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暴雨過後, 使團在附近安營下來。
郡主雖然沒淋着雨,還是難免吹着了風,當日便感染了風寒。李軍醫來診脈時說郡主近來思慮過重, 所以身子骨虛弱,這才稍有風邪入體就抵抗不住。
郡主問李軍醫, 沈少將軍怎麼樣, 喝了驅寒的薑湯沒, 可有感染風寒?
李軍醫似乎愣了愣,掀開帳門出去的時候向郡主指指外頭。
郡主順着李軍醫所指望去,看見沈少將軍好端端負手站在營地裡, 與士兵交代着什麼,仍是一身單薄玄衣,不知冷暖的樣子。
等李軍醫走了,郡主擁着被衾,看着掛在一旁的那件玄氅, 說這人披氅給了她,連大家都有的蓑衣也沒穿, 淋了這麼一場雨怎麼還跟沒事人一樣。
她伺候郡主喝着湯藥,說習武之人體魄自然比常人強健,打仗的時候不管日曬雨淋都要打,習慣了吧。
“以前也是個金貴人呢……”郡主神色恍惚地遙想起來,與她感慨這一路走來,發現沈元策當真脫了胎換了骨。
喪父,戰爭,都是殘酷的事, 一個人經歷過這些,又在鬼門關前打過幾趟來回, 若還和從前一樣,豈不成了怪物,變穩重纔是應當——當時她們和長安城裡的人一樣都這麼想。
郡主說話雖如此,走了一路了,還是很難將如今的沈元策與從前那個無所事事,嬉皮笑臉的紈絝對上,偶爾看他露出和從前一樣的姿態,回想起他過去那些醜惡的嘴臉,其實還是對他無甚好感,但有時候看看眼前的人,又覺得和記憶裡的人好像割裂成了兩個人似的。
很長一段時間裡,郡主對沈少將軍的情緒似乎都很複雜,複雜到可能連郡主自己也分不太清,千百種情緒裡到底哪種情緒佔據了高地,那些割裂的瞬間又是什麼情緒在作祟。
因着郡主那場風寒,使團在原地耽擱了幾天。
那段日子,沈少將軍一步也不曾踏進郡主的帳子。
她替郡主去歸還洗淨的披氅,他也是不鹹不淡,對郡主連句順道的關心也沒有。
她想沈少將軍或許是在避嫌,暴雨石流裡事急從權,大家都理解,但送嫁將軍與和親公主畢竟不該走得太近。
此前幾人博戲或對弈都是露天在外,大大方方給人看,可天氣冷了,郡主又風寒在身,便不宜在外逗留了。
果然之後再次啓程,郡主嫌無趣的時候兩次邀請沈少將軍博戲,沈少將軍都說沒空。
旅途變得乏味了許多,白日在馬車裡也好,夜裡在帳中也好,郡主常常空落落地坐着發呆。
郡主遺留的風寒之症也始終沒有斷根,時不時便咳上幾聲。李軍醫倒成了郡主這兒的常客,早晚都來診一次脈。
她擔心地問李軍醫,這湯藥喝下去怎麼不見起效?
李軍醫說沉痾難愈,根因在心緒,郡主還是思慮過重。
郡主這些天並沒有因爲沒樂子玩而生怨氣,連發呆也是安安靜靜的,聽到這句話突然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紅着眼睛說:“我已經在努力開心了,我已經很努力了……”
她和李軍醫對視着,誰都沒能說上一句勸慰的話。
當天夜裡安營之後,沈少將軍來了郡主的帳子,對着悶聲不吭的郡主招招手說:“拿出來。”
沈少將軍嘆了口氣:“你的玩具。”
從那天起,郡主的帳門時常敞開一半,沈少將軍就坐在風口,從外邊能看見的位置,繼續陪郡主玩那些幼稚的博戲。
說來也神奇,這博戲就像靈丹妙藥,過了幾日,郡主真就不咳嗽了,風寒也痊癒了。
生龍活虎的郡主又有了興致自娛自樂,入了冬的天下起雪來,初雪過後,郡主與周寺卿說想操辦一場喜雪宴。
長安貴人冬日常辦喜雪宴,不過通常是一羣文人墨客在宴上詠詩作樂,周寺卿問郡主想如何操辦?
郡主說詠詩就算了,這裡除了她也沒人會詠,就操辦一場競射吧,她來出彩頭,參賽之人都有賞,前三甲重賞。
周寺卿安排下去,翌日晚間,雪後初霽的夜亮堂堂的,營地裡衆人圍爐吃着暖鍋,一羣玄策軍士兵們爲着彩頭躍躍欲試,熱熱鬧鬧簇擁在箭靶前。
郡主一面吃暖鍋一面觀賽,見沈少將軍在旁坐在席上巋然不動,問他怎麼不去。
沈少將軍眉梢一揚:“我去了,還有他們什麼事兒?”
她在旁替郡主涮着肉,跟沈少將軍說:“沈少將軍放心,公主準備了兩份一甲的彩頭。”
郡主悄悄搡了她一下,像在責怪她多嘴了。
她才驚覺,郡主昨日跟周寺卿說準備兩份一甲的彩頭吧,免得沈少將軍搶了大家的份,其實不是怕沈少將軍跟人搶彩頭,而正是猜到沈少將軍不會跟自己手下的兵搶彩頭,所以才準備兩份。
這一甲的彩頭,本就是郡主給沈少將軍的禮物。
“虧得周寺卿想得周到,提醒了公主。”她連忙彌補自己的失言。
沈少將軍沉默片刻,撐膝起身,挑了把長弓去了。
那羣士兵果真怨聲載道,說沈少將軍來斷他們財路。
“贏了彩頭分你們。”沈少將軍挽弓搭箭,長指一鬆,箭矢正中靶心,一路走過十座箭靶,連射十箭,十箭十環。
等沈少將軍毫無懸念地拔得頭籌,撂下長弓往回走,郡主端起一盞熱湯:“一甲的彩頭就是本公主親手涮的肉。”
沈少將軍站在席邊,眼睫一垂,像是有些語塞,接過碗就要拿去分給士兵。
“哎?”郡主喊住了人,“這麼大的殊榮,這就分啦?”
沈少將軍站住腳步,衝郡主哼笑了聲:“公主這麼大的殊榮,臣一個人怎麼受得起。”
“知道我是公主你是臣,還敢把我賞的東西分給別人?”郡主不高興地撇撇嘴。
沈少將軍眯起眼低頭看着碗裡的牛肉,看了一會兒,仰起頭連湯帶肉一股腦送進嘴裡,沒有半分細嚼慢嚥的品味,看起來當真對這份殊榮很是不屑。
郡主覷着他,拿出了真正的彩頭,將一個木匣遞給了沈少將軍:“喏,這個纔是彩頭。”
匣子打開,一枚玄色的玉扳指露了出來。
沈少將軍的目光似乎有一瞬的閃爍,靜靜盯着眼下的扳指,不知在想什麼,遲遲沒有開口。
郡主先打破了沉默,輕飄飄地說:“之前打獵的時候聽他們說射箭費手,戴扳指纔不疼,不過軍中弓手好像會有專門的扳指,中用的你們有了,我就挑了兩枚好看的,另一枚就給除你以外的那位一甲,以示公正。”
許久之後,沈少將軍纔將目光從那枚扳指上移開,看向郡主。
那是一個很複雜的眼神。至今回想,仍是不懂那個眼神裡到底裝了什麼故事。
很快有幾個士兵圍攏過來,問沈少將軍討要說好分給他們的彩頭。
沈少將軍回過神,將扳指拿給他們看:“這怎麼分,我砸成幾塊給你們?”
士兵們一看這上好的玉,忙說不敢暴殄天物,識時務地退了下去。
沈少將軍闔上匣蓋,看了眼郡主,也轉身回帳去了。
等沈少將軍走了,她輕聲問郡主:“這扳指可是有什麼寓意?”
郡主聳肩:“能有什麼寓意,他當了我這麼多日子的‘幫閒’,給他點酬勞。”
那天晚上,郡主在外披着斗篷捧着袖爐,一直待到夜深,等大家都散去了還不肯回去睡覺。
其實郡主從前不喜歡雪,下雪的日子天寒地凍,郡主總是懶洋洋窩在暖閣,要麼捧着閒書隨手翻翻,要麼逗狸奴。
郡主從前也不喜歡宴席,不管是操辦還是出席,畢竟在長安除了寶嘉公主以外,郡主也沒有什麼值得往來的好友,不愛那些假模假式,所以總宣稱自己喜靜。
可那一晚,郡主卻像是很珍惜那場雪給了她一個辦宴席的機會,雪也好,宴席也好,或許都只是郡主想要熱鬧的藉口罷了。
只要不回去睡覺,熱鬧就不會散場。郡主拖延着時間,說還想堆個雪獅子。
她便陪郡主一起堆,許是她們實在磨蹭了太久,沈少將軍看不下去,已經回帳的人又走了出來。
有了沈少將軍幫忙堆,她便專心在旁照顧郡主,時不時給郡主暖暖手。
很快,郡主帳門前壘起了一個半人高的,栩栩如生的雪獅子,像一座虎虎生威的門神。
沈少將軍問郡主這下可以去睡覺了嗎?
郡主捂着凍得通紅的手,心滿意足地回了帳子。
翌日一早,她得了周寺卿的囑咐,說昨晚公主歇下晚了,今日可遲一步啓程,不必太早叫醒公主。
等郡主自然醒轉,洗漱穿戴好出門,日頭已經升高,前一夜在帳門口堆的雪獅子早就融化得不成模樣。
郡主站在帳門邊上,定定看着那灘雪,忽然問她:“驚蟄,你說這像不像在飲鴆止渴?”
旅途裡歡喜填得再滿,也不過鏡花水月,黃粱夢一場。
冬天來了,天氣越來越冷,使團距離邊關也越來越近。終於還是接近了終點。
不知是這一路太長,長到足夠讓人接受終點的樣子,還是這一路太短,短到讓人壓根回不過神,出關前夜,郡主格外的平靜。
平靜地沐浴洗漱,平靜地入眠,翌日一早平靜地穿上嫁衣,平靜到甚至有些麻木,像一具提線木偶。
直到那日清晨臨要坐上馬車,她們發現使團隊伍裡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郡主一潭死水般的臉色纔有了波動,問沈少將軍呢?
周寺卿說,沈少將軍舊傷復發,最後一程便不親自護送公主了。
郡主驚得瞪大了眼,問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舊傷復發,傷勢如何?
周寺卿說具體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李軍醫判斷沈少將軍現下不宜行動牽拉筋骨,加之他們臨時得到消息,西邏那個好戰的二王子本不在迎親使團裡,後來可能是聽說此行是沈少將軍送親,便找了個藉口來了邊境,說不定就是想會會沈少將軍,就算沈少將軍身體無恙也該止步於此,若帶傷到了西邏人跟前,容易被鑽空子。
郡主聽着周寺卿的話,看着已然整裝待發的使團,一臉心神不寧地上了馬車。
她也和郡主一樣,像失了主心骨一般,莫名有些心慌。
想起前一夜晚膳過後,沈少將軍跟郡主說明日出關,早點睡覺,當時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
郡主本還想再玩一次葉子戲決一勝負,被沈少將軍一掃興,也便早早回了帳子,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與他講。
可偏偏不是所有的最後都會如約而至。錯過以後,才知道毫無徵兆的某一刻,根本不曾留心的某一眼,就已經是最後了。
郡主人是坐上了馬車,魂卻丟在了身後,等馬車轆轆行駛起來,像是後知後覺這一走再無歸期,忽然探頭出窗外:“周寺卿,你讓我與沈少將軍話別幾句,畢竟他也護送了我三個月……”
“公主,沈少將軍一早就走了。”周寺卿也是一臉的惋惜。
“怎麼也沒同我打聲招呼,他傷得很重嗎……”郡主喃喃着問。
周寺卿似乎有些不忍心,卻還是與郡主實話實說道:“那倒不是,就是不便騎馬,但還能自己上馬車。”
長長的車隊朝着既定的軌跡而去,郡主穿着那身繁複的嫁衣呆坐在馬車裡,走出好長一路,忽然在某一刻眨了眨眼,眨下淚來。
後來她總在想,如果那真是郡主和沈少將軍的最後,或許也不算最差。
如果一切到此爲止,那看起來可能就是一個被折騰了一路的送嫁將軍終於完成聖命,擺脫了驕縱麻煩、動不動哭哭啼啼的和親公主,連道別的話也懶得講的結局。
多年以後郡主再想起沈少將軍,或許會跟人說,這個人啊,少時對我極其惡劣,讓我恨之入骨,不過後來也曾救我性命,爲我受過傷,陪我度過了一段非常難熬的時光,還是謝謝他。
如果有人問,只是謝謝他嗎?
郡主可能會說,是啊,人家救我是大局着想,陪我是聖命難違,最後都煩我煩到不告而別了,我還要對他如何?
可是一切並沒有到此爲止。
那一天,意外發生了。
她們與前來迎親的西邏使團會和,當夜宿在西邏邊境,在帳子裡睡到半夜,忽然聽見外頭起了爭執聲。
郡主嚇得不輕。她慌忙問外頭髮生了什麼事。
外頭說,有個醉酒的西邏人意欲夜闖公主大帳。
混亂之中兵戈之聲響起,兩邊動起手來。
她護着郡主在帳子裡一步不敢出,一面匆忙給郡主穿戴,一面聽着那些驚心動魄的打殺聲,一時都沒想到這意味着什麼,只一心想着郡主千萬別出事。
不知什麼時候,一名玄策軍士兵血染滿身地進了帳子,讓郡主跟着他們撤退。
她們稀裡糊塗地穿越屍山血海出了營地,半途才知,可能是沈少將軍舊傷復發的消息走漏了風聲,西邏二王子按捺不住,想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虛而入,所以安排人醉酒鬧事,逼迫大燁先動手,下一步應當就是借討伐之名追擊和親使團,趁勢殺入河西。
只要除掉沈少將軍,就算西邏王庭對此有異議,這樣的功績也足夠這位王子將來榮登王位了。真相反正總是由勝者說了算的。
可西邏二王子帶了足夠的兵馬,或者說是自以爲足夠的兵馬,卻被護送郡主的玄策軍反殺。
那個時候她們只當玄策軍戰力超羣,卻沒去想——西邏二王子既然有備而來,這世上有誰能在敵衆我寡的情形下,在敵邦境內反殺一個王子?
那人僞裝得實在太好,騙過了所有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她們一路亡命天涯般撤退到了關口,前有關門緊閉,後有追兵來勢洶洶,儼然行至絕路。
絕望之時,忽聽鐵騎踏踏攜地崩山摧之勢逼近,玄策大軍浩浩蕩蕩壓境而來。
追兵已失主心,兩軍對峙之下,西邏人不敢盲目開戰。
眼前緊閉的關門沉沉開啓。關門外,玄甲騎兵列陣在前,燎原之火熊熊燃起,照亮了郡主回家的路。
周寺卿連夜啓程趕去長安,滿朝震動之下,羣臣上奏,請天子終止和親。
天子無奈下達詔令,宣佈和親終止。
歷經多月,在郡主已然接受命運的關頭,命運的筆鋒陡轉,似流星劃破蒼穹,留下一道濃墨重彩的飛白。
在邊關休整等待消息的日子裡,郡主仍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恍若置身夢中。
塵埃落定的時候,郡主恍惚地說,怎麼又是託了沈元策的福。
她也感慨,若不是沈少將軍舊傷復發,西邏二王子還不至於禁不住誘惑開戰,可能冥冥之中沈少將軍當真在爲當年給您賠罪吧。
“不過不知道他傷養得怎麼樣了。”郡主還是有些憂心,雖然那陣子每每問起,看身邊那些玄策軍士兵風輕雲淡的樣子,似乎都沒把他們少將軍的舊傷復發當回事。
和親既已終止,年關也將近,她們就該回京了。
那兩日,她在準備行囊,郡主常坐在帳中書案前,幾次提筆蘸墨寫信,寫了幾個字,又將信箋揉成團。
她起先以爲郡主是在給侯爺寫家書,一問才知,郡主給侯爺報去平安的信早就寫好,後面這封是在猶豫要不要給沈少將軍去信。
她們滯留邊關的那些日子,沈少將軍再也沒出現過,聽說早就回到了姑臧,郡主想問問他傷養好了沒,打算何時進京,可要與使團同行?
但想來想去,他走得這麼幹脆,應當巴不得沒有她同行,郡主說算了,她就是爲着禮數問上一問,等會兒又換來一句“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漸長”,自討什麼沒趣。
反正過陣子在長安就能見面,山水有相逢,那時候的郡主也沒再遺憾不告而別。
那信最終便沒有寫,郡主就這樣歡歡喜喜踏上了回京的路,奔向了與侯爺的久別團圓。
山遙路遠,郡主沒能在除夕之前回到長安,在半途過了年。
雖然人在異鄉,但想想原本這時候應當在異邦,郡主已經很是心滿意足。
除夕那天,她陪郡主放燈,郡主寫了三隻孔明燈,一隻給侯爺,願侯爺身體康健,一隻給寶嘉公主,願寶嘉公主得覓良緣,也寫了一隻給沈少將軍——
“沈元策逢戰必勝,毫髮不損,逢賭必輸,甘爲我臣。”
那時候興沖沖放出三盞燈的郡主哪裡知道,這三盞燈的願望,一盞也不會實現。
她們正月抵達長安,才知侯爺在郡主離京之後日思夜憂,咳疾越來越重,李軍醫的藥方也已經不管用。
侯爺不願郡主知曉自己的病情,想讓郡主安心去放手一搏,就算和親最終無法改變,也希望郡主能知道她舅父在長安好好的。
所以侯爺提前寫了好多封信,叮囑許氏若之後他一病不起,便按時一封封送出去。
郡主好不容易與侯爺團圓,卻只能眼睜睜看侯爺病入膏肓,連她都已經認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看着侯爺提前寫下的那些信。
那個正月,聽聞沈少將軍向天子上書告假,稱因舊傷復發,今年年關無法進京朝見。
其實事後想想,這個消息是帶了一些徵兆的,但那個時候的郡主已經沒有心力去管外面的世界了。
和親終止了,和親帶來的苦果卻還要繼續嘗。
此後數月,郡主日日侍奉在侯爺榻前,想盡一切辦法醫治侯爺,想留住生命裡最後一個至親,可侯爺還是在夏天病逝了。
侯爺臨走之前有過短暫的清醒,大約便是世人常說的迴光返照。
迴光返照的時刻,侯爺終於認出了郡主。
聽郡主碎碎細說着過去一整年的事,知道郡主不用再去和親了,侯爺輕輕拍撫着郡主的手背說太好了,他可以放心去了,只可惜還是沒能給郡主找一門好親事,將她託付給良人。
“沈家那小子倒是我們衣衣的福星,可惜舅父等不到他進京了,往後這終身大事便要你自己做主了。”
郡主哭着對侯爺說:“我又不喜歡他,他也可煩我了,舅父不要把我託付給別人。”
或許是將死之人目光格外清明,侯爺說:“傻孩子,別被從前那點恩怨絆住了腳,舅父看得出來,你提到他的時候心裡是歡喜的。”
這就是侯爺留給郡主的最後一句話。
郡主在除夕夜放出的第一盞燈熄滅了。送葬過後,郡主整個人渾渾噩噩,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失去母親的那一年。
寶嘉公主將郡主接去了公主府,讓郡主以後住在她那裡,說交給時間吧,來日方長,會慢慢好起來的。
她想是啊,來日方長,郡主才十八歲,還沒有覓得如意郎君,將來郡主還會有新的親人。如果郡主真的喜歡沈少將軍,就算沈少將軍不喜歡郡主,綁也把他綁來做郡馬。
得侯爺那句話之後,她經常反覆回想和親一路上的事,越想越覺得或許侯爺說得對。
她想郡主可能真是被從前的恩怨絆住了腳,那一場旅途又實在太過絕望,飲鴆止渴之時,連打到一隻獵物都心生歡喜,自然分不清打到獵物的歡喜和對待沈少將軍的歡喜有何不同,分不清到底是喜歡玩博戲,還是喜歡同沈少將軍玩博戲,分不清那一枚扳指到底是酬勞,是謝禮,還是真心。
也許等郡主想開一些,下次再見沈少將軍,便沒有那麼多束縛和雜念了。
可是命運偏愛弄人,這個下次的到來,打了郡主一個措手不及。
三個月後,朝堂上有人“查到”河西去歲入貢的常賦數目有異,狀告沈少將軍及河西節度副使聯合貪污之罪。聖上向河西問罪,沈少將軍拒無迴應。
後來她們才知道,北羯、河東的威脅接連去除,聖上本就有意等西面和平之後削弱很可能成爲下一個河東的河西。
加之和親終止這件事催動了聖上對沈少將軍的疑心——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戍邊的將軍剛好舊傷復發,消息剛好泄露,引得西邏王子蠢蠢欲動?
若真讓對面得逞了,倒能稱之爲巧合,可偏偏對面的王子毫無還手之力地被玄策軍斬殺,令玄策軍再添一筆戰功。
聖上懷疑沈少將軍爲掙軍功,蓄意破壞和親,但因爲拿不住明面上的把柄,年關之時曾以商議對西策略爲由催促沈少將軍進京。
沈少將軍告假不來,在聖上心中便已經是在挑戰天威,聖上也對沈少將軍徹底起了殺心。
過去半年,聖上一面以四皇子提議的商貿舉措,與西邏達成和盟,一面在長安與河西之間拉起警戒線,築起堡壘。
待一切部署妥當,便隨意安排了一個罪證,向河西問罪,看似是給機會陳情,但不論沈少將軍迴應什麼,這個罪名遲早會坐實。
沈少將軍拒不迴應,聖上也不再兜圈子,以忤逆之罪召沈少將軍入京。
但她們知道這些彎彎繞繞的事已經是後來了。
事發之時,她們只知詔令下達,迴應天子的便是玄策軍東征的鐵騎。
沈少將軍無視在京爲質的母親,冒天下之大不韙起兵而反。
沈夫人似乎也早就爲這一日做好了準備,於長安沈府懸樑自盡。
天子蓄力半年迎接玄策軍的鐵騎,拿捏着主動權召沈少將軍入京,同樣打的是有準備之仗,可河西的兵力遠超了天子的預估。
先經歷三年對北戰事,又經歷平叛河東,玄策軍依然強大如斯。
那支舉兵東進的玄策軍幾乎人人都擁有死士的戰力,一路銳不可當。
也許聖上曾想過,沈少將軍在戴罪、有母爲質的情形下起兵,又不像河東在京有皇子策應,如此名不正言不順,根本得不到朝野支持,改不了大燁的姓氏。
可沈少將軍似乎並沒有想要改大燁的姓氏,並沒有打算坐上那個位子,比起謀權篡位,這更像是一場不計後果的,無懼人心的,與天子的玉石俱焚。
炎炎夏日,消息像紛飛的雪花飄進公主府,郡主在公主府裡震動、不安。寶嘉公主也和郡主一樣失魂落魄。
她不敢問郡主在想什麼,或許郡主自己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
就在她們等待消息的時候,聖上身邊的內侍來了公主府,笑眯眯地說聖上召請郡主入宮。
命運鋪墊了這麼久,似乎就是爲了那一天。
當時她們便察覺到了不對勁,可是公主府區區幾百侍衛,本就是出自皇家,如何與天子匹敵,與滿京城的禁軍匹敵?
寶嘉公主對內侍笑臉相迎,說郡主痛失至親不久,近來精神萎靡,身子骨撐不住,可否容稟聖上?
內侍的堅持讓寶嘉公主確信這道召請絕沒有緩轉的可能。
寶嘉公主改口說要陪郡主一起入宮,卻被內侍帶來的禁軍攔下。
內侍說聖上只請了郡主一人,連婢女也不讓帶一名。
當日郡主未歸,寶嘉公主火急火燎去了四皇子的府邸,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四皇子那時候已經掌控一半政局,卻也沒有獲悉聖上召請郡主的原因。這像是一個諱莫如深,又事關重大的秘密。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直到那天,玄策軍殺至長安,兵臨城下,聖上親手帶着郡主上了長安城的城樓……
一聲痛苦的夢囈打斷了驚蟄的回想。
驚蟄慌忙揩了揩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榻上的郡主。
炭火燒盡,整座廢宮冷得像冰窖,姜稚衣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額頭佈滿冷汗,在夢裡不停呢喃着哀求:“不要,不要……”
驚蟄輕輕去拍撫姜稚衣的背脊,着急地喊:“郡主,郡主——”
姜稚衣驀然驚醒,睜開眼來,滿頭烏髮汗溼,驚恐地盯住了榻邊的驚蟄。
“郡主,沒事了,沒事了……”驚蟄一面去給姜稚衣擦汗,一面反覆說着。
姜稚衣的瞳仁在最初驚悸的一瞬光亮之後,慢慢黯淡下去,好像記起了自己身在哪裡,窒息地緊緊攥住了衣襟,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驚蟄,我不知道……我爲什麼不知道……”
是啊,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聖上召請郡主入宮,是因派人查抄沈府之時,在東院書房博古架上的一個瓷瓶裡發現了一枚刻有“衣”字的女式玉佩。
聖上原本絕不認爲一個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將軍會上演衝冠一怒爲紅顏的戲碼,這種笑話,話本里寫寫便夠了,入不了天子的眼。
就算聖上懷疑沈少將軍蓄意破壞和親,也只認爲是他好戰喜功,根本沒覺得郡主對政局有什麼分量,有什麼舉足輕重的影響。
可是那枚存放於隱秘之處的玉佩讓聖上聯想到了郡主的名字。
當時的聖上正因玄策軍,也失去了沈夫人這個人質,本就怒火中燒,所以當即開始去查玉佩的主人。
沈府上下無人知道這枚玉佩的來處,但聖上懷疑的目標既然對準了郡主,從答案去查證也不難。
聖上詢問了周寺卿,與郡主和沈少將軍朝夕相處三月有餘,可知這兩人是何關係?
周寺卿當時已經明白聖上用心,其實並沒有將對郡主和沈少將軍關係的猜測說出來,知道那個猜測會要了郡主的性命。
但聖上如此拷問,那些擺明了的實情卻不得不說,如果他不說,聖上換個人問,周寺卿便會背上欺君之罪。
天子盤問了周寺卿和親一路上的經過,似乎對答案非常滿意,便將郡主召請進了宮裡。
姜稚衣在一聲聲急喘裡感覺到五臟六腑都在抽痛,像快死過去,可涌入喉嚨底的腥冷空氣卻提醒她,她還活着。
被天子召請入宮,看到那枚玉佩的時候,其實她心裡在笑天子抓錯了人。
原來沈元策早就有意中人,將這麼一枚玉佩藏在那樣的地方,應當是他很珍重的人吧。
和親一路上,那些讓她感覺到異樣的瞬間,果然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錯覺。
她不知道這枚衣字佩屬於誰,反正不是她的。
舅父過世以後,如果說她麻木的心臟還有哪個角落是鮮活的,那可能就是藏着對天子恨意的地方。
如今落到天子手裡,知道天子抓錯了人,她居然在想,不如將錯就錯好了。
她非要伸冤,豈不可能抓到這枚玉佩真正的主人?
沈元策既然起兵,連對從前一向感情極好、視若生母的沈夫人都不在意,或許誰都不會成爲掣肘他的人質。但至少他在意玉佩的主人會比在意她多吧,她便當個“替罪羊”,還他當初救命之恩。
這世間反正也沒什麼她留戀的東西了,從被鍾氏所害,到被送去和親,再到舅父病逝,再到被俘虜,她已經很累很累了。
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如果有生之年的最後一眼可以看到沈元策兵臨城下,將天子誅殺,那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她以爲,那是個不錯的結局。
可當她抱着必死之志走上那座城樓,看見的卻是沈元策爲她繳械棄馬,萬箭穿心。
或者說,她不該再叫他沈元策,而是——
元策。
天子在城樓之上與玄策軍談判,承諾降者不殺,除了元策必死的結局以外,玄策大軍活了下來。
李答風也活了下來,得以將真相送到她手中。
二十一年前,見微天師夜觀星象,預言當年將有雙生妖星臨世,來日恐動搖國統,危及皇權,那一年,從京畿到邊地,所有出生的雙生子都被先帝秘密處死。
沈家原夫人在那年誕下的不是獨子,而是一對長相一模一樣的雙生子。
爲了躲避禍患,這對孿生兄弟當中的弟弟被秘密送去邊關,自小在河西長大,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接受殘酷的訓練,活得就像哥哥的影子一樣。
真正的沈元策已經死在興武十一年的熱夏,興武十一年冬從河西凱旋的人,不是沈元策,是元策。
與她在和親路上朝夕相處,相伴三月的人,也是元策。
那些所有讓她覺得割裂的瞬間,不是因爲沈元策變了,而是因爲他們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爲了扮演兄長,那個少年將身上所有陳舊的傷疤全都新剜了一遍,去掉了胎記。
他淋一場暴雨也安然無恙,是因爲他十歲便入玄策軍,是玄策軍中最精銳的斥候,荊天棘地,無所不達,日曬風吹雨打,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
他在她面前吃牛肉像受刑,不是因爲他不屑她給的殊榮,而是因爲軍中有種救治瀕死傷患的特殊醫術,要剖開活生生的牛腹,將瀕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熱乎的牛血裡浸泡一場,便有機會起死回生。當年有次重傷,他也曾進過牛腹,所以對牛肉的味道厭惡至深。
他對着那枚她隨手送出的扳指出神許久,是因爲小的時候,他父親說怕疼怎麼射得好箭,從來不許他戴扳指。有天他戴着面具走在集市,看到玉器攤上琳琅滿目,羨慕地停下來,想買一個玉扳指,對父親承諾不在練箭的時候戴,這纔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樣禮物。
那些讓她產生錯覺的瞬間,或許也不是錯覺。
沈元策也許不在意她,可是元策在意。
那枚玉佩屬於沈元策,元策根本不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沒想過這場起兵會牽連到她。
她問李答風,他在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的時候,誤會了我曾與他兄長私定終身嗎?
李答風說,這個答案,他也不知道。
“其實和親路上,周寺卿經常在他面前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心裡有疑惑便打探了一二,從周寺卿那裡套出了話,得知原來你有一個私定終身之人,周寺卿懷疑是他。他問周寺卿這懷疑從何而來,周寺卿便說了那些從驚蟄那兒聽來的話,將他一條條地對號入座。”
“但那個時候,他覺得周寺卿的猜測是無稽之談,就算他不知道他兄長和你私下究竟是什麼樣的,也不認爲你們有舊,他覺得,要麼你有一個真正私定終身的對象,要麼只是你想博取周寺卿的同情,撒了個謊。”
“所以至少,在他破壞那場和親的時候,他並沒有誤會你和他兄長有舊。”
並沒有誤會,卻還是爲她破壞了那場和親。
至於後來得知玉佩的存在,兵臨城下選擇那一剎,元策到底是誤會了她與沈元策有舊,還是隻是因爲她是她,纔拿自己的命換她的命——
這個答案,姜稚衣永遠也不會再知道了。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告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