”

菜是擺在一張小桌上的,他們倆一東一西分別坐在一隻矮板凳上。

楊令海用牙咬開酒瓶的蓋兒,然後把酒分別倒入兩個白瓷茶缸裡。

他們開始喝酒。

“來吧,多喝點,咱倆好長時間沒一塊兒喝酒了。”楊令海端起茶缸說。

方雲漢也不假思索地舉起茶缸,跟着楊令海喝了一口。本來,這一檔次的白酒喝起來味道一般,但是今天方雲漢卻覺得酒香濃郁,兩杯下肚,便有些飄飄然了。他一邊愜意地用筷子夾菜,一邊搖晃着身子,臉上也是笑的。

“老楊,你是我印象最好的老幹部了,我相信你對我不會有惡意,”方雲漢本能地往門口瞅了一眼說。

“當然了。你要相信我的爲人,全廠那麼多職工,沒有誰說我是糟蹋人的那種人。”楊令海不無自誇意味地說。

方雲漢用微醉的眼睛望着楊令海那張紅潤潤笑吟吟的臉說。

“我想問一下,這次大清查,縣裡到底想把我怎樣。我進學習班已經兩個多月了。我的工資也沒有了,家裡兩個孩子全靠杜若那二十幾塊錢維持生活。前些日子下了幾天連陰雨,估計瓜幹也漚爛了。這樣杜若和兩個孩子就只能捱餓;加上政治壓力,她娘仨還有活路嗎?老楊,我不想讓你怎麼幫我,我只想讓你透一個底兒,我到底什麼時候能夠解脫回家。我已經嚐到了政治的苦頭,出去後我跟老婆孩子回家去種地,只要不再擔驚受怕,就是出大力,打一輩子莊戶也行。”

“這我很理解你。”楊令海撕下兩隻雞腿,給雲漢一隻,自己啃一隻,一面對他說,“你說的也是實話。說實在的,政治這玩意兒不是好搞的,當一個平頭百姓最自在。我同意你的想法,這次清查完了,解脫了,趁早回家種地算;就是生活差一點,累一點,只要老婆孩子安安穩穩,不再擔驚受怕,也是福呀。當個小幹部,說不定什麼時候捱整,就算天天吃魚肉葷腥,也不是個滋味。你說是吧?”

楊令海的這些話都是很自然地流露出來的。這無疑是向他透露出一個信息:他的問題不大了,不久就可以解脫回家。這更讓方雲漢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火。於是他進一步試探道:“老楊,你說我怎樣做

才能得到解脫?”

楊令海笑笑說:“這個——好辦。你應該明白,搞運動,都是本着批評和自我批評的精神,只要你把問題講清楚了,也就解脫了。中化大大命開始,你們造反的時候,對老幹部的批判就像用火燒一樣,可是時間不長,老幹部就都站起來了,可見毛主席對老幹部並不是一棍子打死的。‘一打三反’打了那麼多反革命,不是經過落實政策,也都平反了嗎?你們青年學生,響應中央的號召起來造反,這也不是你們自己的問題,形勢嘛,就是這樣。當時造反是對的,現在看造反造錯了。不過根據黨的一貫政策,我看你們不會有很大的問題。但是這得有個前提,把說的錯話做錯的事講清楚,取得上面的諒解,經過黨委通過,也就解脫了。像你這些日子,什麼也不說,好像自己一貫正確似的,你想,這樣怎麼叫組織諒解?不諒解,又怎麼解脫你?學習班不會永遠辦下去的,你就是不說明自己的問題,該怎麼處理還是怎麼處理。你說是不是這樣?我對你可不會玩虛的。”

方雲漢的心情稍微輕鬆些了,他一面夾一塊豬肉送進嘴裡,慢慢地嚼着,一面考慮楊令海話語的可信度。“也許這是真的,老楊不會哄騙我。這些日子他也沒好意思逼我。”他在心裡說。但是,畢竟邵威是審查他的主角,那傢伙可不是好人。要是盲目聽信了楊令海的,把問題說出來叫邵威抓住,還不馬上進了監獄!於是方雲漢坦誠地向楊令海談了自己的顧慮:“老楊,你的話我相信,你當然不是糟蹋人的那種人。可是,這些日子,邵威一直是整我的主角,把你也擠到一邊去了,在這樣的壞人面前,我再誠懇有什麼用?他就是要再一次把我送進監獄的。還有,地區工作組的張德,那也不是個好人,上學的時候就欺小凌弱,小人得志。還有,說實在的,吉月武現在已經當上代理書記。你應該瞭解,這個人心胸狹窄,一點小事就報復。他在機牀廠發動全廠職工給我寫大字報……這些,不能不叫我顧慮呀。我要是聽了你的,來個竹筒倒豆子,倒出來容易,可是叫他們抓住這些豆子,我就完了,我全家也完了。”

“嗨,我說小方呀,人都說你這個人直爽,沒有彎彎腸子,今天怎麼又顧慮重重了呢?來,咱喝酒!”楊令海舉起酒缸。方雲漢也舉起酒。楊令海喝了一大口,方雲漢喝了一小口。接着兩人夾菜吃。

一般人認爲方雲漢是個耿直之人,甚至有人公然把方雲漢叫做愣子。但其實這是一種錯覺。方雲漢並不是不善於思考的那種人,有時考慮問題的深度遠遠超過那些被公認爲聰明的人。現在方雲漢就警告自己喝酒不能過量,他知道,酒能成事,但也壞事。

楊令海看出雲漢喝酒很小心,便責備他道:“你今天喝酒也不痛快,連我也信不過呀。”

“不是這麼回事。你想,我不相信你相信誰?”方雲漢急忙解釋說,“我剛纔說的那三個人,現在都在學習班上負責,就是換了你,也會有顧慮的。”

揚令海沉吟一會兒說:“嗯……也有道理,不過……”

方雲漢密切注視着楊令海臉上的表情,想從中發現儘量多的信息。

這時候,楊令海好像突然拿到尚方寶劍似的,猛喝了一口酒說:“這個,你不要顧慮,我是這個小組的組長,表面上邵威的權力比我大,可來到事情上還得我說了算,彙報的時候他們得聽我的。你不用怕,只要實事求是講清問題,他們不能對你怎麼樣,一定會解脫你的!”

無論楊令海說的是真是假,對於渴望自由的方雲漢來說,這總是一劑興奮藥,起一定的振奮作用。一高興,他猛喝了一大口,感激地說:“那樣就好了。老楊,你真是個好人。”

但是他還得問清楚交代些什麼問題:“你說我主要應該交代什麼?”

楊令海告訴他道:“不要老在一般問題上轉,中化大大命是一場大運動,人人都捲進去了,像參加個什麼遊行呀,組織個批判大會呀,這些都不算問題。關鍵的,主要看你在大革中有沒有打砸搶,還要看打倒四人幫以

後你有沒有錯誤言論。首先交代一下你的言論問題。

方雲漢皺皺眉頭說:“這個,我沒有。”

“方雲漢,你對我也不說實話呀。這叫我怎麼幫你解脫?你想想,像你們這種身份,打倒四人幫後,特別是華國鋒當上主席以後,你們能不議論嗎?要說你一點言論沒有,那你是在欺騙我。”

“那——你說我怎麼交代?”方雲漢說,他不願惹火這位好心人。

“具體交代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呀,我怎麼能知道?你想一想,打倒四人幫以後你跟哪些人接觸過,都聊些什麼。你跟你的朋友王博接觸過沒有?跟李曉軍見過面沒有?這些都是大革要人。他們對華國鋒當主席是不會滿意的,不可能不表示態度。還有,那個叫林飛的老師就交代了這方面的問題,連你說的話他也揭出來了,說得還很具體呢。”

方雲漢的心臟振動了一下,大腦裡一時閃過了好多跟人談話的情景。但是,他只是記得到林飛那裡借錢的時候,跟他議論了華幾句,至於跟別的人,他記不清了。憑良心說,他對華主席的看法是不好的。但這只是在心裡,又算什麼問題呢?

楊令海也許看出他想什麼,於是又一次端起茶缸,用響亮的嗓門說:“大丈夫敢作敢當,要是真說過什麼話,也不必隱瞞;當然要是沒說,也不能胡編。我相信你是聰明人,你會正確對待自己的。來,喝酒!”

方雲漢好像得了神通,居然一下子放下了包袱。是呀,有什麼了不起?就算說錯了,不就是一句話嗎?只要承認了,他們還能對我怎樣?再說,我就是有那樣的言論,也不過是個認識問題。於是,他端起茶缸,連着喝了好幾大口酒,又連着夾了幾筷子菜。這時候,他只覺得臉上發燒,暈暈乎乎,身子發軟,有些飄然欲仙的感覺,好像身上長了翅膀,馬上就可以飛回家去,見到自己的妻子兒女似的。

“老楊,幸虧你這樣關心我,把底兒透給我。交代就交代,我是忠於的,是講究政策的,總不能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吧?”他紅光滿面,用輕鬆的語調說。

“好!好!你這纔像個大丈夫男子漢呢!”揚令海誇讚道。

經這一誇,方雲漢晃動起身子,竟然背誦起李白的《將進酒》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這政治上單純無知的才子,此時完全忘記了自己被軟禁審查的身份,就好像遇到了真正的知音,縱酒恣肆,大膽地暴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

這時,張有福進來了,手裡拿着一疊審訊犯人用的黑格子記錄紙,還有一個墨水瓶,一支蘸筆,將這些東西遞給雲漢。楊令海說:“寫吧,我們出去走走,省得在這裡影響你。”然後跟張有福一起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方雲漢自己,此刻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解脫後回家跟家人團聚的幻覺中。趁着興奮勁兒,他飛筆寫完了他的交代,主要交代了他跟林飛接觸中議論華主席的一些話。

但是,這不知死的傢伙竟然在交代材料裡面爲自己的言論進行了辯護。他這樣寫道。

“我雖然曾經說過華主席不能稱領袖的話,但是,我覺得我的話沒有錯誤。一個人是否可以成爲領袖,不在於他自己的標榜和自封,往往是他給人民帶來幸福之後,人民出於對他的尊敬而稱之爲領袖。華主席是湖南省革委會主任,從湖南一下子提到中央,人民還沒有真正瞭解他,他也沒有做出叫人民心悅誠服的政績,這樣稱領袖未免太早了些。等他像那樣有了豐功偉績之後,人民自然就會喊他英明領袖的。”

寫完交代,他好像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而當他把自己的交代雙手遞給楊令海的以後,他的感覺就像祥林嫂向土地廟捐了門檻一樣,一身輕鬆。他恍恍惚惚地上了牀,不一會兒進入和妻子兒女見面的夢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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