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一場重逢完全是特別巧合的意外。
這一天我剛剛板着臉端着款給那些滿臉天真得脆生生的實習生上完培訓課,在那些實習生從辦公室魚貫而出之後,我想着我可以回去辦公室給一些客戶發發郵件聯絡感情,發完了郵件可以早點下班回家,於是我站起來作勢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就在這時我的響了。
我連個來電顯示都沒看,就直接按個接聽。
張小梅的聲音很快就傳了過來,她有些無奈地說:“四姐,我能拜託你個事不?”
張小梅是我晚上去兼職打短工那間夜總會的姐妹兒,她也是湛江人,比我小一歲,平時我們相互關照着扶持着,感情也別說去到了什麼地步,但是至少算是朋友了。
在那個夜總會,像我們這些陪唱陪酒的ktv公主,一般都有一個假名字,基本上平時交往也用假名字。但是張小梅她對我沒藏心眼,私底下她願意告訴我她的真名,也願意告訴我她就是湛江人,我剛去那一陣被排擠,她也喜歡顧着我,人心都是肉長的,一來二去的,我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我們私底下也算是有些聯繫。
現在她這個點打給我,說要拜託我事,無非是她今晚可能有事沒法去上班,讓我給她頂班。
我在東莞鳳崗那邊夜總會撈外快的事,雖然跟我現在的正式工作沒有衝突,但是這在公司看來肯定不是什麼值得推崇的事,於是我走上前去先把會議室的門關了,這才慢悠悠地說:“你說。”
果然跟我猜的差不多,張小梅清了清嗓子後,她說:“四姐,是我表妹今天非要過來東莞找我玩。你說雖然咱們現在確實需要賣笑,但是至少掙的乾淨錢,但這是就咱們心裡面清楚。我表妹就未必,她就一大嘴巴,她要知道我在東莞的夜場上班,回到老家還真不知道怎麼說我。我爸媽要面子,有些不好聽的話要讓他們聽到了,肯定受不了。所以我想,四姐你能不能幫我頂頂班應急啊!我原本是要請假的,但是部長說今天星期五了,肯定今晚來客多,我請假不大好,他告訴我你今晚調休,他讓我找找你,問問你願意不願意幫我頂上去。”
幫張小梅頂班,這個月可以多拿150塊的基本工資,今天還是星期五,算是週末的前奏,今晚的場子肯定比平時旺一些,運氣好一點遇到出手大方的客人,坐兩三個小時估計能拿到1000塊,這對於急需用錢的我來說頗有誘惑力。
但是我沒有立刻答應張小梅,我跟她說我先打個電話去確定一下我的時間是不是能空出來,等一下回復她。
在掛了張小梅的電話之後,我先是打給我妹林珊珊,她沒接電話。
我實在無奈,只得打給這幾年跟我交好得跟親姐妹一樣的,就是我來深圳第一份靜好工作的老闆娘李菁,說是要麻煩她一個事。
李菁到底是跟我好了幾年,她性格大大咧咧不愛計較,也懂我,我不用多說,她就明白,她在電話裡面跟我這樣說:“林四四,你丫的就趕緊的去圈錢,小灰灰那邊我幫你顧着,我馬上去幫你去幼兒園接他,你別擔心。”
解決了後顧之憂,我給張小梅打過去說我願意幫她頂班,張小梅對着我千恩萬謝了幾句,還說改天請我吃飯,我不以爲然地笑笑,掛了電話。
下班了之後,我從抽屜裡面巴拉出自己晚上的工作服塞進包包裡面,拎着就下樓去趕公交車。
在筍乾倉庫那邊我坐了366,回到大芬油畫村的站臺又輾轉坐上了深圳橫跨東莞的369公交車。
車上人多得不行,深圳的夏天又熱得發慌,車上沒有空調,等着這輛車搖搖晃晃地到鳳崗,我已經全身是汗了。
沒捨得去打六塊錢一份的快餐,我冒着小雨在路邊買了兩個饅頭湊合着吃了,就急急地往夜總會裡面趕了。
火急火燎地化完妝換好衣服之後,我和一堆年紀在20歲左右的小姑娘擠着坐在休息室裡面,在她們不斷的煙霧繚繞中,等着平時給我們安排活計的蘭姐過來給我們派活。
這個蘭姐,她是那種性格火辣辣一點也不黏糊的北方女人,她嗓門很大,她的門道很多,來到這裡的客人算是給她三分薄面,總之她在這個夜總會很混得開。
我剛開始來的時候,她有嫌我年紀大了一些,後來聽我吼了一嗓子之後,覺得我比那羣20歲脆生生的女孩子唱得好聽,她估摸着難保有些客人就喜歡聽我唱,就答應把我留下來了。
我感激她給我機會,我上班的時候有國外的客人給我一些質量不錯的原裝小香水,我捨不得用,拿來送給她權當感激,幾次下來,蘭姐算是挺照顧我,總是把我分去一些消費高,客人看着質素也比較高的包廂。
而今晚,她叼着一根菸過來,吞雲吐霧了一陣,她環顧了一下,從我們這堆人裡面點了七個名字。
被她點到名字的姑娘兒站了起來,我掃了一眼,最青春最靚麗,平時最受那些客人歡迎的都在其中。
我一看了然,估計今晚場子裡面來了大魚。
我正想着,蘭姐瞥了我一眼,她用手指夾着那根燒剩一半的煙彈了彈菸灰,她說:“可可,你也來吧,溫柔廂。”
可可是我在這個夜場裡面用的假名。
雖然這個名字我用了好一陣,卻還是經常恍惚,蘭姐叫了我十幾秒之後,我才反應過來,跟着站了起來。
然而在站起來,混跡在那幾個青春活力的女孩子中間時,我忽然有些拘謹了。
畢竟溫柔廂是我們這個夜總會裡面低消最高的包廂,包下那個廂房的客人一般都是錢多沒地用燒着了,總之要真的給那個包廂的客人選上去陪喝陪唱,小費肯定少不到那裡去。
但是那個包廂的客人會特別挑剔,一般他們需要四個ktv公主,蘭姐就得帶八個人過去任挑,最後他們肯定得砍下一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些年輕姑娘兒中脫穎而出。
懷着雞立鶴羣的複雜心情,我隨着大隊伍跟着蘭姐走進了溫柔廂裡面。
包廂裡面只有三個男人,年紀不算是特別大,看穿戴舉行神態,質素什麼的都比我們之前陪唱過的客人要高一些。
他們還沒開始點歌唱,就連音樂都按了暫停,整個包廂裡面靜悄悄的。
還真是印證了我的猜測,這三個男人,不像我們之前的客人那般會用肆無忌憚的目光不斷地審視着我們,他們只是若有若無地瞟了幾眼,就收回了目光。
坐在中間那個穿着灰藍色襯衣的男人,他不鹹不淡地笑笑,衝着蘭姐說:“小蘭,你讓你們這些小姑娘打起精神挺起身板,都上點心上點心,我們餘總目光很挑的。”
他的話音剛落,包廂側邊的洗手間的門從裡面打開了。
我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有個穿着白色襯衣筆直西褲的男人,昂着頭慢騰騰地走了過來。
而我本應趕緊的收回目光,可是我最終卻怔怔地站在那裡,撒出去的目光一時半刻也忘了收回來。
因爲,朝着我們走過來的那個男人,是曾經妄圖用一生作爲代價捆綁救贖我的餘明輝!
而他,似乎也在這羣穿着清涼的女人中看到了我,他漠然地掃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是漠然地收了回去。
他很快走到了沙發這邊坐下,他環視着又是掃了一眼,他的目光再度在我的臉上停留。
這一次,他不像剛纔蜻蜓點水輕描淡寫的看看,他而是徹徹底底將目光黏在我的身上,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用眼神將我擊潰。
在我跟他最好的那段時光,每一次我做了什麼事讓他不滿意了,他就是用這種氣場強大的眼神看我,一直看到我抵擋不住撒嬌認錯爲止。
我那時候到底有多天真,就有多好對付,每每對視的時候,我總是不過十幾秒就敗下陣來,我會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亂晃求原諒,而他也總是輕而易舉就原諒我。
那一段時光,真的是我生命裡面最好的時光。
可是在記憶裡面,也是我生命裡面最殘酷的時光。
而現在,這個給我溫暖又隨手無情收回去的男人,他正在企圖用眼神侵蝕我擊潰我,讓我敗下陣來,再一次對他俯首稱臣。
然而,他可能是想太多了。
曾經那個對着他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生怕自己有些什麼行差踏錯的林四四,在時間的浸泡和生活的洗禮揉搓裡面,已經脫去了那一身最天真的外衣。
現在站在這個靡靡奢華醉生夢死的鬼地方的林四四,是一個即使匍匐着,即使滿路的荊棘,即使痛無可痛,也不願意向任何人展露一分一毫的軟弱,懂得爲生活作出妥協,也懂得自我救贖的單身母親。
於是,我將快要在臉上快要呼之欲出的冷笑藏匿下去吞嚥下去,我擡起眼簾衝着這個賜我太多殘酷月光的男人客氣地莞爾一笑,就像是第一次見面那般。
隨着我這個客氣的笑意,餘明輝的眉頭蹙了起來,他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他更是死死地盯着我。
在我與他這樣不經意的對峙僵持中,站在我旁邊的蘭姐嗅到了不好的意味,她的眼珠子肯定溜溜轉個不斷了,她很是熱情而浮誇地咯咯笑了起來,她推了推我說:“可可,餘總一直盯着你看呢,你也不給餘總打個招呼。”
蘭姐推搡我的力道得當,但是因爲我的注意力一直不在腳下,我還是微微往前傾了傾,好在我的平衡力算是不錯,我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就站穩了。
又是衝着餘明輝客氣地莞爾一笑,我用特別職業特別公式化的語調衝着餘明輝說:“餘總你好,請多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