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見師傅們已散出來了,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書房,自不必再進去。小李因爲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裡休息,剛坐下在喝茶,只是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奔了來,從窗口探頭一望,便即大聲說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亂子了!”

太監大都膽小,最怕突如其來,不明事實的驚嚇,所以小李聽見這話,再看到他的神氣,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聲,把個茶杯掉在地上,滾燙的茶直濺到臉上。

“什麼大亂子?你,你快說。”

“萬歲爺把隻手壓傷了。”

聽得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簡單,皇帝下了書房,在御花園跟小太監舉銅鼓,舉到一半舉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亂撒手,想好好兒放回原處,誰知銅鼓太沉,縮手不及,壓傷了右手食中兩指。

闖禍的經過,幾句話可以說完,等禍闖了出來,可就麻煩了。皇帝還想瞞着兩宮太后,只叫傳“蒙古大夫”來診視。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駟院的骨科大夫,官銜就叫“蒙古醫士”,凡是內廷執事人員,意外受傷,都找他們來看。這些人師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讓他敷了藥、裹了傷,痛楚頓減。但這不是身上的隱疾暗傷,兩宮太后面前是無論如何瞞不住的,所以張文亮決定硬着頭皮去面奏兩宮太后。

想法不錯,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錯誤是,他就近先到了長春宮!正當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經過時,翊坤宮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張文亮,等聽說他在長春宮,慈禧太后便教傳敬事房總管。

“壞了!”小李跌腳失聲,“他,他怎麼這麼老實啊?”

換了小李一定先奏報慈禧太后。張文亮按着規矩辦,剛好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裡在想,這一下張文亮要糟糕,連帶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煩了!

那小太監還不大懂事,不瞭解小李所說的。張文亮“老實”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奉命來找小李,找到了便盡了責任,所以只催着他說:“快去吧!慈禧太后等着你問話哪。”一面說,一面拉着他飛跑。

一進了翊坤宮,便覺得毛骨竦然,因爲靜得異樣!太監在廊下,宮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長春宮的宮女,一個個面無表情,眼中卻流露出警戒恐懼之色,彷彿大禍將要臨頭似地。玉子一見小李,先拋過來一個責備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當心,然後伸兩隻指頭,按在脣上,又搖搖手,作爲警告。

小李很乖覺,貼牆一站,側耳靜聽,無奈殿廷深遠,聽不出究竟。好久,只見安德海走了出來,在殿門前問道:“跟慈安太后來的玉子呢?”

“在這兒!”玉子提着一管旱菸袋,奔了上去。

“跟我來!”安德海說,“有話要問你。”

是誰問?問些什麼?皇上舉銅鼓傷了手,跟玉子什麼相干?小李心頭浮起一連串的疑問,困惑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不由得一驚!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宮女細看,還好,他要找的那“一個人”不在。

這該輪到我了!小李對自己說。心裡七上八下地在盤算,慈禧太后怎麼問?慈安太后是何態度?玉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自己該如何隨機應變?

果然,安德海又出現了,這一次沒有說話,只迎着小李的視線招一招手。他疾趨數步,想先探問一下,誰知等走上臺階,安德海掉頭就走,明明是發覺了他的來意,有心避開。

“這小子!”小李在心裡罵,同時也省悟了,今天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間興風作浪。

轉念想到安德海這幾天正有求於己,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爲何不從旁相助,教自己見情,那是惠而不費的事,何樂不爲?這樣一想,小李的膽便大了。未進殿門,先遙向朝裡一望,只見兩宮太后並坐在正面炕上,西邊站着安德海,東邊站着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裝煙,可是臉上的表情不甚自然,彷彿擔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正在回話,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話完了,才高聲報告:“奴才李玉明恭請兩位主子的聖安。”說着,取下帽子,“崩冬”一聲磕了個響頭。

“小李,”慈禧太后一開口就是揶揄的語氣:“你好逍遙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宮這回事,隨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懶,奴才奉萬歲爺的旨意,出宮辦事去了。”

“辦什麼事?”

小李撒了個謊:“萬歲爺命奴才到琉璃廠,買一本小本兒的詩韻,說帶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話,但接下來卻問得更嚴厲:“奉旨出宮辦事,是怎麼個規矩?你知道不?”

這下糟了!照規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緣由,領了牌子才能出宮,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從中正殿的西角門溜出去嗎?他怎樣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實陳奏,追問起那道方便之門是誰開的?彼此都有不是。

誰知安德海把頭一偏,眼睛望着別處,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門的底蘊揭穿,但話到口邊,終覺不敢,只好又碰響頭。

“奴才該死!”他說,“都因爲萬歲爺催得太急,奴才忙着辦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覺地說了句上諭上習見碉,“這是一款罪,先處分了再說,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總管太監答應着,爬起身來拖小李。

小李還得“謝恩”,剛要磕頭,安德海爲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話,李玉明是萬歲爺喜歡的人,求主子饒了他這一次。”

這那裡是爲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發怒,“怎麼着?皇上喜歡的人,我就不能處罰?”她說:“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響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邊,小李在心裡罵:果不其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着好心”,咱們走着瞧!

就這時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來也就打算替小李說情,因而轉臉說道:“既然還要問他的話,就在這兒讓他自己掌嘴好了。”

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聽從,點點頭:“好!”她望着小李說,“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過?”

打得輕了,就表示並無悔意,要打得重,纔算真心改過。

於是小李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責,安德海便在一旁爲他唱數,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虧,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惡,但都是聽人所說,這一來,卻是親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氣,便看着他大聲說道:“不用你數!”接着又對慈禧太后說:“也差不多夠數兒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這下不如剛纔答得那麼爽利,慢吞吞地對小李說道:“聽見沒有?饒你少打幾下。”

第一款罪算是處分過了,還有第二款罪要問。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總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時傳諭:不準太監和宮女在窗外竊聽。小李一看,獨獨還留着一個玉子,顯見得要問的話,也與她有關,那就更證明了自己的推測不錯,桂連的事發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麼機密要談,再也不虞外泄,但慈禧太后卻不說話,有意無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開口。而她,只盡自抽着煙,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爲有慈安太后擋在前面,安德海也會側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膽,誰知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現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沒有什麼擔當,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這樣想着,不由得有些發抖,微微擡頭,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卻比他要鎮靜些,還報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後推一推慈安太后輕輕說道:“該問什麼,就問吧!”

“也沒有什麼話好問。”慈安太后考慮了好半天了,說這麼一句話,是有意要把事情沖淡,“小李,你說實話,皇帝在別的地方召見過桂連沒有?”

全心全意在對付這件事的小李,一聽就明白了,心裡真是感激慈安太后,這句話問得太好了,在他看,這簡直就是在爲他指路。“跟兩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有三百五十天跟在萬歲爺身邊,就是偶爾奉旨出外辦事,或是蒙萬歲爺賞假,離開一會兒,回來也必得找人問明瞭,萬歲爺駕幸何處,是誰跟着。奴才不敢撒謊,自己找死,確確實實,桂連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宮裡,跟萬歲爺遞個茶什麼的以外,沒有別的事兒!”

他這樣盡力表白,語氣不免過當,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說壞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駁問:“什麼‘別的事’?誰問你啦?也不過隨便問你一聲,你就嚕嚕囌囌說了一大套,倒象是讓人拿住了短處似地。哼,本來倒還沒有什麼,聽你這一說,我還真不能信你的話!”

小李懊喪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兩個嘴巴,爲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壞了,不過他也很見機,知道這時候不能辯白,更不能講理,唯有連連碰頭,表示接受訓斥。

玉子也是氣得在心裡發恨,但她比小李更機警,詞色間絲毫不露,只定下心來在想,這就該問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樣,道三不着兩,反倒讓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錯,果然輪到她了。慈禧太后對她比較客氣,聲音柔和地問:“玉子啊,你說說倒是怎麼回事兒?”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來,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裡已經打算好了,越描越壞事,所以決定照實陳奏。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玉子的聲音極沉穩,“桂連生得很機靈,萬歲爺對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總得孝敬主子,萬歲爺喜歡桂連,所以等萬歲爺一來,奴才總叫桂連去伺候。”

這番話說得很得體,慈禧太后不能不聽,但也還有要問的地方:“是怎麼個伺候啊?”

“無非端茶拿點心什麼的。有時候萬歲爺在綏壽殿做功課,也是桂連伺候書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這樣子皇帝還會有心思做功課?但這話到底沒有問出來,換了一句:“桂連在屋裡伺候,外面呢?”

小李這時嘴又癢了,搶着答了一句:“外面也總短不了有人伺候。”

“誰問你啦?”慈禧太后罵道:“替我滾出去!”

這就等於赦免了,小李答應一聲,磕個頭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瞞我!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一瞞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瞞兩位主子。”玉子斬釘截鐵地爲她自己,也爲皇帝和桂連辯白:“萬歲爺喜歡桂連,拉着手問問話是有的,別的,決沒有!奴才決不是撒謊。”

“也許你沒有看見呢?”

“那不會!”慈安太后接口說道:“我那一班丫頭,都讓玉子治服了,一舉一動她都知道。”

“那麼,”慈禧太后對玉子點點頭,表示滿意:“你起來吧!”

等玉子站起身來,慈禧太后提議去看看皇帝的傷勢,慈安太后自然同意。於是太監、宮女一大羣,簇擁着兩宮太后到了養心殿西暖閣。那裡的太監和首領太監張文亮,都在寢殿中照料,跪着接了駕,回奏說皇帝剛剛服了止疼活血的藥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說,“咱們外面坐吧,別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張文亮極嚴厲地訓斥了一頓,又吩咐嚴格約束小李。最後追究出事的責任,平日陪着皇帝“練功夫”的小太監,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這是從輕發落,因爲慈禧太后決定把皇帝傷手的事,瞞着師傅們,所以處罰不便過嚴,免得惹人注意。

這重公案算是料理過了,對桂連跟皇帝的親近,慈禧太后始終不能釋然。從上年年底,皇帝經常逗留在長春宮,問起緣故,聽安德海說起是爲了桂連,她就決定要作斷然處置,只以礙着慈安太后,很難措詞,所以一直隱忍不言。現在事情既然挑明瞭,正不妨就此作個明白的表示,把桂連攆出宮去。

但是,這總得有個理由。桂連似乎沒有錯處——桂連有沒有錯處,對她本人來說,無關緊要,要顧慮的是,對慈安太后得有個交代。

“有了!”她自語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個“題目”。

於是第二天在召見軍機以後,慈禧太后特意問起書房的情形。這該歸李鴻藻回奏,啓沃聖聰,他自覺責任特重,只要兩宮太后問到,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皇帝常有神思不屬的情形,功課有時好,有時壞。聖經賢傳,不甚措意,對於吟詠風花雪月,倒頗爲用心。

這番陳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對慈安太后說道:“姐姐,有句話,我今天可不能不說了,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

見她神色肅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詫異:“什麼事啊?”

“我跟你實說了吧,桂連的事,都瞞着你,我聽得可多了!

皇帝才這麼大歲數,不能讓那麼個丫頭給迷惑住了!”說得好難聽!慈安不由得有些皺眉,“什麼事瞞着我?”她問:“你又聽到了什麼?”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說:“只說一件吧,桂連跟皇帝要了個寶石戒指,你知道不?”

“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會吧?”

“我本來也不信,從沒有這個規矩,桂連不敢這麼大膽,誰知道真有那麼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誰要了個戒指給她?”

“誰啊?”

“大公主。”

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斷搖頭,顯得不以爲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說了吧,桂連那麼點兒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啊!”慈安太后失聲而呼,不安地說:“怎麼弄這些個鼓兒詞上的花樣?剛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這一套。”

“可不是嗎!李鴻藻的話,就是應驗。”

“你是說皇帝愛做風花雪月的詩?”慈安太后緊皺着眉:

“這樣子下去,唸書可真要分心了。”

“已經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異常不愉,“前些日子讓他念個奏摺,結結巴巴,念不成句,這,怎麼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響,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聲,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問一問這回事兒!”

“問誰啊?”慈禧太后說,“問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問她。”

“問明白了怎麼着?”

“真要有這回事兒,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問也是白問。”

“不會!”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說,“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會告訴我。”

“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說,“連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記是什麼?”

“啊!我倒想起來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麼辦?那決沒有再打發出去的道理!”

這確是個疑問,也是個麻煩。照規矩來說,宮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決不能再放出宮去。那一來就得有封號,最起碼是個“常在”或“答應”,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與桂連“常在”,或者不準桂連“答應”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願。

於是慈禧太后想了一會,徐徐說道:“就有這回事,也算不了什麼!”

“這不能這麼說,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聽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聽先帝告訴過我,康熙爺手裡就有這麼回事,有個宮女也就是在康熙爺十四、五歲的時候,伺候過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爺即位,問出來有這麼個人,纔給了封號。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宮裡的日子,是怎麼個過法?”

“當然羅,”慈禧太后很見機地說:“真的有那麼回事,咱們也不能虧待人家。不過,我想不至於。”

“好了,等我好好兒問一問再說。”

※※※

慈安太后回到長春宮,顧不得先坐下來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來,屏人密詢。問起寶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問,而且大表不滿:“你怎麼瞞着我不說呢?”

“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奴才不敢胡亂奏報,惹主子心煩。”

“還說不要緊!”慈安太后皺起了眉,顯得有些煩惱,“據說桂連拿這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這……。”玉子不免詫異:“誰說的?”

“你別問誰說的,你只說有這回事沒有?”

“大概不會。”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細去問一問桂連。”

“對了!你都問清楚了來告訴我。還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說,“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連到底在別的地方伺候過皇上沒有?你……懂我的意思嗎?”

玉子怎麼不懂?不過這話要問桂連,卻有些說不出口,見了面反倒是桂連很關切地問皇帝的傷勢。

“你少問吧!”玉子有些責怪她,“外面已經有許多閒話了。”

“說我嗎?”桂連睜大了一雙眼,天真地問:“說我什麼?”

“說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詐她一詐,“說萬歲爺叫小李偷偷兒把你帶了出去,也不知在什麼地方過了一宵。”

“那有這回事?”桂連氣得眼圈都紅了,“誰在那兒嚼舌頭?”

“真的沒有?”

“我發誓!”

桂連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趕緊攔住她說:“我信,我信。我再問你,皇上賞的那個戒指,你當它是什麼?”

“當它什麼?這話我不懂。”

“我是說,你可覺得皇上賞這個戒指,有什麼意思在裡頭?”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皇帝喜歡這個人,纔有珍賞。不過桂連害羞,這話說不出口,只這樣答道:“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萬歲爺討的嗎?”

“那是說着好玩兒的。”桂連笑道,“誰知道萬歲爺真的賞下來了。”

“那麼你呢?”玉子毫不放鬆地追着問:“萬歲爺賞你這個戒指,你心裡不能不想一想,是怎麼個想法?”

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裡醒來,伸手到枕頭下面,摸着那個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熨貼舒服,什麼憂慮都能棄在九霄雲外。她總是這樣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萬,單單就是自己得了賞!光是這一點,就讓她有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的驕傲與得意。然而這些話,跟玉子也是說不出口的,不過她也不願意騙她,明明是騙不過的,偏要說假話,顯得對玉子太不夠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響。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發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動作,一會兒輕輕咬着嘴脣,一會兒亂眨一陣眼,一會兒又摸臉,又捻耳垂,彷彿那隻手擺在什麼地方也不合適似的神態,玉子心裡在想:說她把那個戒指當作“私情表記”,這話倒真也不假。

“唉!”她嘆口氣:“是非真多!”

“怎麼啦?”桂連最靈敏,一聽這語氣,頓時驚疑不定,臉上的笑容,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她這害怕的樣,玉子卻又於心不忍,搖搖頭說:“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問,只小心一點兒好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桂連急忙一把拉住:“什麼事小心?

怎麼小心啊?”

“少亂走!少提萬歲爺!還有,你把你那個戒指給我,我替你收看。”

這又爲的是什麼?桂連越發驚疑,但她不敢再問,怕問下去還有許多她不敢聽的話,就這幾句話已夠她想好半天的了。

從桂連手裡接過了戒指,玉子隨即回到慈安太后那裡去覆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說所想的一樣,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這句話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說的,說時容易做時難,她從來沒有攆過宮女,尤其是這個宮女。一攆,不但桂連會哭得淚人兒似的,也傷了皇帝的心。不攆呢,還真怕皇帝會因此分心,不好好唸書,這關係實在不輕!

一個人在燈下想了半天,始終覺得左右爲難,委決不下。

於是她重新叫人開了殿門,召玉子來商量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決斷,“看樣子,不攆也不行,”她說,“西邊既然有這個意思,主子把她留着,往後挑眼兒的事一定很多,桂連那日子也不好過。”

“對了!”慈安太后馬上被說動了,“替桂連想一想,也還是出去的好。”

“桂連伺候了主子一場,也沒有犯什麼錯,總得求主子恩典。”說着,玉子跪下來爲桂連乞恩。

“起來,起來!”慈安太后很快地說,“當然得好好打發她出去。”

於是慈安太后決定爲桂連“指婚”。一時雖不知道把她嫁給什麼人,但商量好了,要挑這樣一個人:年輕有出息,家世相當而有錢,婆婆脾氣好,免得桂連嫁過去吃苦。同時最好不在京城裡,嫁得遠遠地,省得有人知道了,當作一件新聞,傳來傳去,令人難堪。

桂連的出處倒商議停當了,但還有皇帝這一面,讓他知道了怎麼辦?他一定會尋根問底地追索遣嫁桂連的原因,那時又何詞以答?慈安太后覺得這纔是最大的難題。

“當然得瞞着萬歲爺。”玉子答道,“就怕瞞不住。”

“瞞是瞞得住的。誰要走漏了消息,我決不輕饒!看誰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說,“可是,桂連這個人到那兒去了呢?得編一套說詞,能教皇帝相信,不怎麼傷心纔好。”

“傷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說桂連得了急病,死了!萬歲爺傷心也就是這一回。”

慈安太后接納了她的意見。第二天朝罷,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當時召見敬事房總管太監,秘密地作了指示,讓他到內務府傳旨明善,爲桂連找適當的婆家,密奏取旨。

“這件事,當然不是三兩天辦得了的,得先把桂連挪出去。”慈禧太后問道:“你跟內務府商量,看挪到什麼隱秘一點兒的地方?”

“這樣,”慈安太后深怕桂連受委屈,很快地說,“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訴他,我說的,桂連是他家的貴客,好好兒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決不敢疏忽。”敬事房總管又說:“奴才請旨,桂連那兒,是不是讓玉子去傳諭,比較合適?”

“可以。你就聽我那兒的招呼,到時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傳旨各處,不準提這件事!誰要是說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所以敬事房總管,懍然領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宮首領太監,很鄭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監宮女守口如瓶,就象瓷瓶摔在磚地上能不碎一樣地難,所以當天就有人去告訴桂連,說她要被“攆出去了”!

這是爲了什麼?桂連不能相信,卻不能置之度外,她心裡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裡去探探口氣。

“嗨,你來得正好!”玉子顯得特別親熱,也特別客氣,從來當她小妹妹看待,總是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說話,這時卻破例站起身迎接。

這就是不妙的徵兆!桂連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紅了。

“咦!怎麼啦?莫非誰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誰欺侮我,”桂連使勁咬着嘴脣,不讓眼淚掉下來,“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太后要攆我?”

一聽這話,玉子就氣了,“誰在那兒嚼舌頭?”她神色嚴肅地問。

“你甭管。你只說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錯了,如果自己先就發脾氣,又如何能平心靜氣來勸桂連?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麼攆出去。兩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過去稱心如意。”

桂連以先入之見,認定了是被攆,所以一聽她的話,就覺得胸膈之間有股氣直往上衝,顧不得害羞,脹紅了臉問:

“這又怎麼想起來的呢?總有個原因在那兒。”

“咦!男大不當婚,女大不當嫁嗎?”

桂連心想:若說女大當嫁,你二十多了,怎麼不嫁?但雖在氣頭上,她也知道這話說出來,就不用再打算談下去了。

因而換了句話說:“我才十四歲。”

“十四歲就不能嫁嗎?”

這話強詞奪理,桂連越發不服:“這麼多人,爲什麼偏偏挑上我?”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叫偏偏挑上你?”

盡是這樣不着邊際,叫人聽不進,卻又駁不倒的話,桂連又受屈、又生氣,真的要掉眼淚了!

“那怕讓我死,總也得跟我說個緣故。現在到底爲的是什麼呢?這麼多人,偏偏兩位太后對我這麼‘好’!爲什麼?”她一句重一句地說:“爲什麼?”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說這話,就算沒有良心。西邊的不說,光說咱們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連原有些自悔失言,聽得玉子這一番指責,更覺無話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鬱難宣之感,胸脯起伏着好半天,忽然橫下心來,起身就走。

“你怎麼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還有好些話沒有說吶!”

“你也不用說了。反正我就知道,總有人看我不順眼,我讓他們順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殘淚熒然,容顏慘淡,語言中又隱隱含着決絕的意味,玉子頓時會意,同時大吃一驚,立刻放下臉來,神色嚴重地訓斥。

“你心裡可放明白一點兒!你自己死不足惜,別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對了桂連的心思。氣憤不平,打算着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過憑一股子不顧一切的勇氣,現在讓玉子迎頭一攔,想想不錯,宮女在宮中自殺,父母一定會被治罪。這一下,立刻就泄了氣了。

“天底下就有那種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過,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氣,切齒罵道:“你倒說說,嫁出去,一夫一妻過日子,有那些兒不好?你就願意一輩子守在那兒,”她用手往東一指,指清冷寂寞的“東六宮”,“跟那些個老妃子一樣,撿些零綢子什麼的,繡個荷包做雙鞋,叫老太監偷偷兒的拿到外面去換零用錢?你怎麼這麼喜歡自己找罪受啊?”

說也奇怪,這一罵反倒把桂連罵得安靜了下來,坐在那裡低着頭不響。

玉子發泄過了,氣也平了,“我跟你說的可是好話。”她說,“我在宮裡十年,什麼慘樣兒沒有見過?”

看桂連此時已有受教的模樣,玉子不肯放過解勸的機會,拉着她一起坐在榻上,爲她細說后妃的苦楚,虛榮一時,哀怨無窮!什麼天家富貴,都是騙人的話,只是受了騙的人,還要自己騙自己,不肯說破,以致於他人又受了騙。

“你看,麗太妃就是一個榜樣!你沒有見過咸豐爺在日,她是怎麼個樣子?我見過。”玉子搖着頭說,“想想從前,看看今天,簡直不能比了。”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桂連覺得她有些無的放矢,“我可沒有什麼癡心妄想。”她說,“你這些話跟我說不上。”

“不存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麼說?這些都是桂連想知道的,但無法開口向玉子探問。

“好了,話也說明白了。你這下總該知道,不是給攆了出去,簡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動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說,你家大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喜歡得會掉眼淚。再說,兩位太后一再吩咐,務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這是‘指婚’,比平常說的媒又不同,你嫁了過去,婆家決不敢虧負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連不答,但神色間明白表示出來,心神飛越,在嚮往家人團圓,樂敘天倫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說,“明年我就出去了。從此只怕再沒有進宮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夢裡見面。現在總算還有你一個,而且還是你先出去。將來有了女婿,可別忘了姐姐,好歹也捎個信兒給我。”

這番話把桂連說得臉紅了。原是帶着些戲謔,不便一本正經地談論,只是這樣用埋怨的語氣問道:“倒是往那兒給你捎信啊?誰知道你在那兒?”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時候,我寫個字給你。”

“明天就走?”桂連失聲問說。

“是這樣,”玉子很婉轉地說,“咱們太后特別交代了,說你是內務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貴客……。”

“玉子姐姐!”桂連用很冷靜,但也很固執的聲音說:“你一定得告訴我,爲什麼這麼急?”

因爲桂連已接受勸告,話中也在作出宮的打算了,問往那裡給自己捎信,就是一個明證,所以玉子決定跟她說實話。

“那麼,我跟你說真的吧!是要讓你避開萬歲爺,趁萬歲爺這兩天傷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連到此時纔算真正明白,頓時臉色大變,原來皇帝對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於必須把自己出宮的事瞞着他!這一夜思前想後,總覺得於心不甘,皇后、貴妃的尊榮,雖不敢妄想,妃嬪的身分,將來是一定會有的。但一出宮什麼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這件事,還可挽回,無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麼才能見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淚,整整一夜不曾睡着。

她終於發現,這完全是枉費工夫的妄想。見不着面,只有想想別後的光景,等皇帝手傷好了,他自然會到長春宮,那時替她端茶的,也許是玉子,也許是別人,反正不會是自己。於是他會問:“桂連呢?”這話不知怎麼回答他,想是編一套說詞騙他。而他會不會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斷定的,皇帝會傷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額頭下,那雙重重壓着的,難得舒展的濃眉,桂連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難得有開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書房、要“坐朝”、要到這裡、那裡去行禮、來回到兩宮太后那裡問安侍膳,象個木頭人兒一樣,爲御前大臣和太監擺佈來、擺佈去,還有許多禮節束縛着,象個小老頭兒似的,那些好幾個大人做着都嫌累的事,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彷彿把他的背都壓得彎了。

到這時候她才明白,爲什麼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才顯得象個孩子?同時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着她的手時,她總願意讓他多看一會?這不是求榮希寵,只是可憐他而已。

以後呢?桂連流着眼淚在想,巴望再能有個人讓皇帝喜歡,可以象自己這樣伺候他。然而,那個人可千萬不要象自己這樣,又被遣出宮去,讓皇帝又傷一回心。

“桂連、桂連!”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時竟聽不清楚是誰?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發覺已經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門外的聲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開帳子,趿着鞋去打開了門。

“睡到這會兒!”一句話未完,玉子的表情和聲音都變了:“你的樣兒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沒有睡,你看你,眼睛都窪下去了。”

桂連不響,也不拿鏡子照一照,坐下來扶着頭,什麼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來,別這個樣子!”玉子帶些感嘆和羨慕的聲音說:“紅牆綠瓦黑陰溝,你算是放出去了。”

這句話使桂連想到宮牆外面的天地。平時在家總說京城裡是如何繁華熱鬧?一到了那裡,必得舒舒暢暢逛幾天,等一進宮,這些念頭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來。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無限的嚮往之情,頓時精神一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車快來了。桂連,”玉子又說:“上頭特別交代,不用上去磕頭了,免得傷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裡,上頭自然還有恩典。喏,這是我送你的。”

說着,她從身上取出一個錦盒,塞到桂連手裡。

打開來一看,是玉子最心愛的一樣首飾,一朵珠花,另外有張紙條,寫着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連不知道怎麼說,眼淚滾滾而下,也不去擦拭,讓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幹嗎這個樣?有什麼好傷心的!”說到最後一個字,玉子聲音也哽咽了,急忙轉過臉去,用手背抹掉眼淚。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淚,也警告桂連不能哭,在宮裡這是犯忌諱的,桂連當然知道。同時她也是一副爭強好勝,不願以眼淚示人的性格,所以心裡儘管悲苦,也還能聽從玉子的勸言,匆匆擦了把臉,讓玉子幫她打好辮子,換上衣服,開始收拾行李。

這時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趕來慰問,其實倒還是羨慕的多。當然也有人失望,打算着桂連將來能成爲皇帝的寵妃,好靠她提攜的這個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腳幫着她整理箱籠什物時,小李也趕了來湊熱鬧,男人的力氣大,恰好爲玉子抓差,讓他幫着捆鋪蓋卷。小李一面使勁拿繩子勒緊,一面說道:“桂連啊,冤有頭,債有主,你自己心裡可要有個數!”

一句話未完,爲玉子喝住:“死東西,你又來胡說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裡就變樣兒了!”

“你也別罵小李。”桂連在一旁接口,“我心裡有數。”

“你別聽他的,聽他的話惹是非。”玉子又轉身向那些宮女說:“都散散吧!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

玉子跟總管一樣,她的話就是命令,於是宮女們紛紛散去,屋子裡只剩下三個人。桂連真想問一問皇帝,正躊躇着不知如何啓齒時,玉子又在訓小李了。

“桂連好好兒出宮,有了歸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來多嘴!什麼‘冤有頭,債有主’?你可當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聲:“走着瞧吧!”

“對了,走着瞧,少開口。”

“玉子姐姐!”桂連攔着她說:“別爲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於是把安德海丟開,談到皇帝,小李說他手傷好得多了,只是還不能上書房,對師傅們說是皇帝受了外感發燒。桂連默默地聽着,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說一句:“如果萬歲爺問到我,就說我得了急病死了,來生做犬做馬,報答萬歲爺!”但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大概車來了,”玉子指着遠遠走了來的敬事房總管說,“你走吧!”

說到“走”字,彼此都覺心酸,桂連拉着玉子的手,戀戀不捨,直到敬事房總管催得有些不耐煩了,她們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連忽然站住腳,朝慈安太后住的綏壽殿跪下,碰了個響頭。

慈安太后這天沒有上朝,因爲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腸軟,幾次想把桂連找了來,安慰她幾句,終以怕桂連會淌眼淚,不忍相見,只是在殿裡走來走去,等玉子來回話。

“走了?”一見玉子,她這樣問。

“走了!”玉子低聲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嘆口氣說:“她真的‘伺候’過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樣子不就可以留下來了嗎?”

原來是慈安太后捨不得桂連離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歡桂連呢?還是她疼愛皇帝,覺得攆走了他喜歡的一個人而心懷疚歉?或者兩種心思都有?在玉子看來,桂連這樣子走了最好,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只覺得慈安太后連一個宮女都庇護不了,得聽“西邊”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憐。

由這個念頭,想到慈安太后處處退讓,固然有些事是她辦不了,或者秉性謙和,情願讓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壓到頭上來的回數也不少。一時感觸,又是快要辭宮的人,覺得此時不說,將來或許有失悔的一天,所以決定要諫勸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薩,好說話!”她用喟嘆的聲音說,“有些事兒,奴才看在眼裡,實在不服,不過主子心軟量大,情願吃虧,奴才又怎麼敢說?說真個的,讓人一步,能叫人見情,吃虧也還值得,自己這面總是讓,人家那面得寸進尺,一步不饒,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好久,嘆口氣說:“不讓又怎麼辦?跟人家爭嗎?”

“該爭的時候自然要爭。”

“你倒說說,那些事該爭?”

“名分要爭!現在是兩位太后,當初可不是兩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爭氣。”

“主子也不必老存着這個念頭。萬歲爺雖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說,宮裡誰不是這麼在想,萬歲爺孝順主子,倒比親生的還親。”

“這就是我的一點兒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說。

“話又說回來,”玉子趁勢說道,“萬歲爺孝順主子,主子也得多護着萬歲爺一點兒!”

慈安太后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着玉子,彷彿要發怒的神氣,這神氣一年難得見一兩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誰知她不但沒有發怒,而且頗爲嘉許,“你說得不錯,”她深深點頭,“我要多護看他一點兒。”

但桂連出宮這件事,總是無可挽回的了,唯有謹慎應付。所以第二天看見皇帝到長春宮來問安,玉子便親自遞茶,同時很小心地窺伺皇帝的臉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見桂連來伺候?但也沒有開口問,不斷注意着窗外往來的人影,坐了一會,起身辭去。

坐在軟轎上,他就問扶轎槓的小李:“怎麼不見桂連的影子?”

“桂連?”小李很輕鬆地說:“死了!”

皇帝大驚,但三、四歲就開始學的規矩,把他拘束住了,不會張皇失措,只是在心裡懷疑,急着要回到宮裡,好好問一問小李。

“桂連怎麼死的?”到了養心殿,他問。

“是急病。奴才也鬧不清是什麼病。”

“也不去打聽打聽!而且也不告訴我,真正混帳,白養了你們這班廢物!”

一看皇帝又氣急,又傷心的樣子,小李雙膝一彎跪了下來,“都只爲萬歲爺手疼,怕萬歲爺心裡煩,不敢奏報。”

“那麼,什麼急病,你怎麼也不去打聽呢?”

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錯處。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聽”,捏造“病況”來回奏,雖能搪塞一時,但皇帝如果從別人那裡得知真相,問起來固可用敬事房總管傳懿旨,不許泄漏實情的話來搪塞,可是皇帝一定會這樣說:你幫着別人來瞞我,我要你何用?那一來立時失寵,說不定皇帝還會隨便找個錯,傳諭敬事房打頓板子,調去當打掃茅房之類的苦差。那豈是好玩的事?別的不說,起碼安德海的仇就報不成了。

這樣一想,小李計上心來,而皇帝已經不耐煩了,用腳踢着他的膝蓋說,“怎麼啦?你是啞吧?”

小李聽說,便把臉孔拉長,嘴一撇,眼睛擠兩擠,擠出幾滴眼淚,伏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皇帝大驚,而且疑慮極深,當他這副眼淚,是爲桂連而灑,然則桂連一定死得很慘,所以急急喝道:“哭什麼?快說!”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斷斷續續地說:“奴才心裡爲難死了!不說是欺罔,奴才不能沒有天良,說了,馬上就是個死!”

“爲什麼?”

“母后皇太后傳諭,誰要說了,活活打死!別人的話,奴才不怕,兩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萬歲爺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發詫異,定一定神細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這有什麼不能說的?第二,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

照這樣看來,內中一定有隱情。

皇帝對太監的性情也很瞭解,叫他們辦什麼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們的命。只要能夠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實話。所以他很沉着地說:“你別哭!我先問你一句話。”

“是!”小李抹抹眼淚,把頭擡了起來。

“要怎麼樣,你纔敢說實話?”

“主子體恤奴才,奴才說了實話,主子裝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說。”

皇帝有些答應不下,考慮久久,迫於情勢,咬一咬牙說:

“好!你說吧。”

於是小李把桂連出宮的經過,細說了一遍,當然是不盡不實的,最主要的一點改變是,說她已指配給黑龍江當差的一名藍翎侍衛,已經動身出關了。因爲如果說了實話,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煩。

“那麼,”皇帝從緊閉着的嘴脣中吐出聲音來,“聖母皇太后怎麼會知道,我給了桂連一個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萬歲爺聖明。”

“好!留着算總帳!”皇帝咬牙說這一句,接下來又問:

“桂連呢?哭了沒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麼知道?”

“桂連的兩眼腫得桃兒那麼大。奴才幫她拾奪行李的時候,親眼得見。”

“喔,你還幫她拾奪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連是萬歲爺心愛的人,奴才該盡點兒心。”

“你倒還有點良心。”皇帝又問,“她走的時候怎麼樣?”

“走的時候可不敢哭。宮裡的規矩不許。”

“那麼,”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這麼走了?一點都不留戀,說走就走?”

這話如何回答,就有考慮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條心,最好說得桂連如何絕情,但那不是皇帝愛聽的話,此刻總得要想辦法哄哄他,纔不致有意外的麻煩出現。

於是他說:“桂連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走的時候,她遠遠兒的朝綏壽殿碰了個響頭。”

“怎麼?”皇帝打斷他的話問,“沒有給母后皇太后當面磕頭?”

“是!”小李答說:“母后皇太后叫玉子傳諭,不必上去了,免得見了傷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歡桂連,臨別時如此傳諭,更見得她心有不忍。然則何以不說句話,把她留下來,爲何事事聽慈禧太后擺佈?

這樣想着,他對兩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隨即自譴,起這個念頭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氣總有些咽不下,因此這個念頭也就橫亙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問小李些話,藉以排遣。

“她……。”皇帝總覺得桂連還該有些表示,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揚長出宮,可是這個想法,不知如何表達?而小李卻看出來了。

“桂連心裡實在有許多委屈,不過說不出來,她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走的時候,不肯掉一滴眼淚,把個頭揚得高高地,彷彿什麼不在乎。其實呢……,唉!”小李自恃得寵,居然在皇帝面前嘆氣。

這有未盡之語,而皇帝無從想象,便緊接着他的話問:

“其實怎麼樣呢?”

“其實,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萬歲爺的恩寵。那怕頭髮白了,牙齒掉了,兒孫滿堂,心坎兒裡還有萬歲爺這會兒的模樣在。”

小李這段話,說得“情文並茂”,皇帝大受感動,一下子想起許多詩句,也一下子懂了什麼叫“情”,什麼叫“恨”,什麼叫“癡情”,什麼叫“終生之恨”!

於是他眼眶有些發紅,心裡酸酸地、甜甜地、熱熱地,分辨不出是難受還是好過?只覺得想寫點兒什麼,把自己心裡這份奇妙的感覺抓住了,說出來。

說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覺地開始構思,坐立不安地在殿裡走來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換了熱茶卻又不喝。小李見這神氣,大起恐慌:“萬歲爺別是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斷這樣在心中自問,卻又不敢言語。

到了晚上,該安置了,皇帝忽然說道:“我要做詩!”“跟萬歲爺回話,”小李跪下說道:“今兒晚了,明兒再做吧!”

“怕什麼?明兒又不上書房。”皇帝說:“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經有了。”

原來皇帝剛纔在想詩,怪不得書呆子似的,小李這下放心了。反正做詩也是做功課,不怕“上頭”責備。因而欣然伺候書案。

皇帝的詩,在他這個年紀而論,算是做得過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課”,倭仁出了個“松風”的題目,皇帝的結句是:“南薰能解慍,長在舜琴中”,揉合《史記》上的“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及《禮記》上的“舜作五絃之琴,以歌南風”這兩個典故。師傅們無不欣然色喜,走告傳觀,倭仁說是藹德仁君之言;徐桐認爲是太平有道之象,將重見堯天舜日;李鴻藻覺得皇帝能活用經史的典故,且出語見得是帝者的身分,讀書確是有長進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爲做詩的功課,歸他“承值”。而這位“門生天子”的詩,已經開竅了,說的是“道學話”,字面卻無“道學氣”,在詩的天分上來說,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詩中還要高明些。

五言絕句已經學會,皇帝現在正學七絕。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個題目最好做兩首七律,題目就叫“無題”。但律詩要講對仗,要用典,而風花雪月,旖旎纏綿的典故,師傅們從來沒有教過,自己偷偷兒看了些在肚子裡,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還不到時候,決定仿照唐詩上的宮詞,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絕。

剛纔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說已有“腹稿”,卻是欺人之談,腹稿中只是些斷句,得要在筆下把它聯綴起來。

頭一句現成,皇帝提筆就寫:“一別音容兩渺茫。”一面寫,一面念,音節倒還瀏亮,但有些做輓詩的味道,自己覺得喪氣,而且“別”字也不對,跟桂連又不曾話別,因而提筆把“別”字塗掉改爲“去”,卻又嫌“一去”兩字不響,一不耐煩,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詞兒嘛,”小李在旁邊說,“怎麼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邊嚕囌!”

碰了個釘子的小李退遠了些。皇帝一個人又翻書,又查韻,一首詩不曾做完,只見張文亮匆匆奔了進來,喊一聲:

“萬歲爺!”

“幹嗎?”皇帝頭也不擡地問。

“母后皇太后來瞧萬歲爺來了。”

這一說,立刻把皇帝的詩興打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詩,於是,一手抓着詩稿往抽屜裡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書都收起來。”

“萬歲爺,”小李疾趨而前,低聲說道:“這麼晚還做功課,母后皇太后一定會誇獎。”

小李的意思,是書不必收起來。因爲一收書,慈安太后一定會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請皇上安置?那時沒有理由解釋,侍候皇帝的人一定會捱罵。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還又拿了幾本書在桌上攤開,然後跟着張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長街,兩行宮燈,自北冉冉南來,皇帝遠遠地就迎了上去,對着軟轎請了個安,然後用右手扶着轎槓問道:“這麼晚了,皇額娘還來?”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說,“說你還不曾睡,我不放心,來看看。你在幹嗎呀?”

“我在看書。”皇帝陪笑說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兒又不上書房,捨不得睡。”

到了養心殿東暖閣,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寢宮,找了張文亮和坐更的太監來問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話,諸如天氣漸漸炎熱,當心皇帝貪涼之類的告誡。奏對完了,太監都退了出去,宮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個人都覺得該說什麼私話,這就是時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爲而來的。她跟玉子商量過,桂連這件事,遲早瞞不住皇帝,與其等事情鬧開來再哄着皇帝說好話,倒不如事先加以撫慰。玉子認爲她的主意極好,說皇帝孝順,能這樣子辦,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會仰體親心,隱忍不言,所以極力慫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態如常,並無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聲,皇帝爲顧慮小李會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問。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卻又不能平靜,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后在說閒話,心裡卻一直在盤算,要不要趁今天這個機會,告安德海一狀,如果要告,該怎麼樣才能說動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願來處治安德海?

盤算好了,等閒話告一段落,他突然問道:“皇額娘,當皇上到底乾點兒什麼?”

一句話把慈安太后問得發愣,“真是!”她大感不悅,“你的書都念到那兒去了?師傅沒有教過你?”

“教過。師傅們說,當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可是靠誰來治呢?外面靠督撫,裡頭靠軍機、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額娘,是不是這樣子?”

“怎麼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嗎?”

“有一點兒不明白。”皇帝問道:“是不是六叔說什麼,就得聽什麼?”

這話問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嚴重,因而板着臉問:“你聽了什麼話來着?你六叔是賢王,這幾年全虧他!你沒有接手辦事,就在聽小人的話了。是誰在背後挑撥?斷斷不容!”

皇帝聽出慈安太后誤會了,這個誤會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頭上,那無妄之災能害他掉腦袋,所以心裡着慌,急忙分辯:“沒有人挑撥,我也不是說六叔不好,正好倒個過兒,六叔太好了,心太軟了,什麼人也不敢得罪。”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慈安太后慈愛地責備:“你今天盡說些教我聽不懂的話。”

看見慈安太后神色趨於緩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謹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說,皇額娘就明白了。師傅們說,治天下最要緊的是用人,要親賢遠佞,可是誰該用,誰不該用,得要六叔請旨。有那不該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說話,那該怎麼辦呢?”

這話問得也還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問道:“你倒是說誰啊?”

“皇額娘,您甭管是誰。就算有那麼個人吧,連六叔都有點兒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壞,不敢動他……。”

慈安太后驀地裡會意,輕聲喝道:“你別往下說了!”

“皇額娘明白了!”皇帝逼着問:“該怎麼辦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亦不能說。同時她也希望皇帝少談此事,但這樣的告誡,必不能爲皇帝所樂從,因而她只是抓住兒子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與鼓勵。不但慈母手中的溫暖,一直傳到他的心頭,而且也讓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對安德海如有什麼嚴厲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這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