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歸玩笑,吳允節到底沒有拒絕我的一片求學熱誠,終於在六月的某個清晨,半推半就地接受我的拜師儀式-----一個標準的稽首禮,就在綠色交錯的柳林裡。
學畫地點則在他的書舍,那是西園中一處異常幽靜的所在,房前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地流向紫川,溪邊柳樹,翠竹還有桂花交錯叢生,將房舍掩蓋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之中,一條青石板橋,架在小溪之上,走過石板橋,就到了書舍門口。
書桌臨窗而設,正對着一片竹林,在這樣的環境學畫畫,最合適不過,不但環境清靜,而且取水洗筆洗硯臺都很方便。
吳允節是一個嚴格的老師,他給我上的第一節課共花了兩個時辰,在長達四個小時的時間裡我一隻做了一件事情------畫竹葉子。面對我的不理解不耐煩,他煞有介事的解釋:學丹青,需從梅蘭竹菊開始,只有把梅蘭竹菊都畫好了,纔算基本功練成,才能畫人物,然後山水畫。
他拿腔拿調的,還真有幾分嚴師的樣子,只是不知我會不會是個高徒呢?一想到將要進行的無數次枯燥重複的練習,我就感到頭疼,可一想到這將意味着,我可以經常到西園來見他,又轉憂爲喜。
從此,我的生活再無任何空閒時間,天還沒亮就起牀,跟着公孫大娘練武,用過早飯,馬上開始長時間的抄寫工作,直到腰痠背痛,手腕乏力,正式工作纔算是結束,我可以跑到西園學畫,那吳允節也不是一天到晚的沒事,所以我到西園,其實是三次有兩次撲空,不過,每回他都預先留了作業,交給書童若霧轉交給我。
有時上完“功課”,天色已晚,我便一人踏着月光,晃晃悠悠地回到百花洲。
百花洲的守門婆子也從不怠慢於我,每次給我開門都是和顏悅色的,這都得益於寧夫人對我到西園學畫行動的大力支持。
寧夫人聽說我要到西園學畫,並沒有感到驚訝,反而饒有興致:“你抄書抄得好好的,爲什麼突然想起要學畫呢?”
我的回答是這樣的:“佛經內容廣博,深奧典雅,乃是集大智慧之大成者,而一般信佛之人未必斷文識字,容易誤解佛經中的智慧理論,體會不到佛理的精妙,從西域傳來的佛經中,含有大量圖畫講述佛生故事,這些圖畫既能佛理更加生動易懂,也讓禮佛之人體會到佛相之莊嚴。可西域人種畢竟與我中土人士在面貌,體格,服飾,風土人情等方面有所不同,兩地的審美觀點也不同,若是在翻譯佛經的同時,將原梵文經書中圖畫也原封不動地照搬照畫,驚嚇了有心禮佛的信男善女不說,還很可能被那些迂腐的文人視爲異端。若是將圖畫中人物風景加以改善,潤色成我中土的人物風景模樣,不但令看畫者覺得觀之可親可信,也能加快佛教教義的廣泛推廣,也算是功德無量。”
針對我的長篇大論,寧夫人沒有立即發表意見,她極其認真地思考片刻,才朝我微微一笑,說道:“你這孩子,我即使心裡捨不得你那樣辛苦,可也不能阻擋你的一片好學之心。鎮東將軍很喜歡好學上進的孩子,並跟家人說過,無論身份地位,只要有才能,都可以在這洛京城中找到施展本事的機會。你既然有了主意,我也不攔你,你每日裡做好差事便可。”
沒想到這老闆還挺通情達理,居然給了我開了這麼大的一盞綠燈,我大喜過望,忙跪地拜謝一番,絕對的發自內心的感激。所以在感激之餘,對本職工作更不敢鬆懈。
百花洲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到西園去學畫,所以對於我的偶爾晚歸,並不驚訝,至於安全問題,不管是西園那邊,還是百花洲這邊都沒人提出什麼異議,好像那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儘管有時我一個人走夜路也挺害怕的,可一想到人家都那麼若無其事,而且自己到底也跟公孫大娘學了點拳腳功夫,膽子也就漸漸大了。
自從增加畫畫這門業餘課後,我再也沒有去看過沈豔蘭她們,不過,她們三個都在我“工作”的時間內來看過我。
而且,伊春德告訴我,秦彰之的新娘子,就快到沁園了。
我覺得奇怪,新郎官不用去老丈人家迎接新娘子的嗎?人家可是皇帝的宗親啊!秦家這般做事,不怕被人非議狂傲無禮?
負責到荊州迎接新娘子的是秦將軍的部下,文有人稱“旬香君”的孔琇,傳說此人喜用薰香,穿過的衣衫,即使洗乾淨掛在室內,香氣歷經一旬仍不散,且此人素有智謀,隨機應變之法甚多,曾隨秦公祺南征北戰,出謀劃策。而武有公維羽,此人驍勇善戰,曾參與大大小小戰爭五十多起,從未兵敗。
果然沒過多久,沁園內漸漸變得喜慶起來,不單是秦彰之的露香院,就連百花洲也被裝飾一新,貼上大紅喜字,所有園中下人,無論職務高低,皆有獎賞,我收到的獎賞是九文銅錢和一件紅色的背心。
新娘子進園後,喜樂吹吹打打的熱鬧了三天三夜,喜宴自然也就擺了三天三夜,每天有流水般的賓客來了又去,賀喜的禮品也如同流水般被擡進了沁園,作爲嫡母的吳氏據說忙得躺在了牀上,秦老夫人接過接力棒,坐在明處擺出一副處理園中大小事務的樣子,替補大總管寧夫人則在暗處實實在在的打理這件大喜事的無窮瑣事。
我在喜宴的最後一天到了露香院,等了好半天才逮到了忙得像個蜜蜂一樣的伊春德,只見她一身喜慶的衣服,臉上雖有疲憊之色,可神情喜悅,並無半點不快。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點擔心。
最後忍不住開口直言:“小春,你我是同鄉,又是患難之交,所以我有話就直說了。按理說,大公子娶親是件大喜事,身爲下人確實也該替他高興。可新娘子是什麼秉性,你並不瞭解,千萬別冒然的湊上去,攬一些份外的差事,反惹新娘子身邊的人不高興,將來給你小鞋穿。”
她擡起臉,直直地看着我,低聲說:“芳菲,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不過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做份內的事,絕不胡亂計劃行事。”
:“這就好!”我笑道:“我就怕你心太善了。”心太善的人很容易被人利用,不是?
想了想我又問:“如果有一天,大公子命你做事,大少夫人卻不同意,你該怎麼辦?”既然她的奶奶,母親都曾給大戶人家做丫鬟,這個問題應該難不倒她。
沒想到,她妙目流轉,茫然地說:“這個,我是大公子的丫鬟啊,當然要聽大公子的了。再說,大少夫人不是應該聽大公子的嗎?”
咦,她怎麼一點憂患意識都沒有啊!真怕她以後會吃苦頭:“小春,我也說不上什麼,但是,以後有什麼事情,還是多個心眼的好,多問問院裡的老人們。我就怕你吃虧,被人欺負。”
她美麗的大眼睛微微泛紅,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小聲說謝謝。
我問她,這兩三天爲新娘子做過什麼差事?她支支吾吾地紅着臉說,曾給一對新人值了一個夜班,看她臉上的表情,我想絕不是端茶倒水那麼簡單,估計是比端茶倒水重要得多的活計,我大概能猜出來是什麼事,不由心生憐憫:伊春德的實足年齡才十三歲半而已,不管在古代還是在現代,都屬幼女。
這些古代人也真是!給你隱私的權利偏不要!我小聲地在心裡咒罵着,說的卻是另一番話:“小春,值夜這種差事,你還是儘量讓給荊州來的姐姐吧,你年紀還小,實在不適合熬夜的。再說,少夫人的性情你也不熟悉。”
陪嫁丫鬟裡,肯定有想借機上位,她們更合適。
伊春德神情怯怯:“是大少夫人,讓我值夜的,她說,說,值夜這種事得由大公子身邊的人來擔任比較好。”說完非常緊張地看着我,好像生怕我又會說一些反對的話。
這時,一個身穿粉紅衣服的女孩走了過來,溫婉地朝我們行了禮,甜甜說道:“春德,這位姐姐是哪裡的?”聲音清脆動聽,童音未完全褪去。
在她行禮的同時我已經條件反射般地回了禮,聽她問話,便不作聲地看着伊春德,伊春德滿臉笑容,隨意輕鬆:“這位姐姐是百花洲寧夫人的抄經丫鬟,也是我的同鄉,勞煩姐姐帶她去酒席就坐。”回頭又對我笑道:“這是凌雲,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鬟。”
我客套了一番。
接着伊春德示意我跟隨那凌雲往一處偏房走去,口中連說着抱歉,還有事情要做,暫時沒空理我,我只得緊跟那凌雲,往偏房而去。
偏房裡給下人提供的喜宴居然也菜色豐富,我坐在席上,看到周圍就坐的都是沁園裡的人(從服飾來看),只有幾個是見過的,大部分是陌生面孔,我也懶得理會,只朝那幾個面熟的點頭招呼,然後緩慢開吃。
最好吃菜餚的是一道烤羊肉,裡嫩外焦,可惜少了一點蘸料。在座間進食的同時,我從周圍人的隻言片語中得到這樣的信息:這位露香院的女主人自小喜歡舞刀弄槍,這次陪嫁而來的侍女中有二十位是大少夫人的陪練,聽說這嫁妝裡頭還有幾套古老的武功書籍。
聽到這些不知真假的八卦,我不禁替伊春德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位新娘子與秦彰之是同道中人,也許對切磋武藝更有興趣,而不是對處理丈夫身邊的“老人”表現積極。
酒足飯飽,我離席起身,去找伊春德告辭。
凌雲在門口處告訴我,伊春德正在露香院的練武場裡當值,我問過去是否妥當?凌雲點頭說無妨,於是我移步練武場。
練武場上的兵器多了若干件,刀光劍影在夕陽的餘輝中光彩奪目,幾乎刺瞎了我的狗眼!場上站了十幾個英姿颯爽的女孩子,全部身穿紅色勁裝,此刻她們正對着場上的兵器指指點點,那種激動和忘我之情,如同在彩排古代版的賞寶節目,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這個是真貨,那個是贗品。
伊春德正在整理場邊的茶具盤碟,見我進來,衝我招招手,我向她走了過去。
到了她跟前,笑道:“場面真是壯觀,以後你可有眼福了。”她聽了只是嘴角往上翹了翹,眼中卻並無笑意,手下功夫亦不停下。
我問道:“可是累壞了?”動手幫忙張羅。
伊春德剛重新泡好了幾壺茶,就有兩個女孩從場上走了過來,大喇喇地往椅子一坐,伊春德趕緊倒了兩杯茶水,年紀稍大的朝伊春德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另外一個年紀較小的,睥睨着我:“你是新來的?這兩天可沒見過你。”
一副拿腔拿調的“我是老大”的姿態。
我忙說自己不是這個院裡的,是寧夫人的下人,也是伊春德的同鄉。那女孩聽了更加輕視地掃了我一眼,撇撇嘴:“這堂堂的將軍府裡,怎麼多是些弱不禁風的小妮子!你整天坐着抄個經書,聽着也悶得很,難爲你還抄了三四年。”
話雖不動聽,卻十分精確地指出我抄書的年頭,足見她對於我們沁園“老人”的熟悉程度,我不由對她正眼相看,笑道:“讓姐姐見笑了,我笨手笨腳的,武師父見了不喜歡,說我動作總是做得不好,所以不肯教我,我只能做些小事情。不像姐姐這樣有天分,學到一身好本領。”
那個年紀大的聽了笑起來:“嘴巴挺會說話。那就說說看,你怎麼知道這位姐姐有練武天分呢?”
我搖頭晃腦地胡說:“剛纔我見這位姐姐走起路來,瀟灑優美,氣質非凡,所以猜想,一定是個天資聰穎的。”
這話一說,那位被誇獎的女孩面露得色,看我時眼中多了幾分友好:“剛纔你說,你也學過武藝?不知練的哪門哪派?師傅是誰?在江湖上有名氣嗎?”
唉,這讓我怎麼回答呢?
我只好打起了哈哈:“我只跟護院師傅學了幾天呼吸調養,拳腳功夫可是一點也沒學!”對付這種輕度的偏執狂,唯一辦法就是充外行裝傻。
那女孩果然沒了繼續問話的興趣,扭頭看場上的女孩們,懶得理我了。
那些女孩用完茶,伊春德和我收拾好茶具,和場中一個年級較大的女孩說了些什麼,那個女孩揮揮手,應該是同意她陪我出去一會。
從露香院往外走的路上,伊春德很小聲地和我說着新婚夫婦的情況:這新娘子長的只是中人之姿,身材十分高挑,性格直爽,說話不愛拐彎抹角,據說有抱怨新郎官沒有親自到荊州去迎接她;至於另外一個,秦彰之不像婚前那樣排斥這個盲婚啞嫁,至少一直安分守己地履行各種新郎官該盡的義務。
秦彰之與新娘子柔情蜜意,喜歡秦彰之的小春會不會傷心呢?我偷偷看了看她的表情,沒發現有什麼特別,於是放下心來:看來是我多慮了。
出了院門,我一人沿湖邊行走,湖中的荷花已經開到了尾聲,清雅的香氣依然保存幾分,湖面上的野鴨自由自在地游水,我在看得入神的同時,與生俱來的孤獨感油然而生:如果他在身邊就好了。
地上的暑氣已經消散,秋天就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裡想說的是,小春,也不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