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漢在默默地做着田園夢。他那封建文人的舊病又復發了。那一次蹲監獄的時候,方雲漢多次做過歸田園居的夢,但是從監獄裡出來不久,便鬼差神使地當上了代課教師,進而被調入權力機關,雖然他並沒有掌權,但是名義上卻是政府的人。此次被清查,大概就是這個原因。要是在家務農,也許他就不會有此一劫了。
他在構想他的田園生活圖景。
昨天是楊令海請他喝酒,今天晚飯時,方雲漢用身上僅有的幾塊錢到伙房買了個肉菜和一盤炸魚,另外叫張有福到外邊給他買來一瓶鳳山白乾。他邀請楊令海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喝酒。
“你這一交代,你也輕鬆,我們也輕鬆了,不然我們真不好交差。好幾個組搞得很順利,受清查的竹筒子倒豆子,都向黨說了實話,把自己思想上三線的東西講清楚了,得到了解脫。可是我們組,拖的時間太長,領導很不滿意。今天總算完成任務了,也不算晚,清查藍玉坤、李高山、賈文斌的那幾個小組還在進行。不過,那是另一回事。我們應該感謝方雲漢,要是他不那麼慷慨地交代自己的問題,我們這個組就只能算是落後組了。”邵威滿面春風,就像在別人的婚禮上發表祝詞一樣。
其他人也隨着向方雲漢表示祝賀。
只有楊令海在皺眉頭。這讓方雲漢覺得奇怪,他心裡嘀咕:“難道有什麼變化嗎?”
接着是張德和魏劍鋒一起進來了。魏劍鋒不太高興,但張德卻滿臉是笑,好像也是來祝賀似的。儘管方雲漢對張德十分討厭,但現在他的這種感覺淡化了。是的,人都是變化的,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不應該計較,頑皮的兒童時代嘛。現在都成大人了,應該重新調整跟張德的關係,人總不能雞腸小肚,要宰相肚裡撐開船呀。
“魏劍鋒,我總算卸了包袱,下一步就等着你們宣佈對我的解脫了。”方雲漢似乎沒有察覺到魏劍鋒那難看的臉色,揚起頭對她說。他剛喝了一口酒,便滿面紅光了。
魏劍鋒冷冷地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方雲漢有點納悶,但隨即解除了顧慮,就像大革期間他當頭頭的時候一樣,很隨便地
跟魏劍鋒聊起來。
“人的命運也真不好琢磨,魏劍鋒,像你,總是春風得意,我呢,卻是厄運連連。我們是一塊兒參加大革,一塊兒造反的,您當上了正式的國家幹部,還調到市裡。我呢,在監獄一蹲就蹲了三年半。這次,我是清查對象,你卻是清查我們的。兩種命運,到底是什麼促成的?我覺得,家庭的因素可能起了很大的作用。你有個好舅舅,我沒有,這就是主要原因吧。”此時方雲漢也是以酒蓋臉兒,以便向魏劍鋒說說心裡話。
“這是主要原因嗎?你想想你的性格怎樣?”魏劍鋒說,冷淡的表情中露出一絲悲憫。
“魏劍鋒說的有道理,人的脾氣很重要。不過,方雲漢也不簡單,是咱縣裡的名人呀。”張德插話道,語氣裡微帶譏諷。
方雲漢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厭惡之情,他一下子聯想起過去跟張德發生過的多次衝突,於是又變得小肚雞腸了。他反脣相譏道:“你也是名人呀,張德!在鳳山中學,當年誰不知道你的大名?在咱們玉山村,有幾個吃大饅頭的?不就是你們兄弟幾個嗎?”
張德不再說話,偷笑着轉身走了。接着,魏劍鋒也低着頭走了。
喝完酒,吃完飯,大家開始打牌。方雲漢不會打牌,想到院子裡吹吹風——現在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是個自由的人了。但是張有福急忙跟在他的身後。這使方雲漢十分反感,他心裡想,你張有福真是個不識數的,我馬上就出學習班了,你還這樣監視我!
他在黨校的那條中心路上往南走了幾十步,聽到前面幾排房子裡傳出一陣陣呵斥聲和逼問聲,便聯想到小說裡面寫的那些審訊的情景。一陣冷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這時候,張有福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說:“回去吧。”
張有福的舉動,告訴方雲漢他並沒獲得自由。他想,也是呢,雖然我已經交代了問題,但是學習班還沒有公開宣佈解脫我,我只能耐心地等待。
方雲漢回到他所在的小組裡。這時候,大家已經開始學習文件了。
方雲漢找個板凳坐下,認真地聽着邵威在朗讀《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其中的幾段話,邵威讀得特別帶勁兒。
“反革命分子和有某些反革命情緒的人們,將從胡風分子的那些通信中得到共鳴。胡風和胡風分子確是一切反革命階級、集團和個人的代言人,他們咒罵革命的話和他們的活動策略,將爲一切能得到這本書的反革命分子所欣賞,並從這裡得到某些反革命的階級鬥爭的教育。但是不論怎麼樣,總是無救於他們的滅亡的
。胡風分子的這些文件,如同他們的靠山帝國主義和蔣介石一切反對中國人民的反革命文件一樣,並不是成功的紀錄,而只是失敗的紀錄,他們沒有挽救他們自己集團的滅亡。
廣大人民羣衆很需要這樣一部材料。反革命分子怎樣耍兩面派手法呢?他們怎樣以假象欺騙我們,而在暗裡卻幹着我們意料不到的事情呢?這一切,成千成萬的善良人是不知道的。就是因爲這個原故,許多反革命分子鑽進我們的隊伍中來了。我們的人眼睛不亮,不善於辨別好人和壞人。我們善於辨別在正常情況之下從事活動的好人和壞人,但是我們不善於辨別在特殊情況下從事活動的某些人們。胡風分子是以僞裝出現的反革命分子,他們給人以假象,而將真象廕庇着。但是他們既要反革命,就不可能將其真象廕庇得十分徹底。作爲一個集團的代表人物,在解放以前和解放以後,他們和我們的爭論已有多次了。他們的言論、行動,不但跟人不相同,跟廣大的黨外革命者和民主人士也是不相同的。最近的大暴露,不過是抓住了他們的大批真憑實據而已。就胡風分子的許多個別的人來說,我們所以受他們欺騙,則是因爲我們的黨組織,國家機關,人民團體,文化教育機關或企業機關,當着接收他們的時候,缺乏嚴格的審查。也因爲我們過去是處在革命的大風暴時期,我們是勝利者,各種人都向我們靠攏,未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作一次徹底的清理。還因爲辨別和清理壞人這件事,是要依靠領導機關的正確指導和廣大羣衆的高度覺悟相結合才能辦到,而我們過去在這方面的工作是有缺點的。凡此種種,都是教訓。”
方雲漢聽了這些話,不覺膽戰心驚。但是當後來楊令海朗讀《關於正確處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問題》的時候,方雲漢又覺得輕鬆了:“嗨,我也太敏感了。我怎麼能是胡風那樣的人呢?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呀。就算我有錯誤,可總不能說我是反革命吧?”
正在這時,門外很威武地走進三個人來:兩個揹着步槍的紅臉武裝人員,一個是公安人員陶智信。
陶智信讓方雲漢坐下,然後將逮捕證遞給他。
方雲漢乖乖地照辦了。但是他的眼睛裡露出不解和絕望的複雜神情。
兩個武裝人員熟練地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其中一個拽住他脊樑上的繩頭,把他提了起來,然後押着他出了門。
一輛用卡車改造的土警車在黨校中心路上等着。執行人員幫助方雲漢上了車,然後也跳上車。警車長長地響了一聲汽笛,像一個畸形的怪物一樣開出黨校的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