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半個月,沒有聽說山越境內有什麼異常動靜,便稍稍放下心,可接下來,有關吳侯在戰場上的消息紛紜沓至,有好有壞,我的心又高高地懸到半空。
美霞拿到成衣鋪的新衣後,當天下午便啓程回家鄉,棲霞寺則送來一個壞消息:僧人微瀾也就是小攀車,逃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阿堵和沈氏爲了我的安全起見,不許我邁出顧府大門一步,我越發的寢食難安,既擔心小攀車會鋌而走險,又對他的遭遇內疚不已。
八月十五中秋節,因吳侯還在戰場上打仗,所以顧府的中秋晚宴和拜月活動都十分簡陋,我早早回了房,在入睡前收到潘文若的飛鴿傳書:說吳侯目前率領水軍駐紮在巢湖水域內,日日派人到皖城城門前叫陣,但是皖城的秦軍充耳不聞閉門不出,拒不應戰。
八月下旬,有消息說,突然有數以萬計的居民涌入長江沿岸各地,正當人們惶恐不安以爲秦兵來襲時,官府貼出佈告澄清:原來是巍公下令讓江岸居民往中原地區遷徙,不料大部分居民認爲中原地區比江東更加危險,於是紛紛渡江東來,導致短短數日內,長江西岸的十幾個縣,人去城空,而江東沿江城鎮,則人滿爲患。
九月上旬,吳侯身先士卒,親自帶領水軍上岸,攻打皖城。
十月中旬,若霧一身星月趕回顧府,稟報說吳侯在退兵途中受了重傷,讓我速速趕至秣陵,照顧吳侯養傷。
若霧回府時,我正和皇甫氏閒聊,聽到呈報,不禁駭然:“吳侯,傷着何處?”
若霧急然道:“公子後背中了兩箭,又被受驚戰馬掀翻在地,左腿腿骨和左手的手骨,都斷裂了。”
我差點跳起來:“是否請了大夫接骨?”
若霧滿頭大汗,不敢正視我的眼睛:“治傷的大夫是請到了,可是尋遍整個吳郡也沒找到會接骨的大夫,所以屬下這才趕回來請夫人前往。”
我醒悟過來,原來吳侯知道我有一個醫術高超的老爹,可問題是,玉郎肯來給他做手術嗎?
思忖片刻,我讓阿堵給玉郎捎去書信,把吳侯的傷勢情況悉數告之,然後我讓雅美給我簡單收拾,匆匆告別沈氏,跟着若霧,連夜縱馬疾馳,往秣陵方向趕去。
出發前,我讓阿堵和雅美等人帶上我列明的物品,次日坐馬車過去。
一路上,秋雨霏霏,天色陰沉,我心急如焚,不斷揮鞭催促着駿馬,終於在第二天夜裡趕到秣陵城內。
吳侯休養的住所十分簡陋,院落的圍牆居然是籬笆圍成的,不算紮實,僅可掩人耳目,居住環境不佳,足見退兵時是多麼倉促和狼狽!
才兩個多月不見,吳侯變得又瘦又黑,若不是一雙深陷的眸子清湛明亮如昔,還真不敢相信眼前面容憔悴的人竟是昔日翩翩檀郎。
他又驚又喜,聲音都變了調:“你怎麼來了?”掙扎着想站起來,無奈手腳不給力。
我心頭一酸,差點掉出眼淚:“表哥,你別亂動,我已經捎書信給尚書令,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說完坐在榻沿,捏住他的一隻手,哽咽道:“表哥,你瘦了很多。”
吳侯慘淡地一笑,黯然道:“不料皖城用兵竟如此奇詭。”語氣裡說不出的懊悔和彷徨。
我不忍看他如此傷感,微笑着安慰他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表哥,你要看開一點。”
吳侯輕輕搖頭,沉痛地道:“怪我不聽勸阻,這才造成大敗,白白折損了不少將士。”
我回頭瞥了一眼若霧,明白他爲什麼讓我連夜趕來了,原來吳侯的心結,比傷勢更令人擔心。
若霧會意,低頭行禮告退。
我伸手撫摸着他的臉:“表哥,你切莫太過自責,既然知錯,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就是了,如果表哥一味消沉,讓部將們如何是好呢?”
吳侯悶聲道:“程叔已經指責過我了,我本該等到援軍到來再攻城的,更不該親自上陣殺敵。”
我用嘴脣在他削瘦的臉頰上印了一下:“程叔說得對,上陣殺敵是將領們的事,表哥你是主公,應該保全自身,坐在後方發號施令纔是。”
吳侯的神情一弛,眉頭緩緩舒展,面上漸漸有顯出幾絲血色:“原來打仗你也懂?我竟然不知夫人也有王霸之計。”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那種令人揪心不已的失落情緒,已經減少了幾分。
我乘勝追擊:“妾身雖不才,男女間的打仗卻懂的,否則怎麼能俘獲夫君的心呢?”
這是我對他說過的最肉麻的情話了,效果還不錯,吳侯的綠眼睛頓時兩泓秋水如藍,傾滿了喜悅,他凝望着我久久不語。
過了幾天,益州果然派了大夫過來,我沒想到的是,來的竟然是那個猥瑣的黃臉公,果然人不可貌相,只是這面黃枯瘦的宅男既然醫術了得,爲什麼不開張方子給自己調理調理,非要頂着一張病態臉招搖過市呢?
黃臉公目不斜視,危襟正坐,與在綿都初見他的時候判若兩人。
接骨手術很殘忍,先得將已經長歪了的骨頭打斷,然後重新接上。我躲在帷幔後面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還有吳侯強忍的悶哼聲,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雙腿抖個不停,只恨自己不能像其他穿越女一樣會搞發明,發明出強有效的麻醉藥和先進的醫療器械。
苦苦煎熬了兩個多時辰,若霧小聲道:“好了。”
我舒了一口氣,從帷幔後面走了出來,只見吳侯衣衫盡溼,臉色蒼白,嘴脣咬破,他衝我綻開一個虛弱的微笑:“好了,別害怕。”
反倒安慰起我來,我慢慢解開他的衣衫。
不知黃臉公給他敷的什麼藥,散發出屍體腐爛般的惡臭氣味,直往鼻腔裡鑽,我實在忍不住,來不及退避他處,就在榻前大吐特吐,直吐得黃膽汁都出來了,才勉強止住。
我是個很小心的人,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出醜,認識吳侯那麼久,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失儀過,想起他喜好潔淨,忙以袖掩口,歉然道:“表哥,對不起。”
吳侯卻雙眼炯炯,面色變幻地望着我的臉,遲遲疑疑地道:“芳菲,你莫不是有喜了吧?”
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他是在期待。
只是有喜?在潛意識裡,我拒絕接受這樣的事情,近親結婚,能結出幾個好果子?已經結了一個好的,還敢奢望更多好的?
我站在榻前,心緒起伏不定。
:“若霧,快請大夫回來。”吳侯激動地吩咐道。
黃臉公又被請了回來,他自始至終不正眼瞧我一下,可請脈的結果是,我真的懷孕了。
吳侯狠不能下地跳上幾圈來慶賀,他只是笑,笑容燦爛恍若朝霞。我雖然有幾分顧慮,可也被他強烈的喜悅感染,不禁回望着他,心頭一片柔軟。
因心情暢快,吳侯十分配合黃臉公的治療,他的傷恢復的很快。
十一月中旬,我和吳侯到江邊散步,他已經能下地,只是得有人攙扶,他的手臂輕輕地扶在我腰上,兩人慢慢地行走。
江邊朔風凜冽,江水滔滔,江面上薄霧繚繞,湍急的江水撞到岩石上,激起滔天巨浪,水流如此險惡,卻有小小的漁船在江中心隨波逐浪,爲生計而冒險。
:“表哥,秣陵江面水深面闊,已是天險,表哥爲何還要攻打皖城呢?”
對於很多歷史名城,被冠以軍事戰略地位很重要這樣的說法,我從來弄不清楚背後的原因,所以很不理解他爲什麼要鑽牛角尖,非要屢次攻打皖城不可,想北上,還有別的路線啊。
吳侯停住腳步,將我拉進他的斗篷內,替我擋住凌冽的寒風:“皖城地處長江和淮河中間,南臨施水,施水一路往東南,流入巢湖,而巢湖經過濡須水向東南注入長江,若是秦軍從施水登舟,一路東南而來,途徑巢湖,佔據濡須口,便能在長江駐紮,威脅我江東的江防。”
他望着寬闊的江面:“這裡江面寬闊,北人又不善水戰,也許秦軍一時不敢輕易渡過江來,但是即便如此,若是一旦秦軍奪得巢湖水域,便能在巢湖操練水軍,假以時日,終究會令江東的江面防守吃緊,所以皖城的秦軍,必須除去,方能確保江防無後顧之憂。”
我靜靜地聽着。
:“反之,若是江東能攻取皖城,不但能保得江東平安,還能沿肥水進入淮河,攻擊揚州腹地。
他侃侃而談,年輕的臉上有種深思熟慮的冷靜,原來攻打皖城並不是鑽牛角尖,而是他想拔掉皖城這個釘子戶,將防線向北推進一步,同時也使長江防線不至於暴露在秦氏的眼皮底下。
既然景王也有心北上,如果他能從另外的路線牽制秦軍,吳侯攻打皖城是不是容易一些?我情不自禁地伏在他的胸前。
:“表哥,聽尚書令大人說,景王親自操練兵馬,想來也是有北伐之意,不若兩家再度聯手?”我小心翼翼地說道。
吳侯的臉頰邊飄蕩着幾縷碎髮,輕輕摩擦着我的額頭,怪癢癢的。
:“芳菲,你的建議也不失爲良策,那就讓獨孤兄弟,相爭去吧。”吳侯輕輕笑了,低下頭,打趣道:“就依夫人之言。”
這讓我十分緊張,忙抓住他寬大的袖子:“表哥,我不是要妄談政務,我只是聽父親說起過景王的舉動,他在信中並沒有讓我和你提及此事。”
吳侯輕拍我的後背,溫言道:“你別害怕,我沒有責怪你,即使姑父沒有明說,我也明白他的意圖。”
我揚着臉,晦澀的道:“表哥,如果我不是赫章公主,就好了。”
吳侯柔柔一笑:“你本來就不是,你是我的表妹,這就足夠了。”
:“秣陵山水俱佳,你又有身孕不能隨意走動,不若我們就在此處長住,如何?”
吳侯忽然緩慢說道。
我愕然:“表哥,你打算把家搬到這裡來?”
吳侯搖搖頭:“只是打算將官署搬來,這裡只有你一人。”哦,就是說我是隨任夫人,他是認真的嗎?
吳侯似乎明白我的疑惑:“此處水深江闊,往西直達武昌,往西可抵達京口,東面山脈連綿起伏,狀如盤龍,西有清涼山如同虎踞,北有幕阜山如同屏障,南有長江天險,進可攻,退可守,正是最佳幕府之地。”
原來他早就想好了,我憋了半天,才吐出兩字:“好的。”
吳侯又道:“我欲將章郡守調至秣陵擔任府中長史,你的義兄又是司馬,芳菲,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也是靠山硬得很呢?那章郡守,你還記得吧?他對你可是欽佩不已,將來他若是做了長史,你大可以隨意差遣他了。”
他的消沉之意果然一掃而光,竟然開起我的玩笑來。
我惱羞道:“我怎麼敢使喚你的長史,妾身乃一介後宅婦人而已。”
吳侯笑嘻嘻的道:“自然使得的,若是你能生下兒子,我一定會立他爲世子。”
我大驚:“表哥,萬萬不可,廢長立幼可是禍亂之始。”
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爲吳侯在家雖然排老二,但是宗族裡比他年長的嫡子庶子都很多,他是力排衆才坐上這個位置的。
吳侯果然面色驟變,傲然道:“若是孤執意如此,誰敢置喙?”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美麗如此的話,怎麼YY都不過分的。哈哈。
電影《筆中情》劇照一張,趙靜,王伯昭主演。王伯昭年輕時也不錯,可是現在?
上這圖,主要因爲這是魏晉時代的服飾,和本文架空的時代很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