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到內務府來求見明善,屏人密談,說是安德海已經跟他說過,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幹,要帶幾個人走。
“喔!”明善問道:“他的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是傳懿旨,還是來跟你商量?”
“既不是傳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彷彿就是告訴我一聲。”
“那麼,你現在來告訴我是什麼意思?是跟我說一聲呢,還是怎麼着?”
“太監不準出京。現在小安子胡鬧,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聲。”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訴你一聲,你聽聽就是了。你現在來跟我回,我也是聽聽。”
“這……!”那總管太監很老實,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說,“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麼行呢?”
“沒有什麼不行!”明善看他老實,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說奉懿旨,你就‘記檔’好了!”
那總管太監明白了,一記了檔,將來不出事便罷,一出事就有話好說,安德海是翊坤宮的人,來傳慈禧太后的懿旨,還能不遵辦嗎?
於是他如釋重負地笑着,給明善恭恭敬敬請了個安:“多謝明大人指點。”
“你懂了就行了。回宮告訴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說他的閒話。”
“是。我馬上告訴他們,就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兒。”
“一點都不錯。”明善又問,“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長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對,對,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問:“萬歲爺知道這回事兒不?”
“那倒不清楚。我沒有跟萬歲爺回,大概小李總會說吧!”
“嗯。”明善隨隨便便地說:“我託你捎個信給小李,有空到我這兒來一趟,我有點小玩意,進給萬歲爺。”
敬事房總管辭出內務府,回到宮裡,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監取過“日記檔”來,把安德海的話當做“傳懿旨”,據實筆錄,然後坐下來細想經過。他人雖老實,卻頗持重,心想太監之中,十個有九個與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黨,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話,跟大家一說,必定有人會去告訴他。他可能會想,說這話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聰明的話,必定會想到,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顯見得不懷好意。這樣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銷此行,而不論如何,他一定會設法報復。那一來豈非弄巧成拙,自招禍害?
想通了這其中的關鍵筋節,他覺得裝糊塗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將來有卸責的餘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於是他什麼話都不說,只叫人把小李找來,悄悄告訴他說,明善要見他一面。
“大叔,”小李問道:“明大人找我,總還有別的事吧?”
“沒有聽說。”
“那麼,大叔,”小李又問:“小安子的事兒,你總知道了吧?”
“我知道。”總管太監神色自若地反問一句:“咱們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會說出這句話來?小李細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態度,連連答道:“是,是!怎麼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嗎?”
談到這裡,不必再多問什麼。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書房,小李興匆匆地趕到內務府求見明善。請安站起,只見明善開了保險櫃,取出一具裝飾極其精緻的小千裡鏡,交到他手中說:“剛得的一個小玩意,託你進給萬歲爺。”
小李答應着,當時就把千里鏡試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這個給你。”錚然一聲,明善把一塊金光閃亮的洋錢,往桌上一丟。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請安道謝,然後取過金洋來看,只見上面雕着個雲鬟高聳、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腦袋,便即問道:“明大人,這是誰啊?”
“是英國的女皇帝。”明善又說,“英國金洋最值錢,你好好留着玩兒,別三文不值兩文的賣掉了,可惜!”
“不會,不會。明大人的賞賜,我全藏着。”
“我問你,”明善放低了聲音問道:“小安子的事,萬歲爺知道不知道?”
“知道。”
“萬歲爺怎麼說?”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細地看了看窗外,然後伸手掌到腰際,併攏四指往前一推,同時使了個眼色。
“喔,這個樣!”明善想了好一會又說:“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準了!”
“是,我跟萬歲爺回奏。”
“不,不!”明善使勁搖着手說,“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裡有數兒就行了。我知道萬歲爺少不了你。”
這句話把小李恭維得飄飄欲仙,同時也助長了他的膽氣,覺得他應該替皇帝拿主意。但是這個主意怎麼拿?倒要請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麼時候動手啊?‘出洞’就打,還是怎麼着?”
這一問,明善煞費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兒子商量過——文錫的手腕圓滑,聲氣甚廣,當夜就打聽到,山東巡撫丁寶楨,早就對人表示過,如果安德海膽敢違製出京,不經過山東便罷,經過山東,可要小心。以丁寶楨清剛激烈的性情來說,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從天津循海道南下,則又無奈他何,現在從通州沿運河走,山東是必經之路,無論如何逃不脫丁寶楨的掌握,只要疆臣一發難,軍機處便有文章好做。拿這話說給小李聽,自然可以使他滿意,就怕他年紀輕,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處置不善,爲慈禧太后所覺察,都會惹出極大的禍事。想來想去,總覺得是不說破的好。
於是他這樣答道:“沉住氣!這條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沒影兒了,忙什麼?”
看樣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過不肯說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聽,回到宮裡,把那小千裡鏡進給皇帝,又悄悄面奏,說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隨時可以把案子翻出來殺他。又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必有辦法,勸皇帝不必心急,靜等事態的演變。
“好!”皇帝答應了,“不過,你還得去打聽,有消息隨時來奏。”
於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宮,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聽,只在那裡“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許多關於安德海的新聞聽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親眼看見十幾輛大車,從安家門前出發,男女老少,箱籠什物,浩浩蕩蕩地向東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還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麼大膽子?”
“小安子的膽子比天還大。”小李答道:“好威風!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撫,帶着家眷上任似的。”
“還有家眷?倒是些什麼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紙來,“奴才怕記不清,特意抄了張單子在這兒。”接着便眼看紙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兩銀子買的媳婦兒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兒——名叫拉仔,才十一歲。外帶兩名聽差,兩名老媽子。”
“哼!”皇帝冷笑,“還挺闊的。”
“聽說到了通州,還得僱鏢客。”
“什麼?”皇帝問道:“什麼客?”
“鏢客。”小李接着解釋鏢局子和鏢客這種行業,是專爲保護旅客或者珍貴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隨身的行李好幾十件,聽說都是奇珍異寶,所以得僱鏢客。”
“喔!”皇帝問道,“他真的帶了人到江南去做買賣?是些什麼人?”
“陳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監的名字。
“這還了得?”皇帝勃然動容:“非殺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勸忍耐,但話到口邊,突然頓住。在這一剎那,他的想法改變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難逃,皇帝就這時候把他抓回來砍腦袋亦無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並不反對皇帝這麼做。
但是,皇帝卻只是一時氣話,並不打算立刻動手,實際上他也還不知道如何動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張,安德海所以有恃無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這時候才發覺,這一關不設法打破,要殺安德海還真不易。想來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額娘,”他說,“宮裡出了新聞了!”
慈安太后一聽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話,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開,然後問道:“你是說小安子?”
“是!”皇帝很堅決地表示:“這件事不嚴辦,還成什麼體統?什麼振飭紀綱,全是白說!”
慈安太后不作聲,心裡盤算了好一會,始終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皇帝滿意?
“皇額娘,”皇帝憤憤地說,“這事兒我可要說話了。”
“你別忙!”慈安太后趕緊答道,“等我慢慢兒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沒有用。”慈安太后陪着聽了八年的政,疆臣辦事的規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說要到江南嗎?兩江地方也不能憑他口說要什麼,便給什麼,馬新貽或是丁日昌,總得要請旨。等他們的摺子來了再說。”
這句話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癥結,“摺子一來,留中了怎麼辦?”他問,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果有這樣的奏摺,慈禧太后一定會把它壓下來。
“對了!”慈安太后說,“我就是在琢磨這個。辦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試一試。”
她的辦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鬧病的機會,預備提議讓皇帝看奏摺,一則使得慈禧太后可以節勞休養,再則讓皇帝得以學習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說,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摺?而況現在書房裡又是“半功課”,晝長無事,正好讓皇帝在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爲然,當天就傳懿旨:內奏事處的“黃匣子”先送給皇帝。不過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監,會趁此機會,從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機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宮看奏摺。這樣,她纔好親自監督。
皇帝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書房就到翊坤宮看摺子,打開黃匣,第一步先找有無關於安德海的奏摺?十天過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氣。
“怎麼回事?”他問小李,“應該到江南了吧?兩江總督或是江蘇巡撫,該有折報啊!”
“早着吶!”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兩天,在天齊廟帶了個和尚走。”
“那兒又跑出個和尚來了?”
“那和尚說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帶着他走了。”小李又說,“到通州僱鏢客又耽誤了一兩天。這會兒只怕剛剛纔到山東。”
小李料得不錯,安德海的船,那時剛循運河到德州,入山東省境。
德州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安德海決定在這裡停一天。兩艘太平船泊在西門外,船上的龍鳳旗在晚風中飄着,獵獵作響,頓時引來了好些看熱鬧的人,交相詢問,弄不明白是什麼人在內?
“大概是欽差大臣的官船。”有人這樣猜測。
“不對!”另一個人立刻駁他:“官船見得多了,必有官銜高腳牌,燈籠上也寫得明明白白。怎麼能掛龍鳳旗?”
“那必是宮裡來的人。”有個戲迷,想起《法門寺》的情節,自覺有了妙悟,極有把握地說:“對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進香。”
“你倒不說皇上南巡?”另一個人用譏笑的語氣說,“如果是太后到泰山進香,辦皇差早就忙壞了!趙大老爺也不能不來迎接。”
“你知道什麼?”那戲迷不服氣,“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說:“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監的尊稱。既有老公,又有龍鳳旗,說是太后進香的前站人員,這話講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們還是打聽一下再說。”有人指着從跳板上下來的人說。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個聽差,名叫黃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這兒的知州,叫什麼名字?”
“喔!”想要打聽消息的那人,湊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爺姓趙,官印一個新字,就叫清瀾,天津人。”
“你們的這位趙大老爺,官聲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幹的。”
“既然很能幹,怎麼會不知道欽差駕到?”黃石魁繃着臉說,“還是知道了,故意裝糊塗?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趙大老爺不知道。”那人大獻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爺找地保來,讓他進城去稟報。”
“不用,不用!”黃石魁搖着手說,“看他裝糊塗裝到什麼時候?”
“請問老爺,”那人怯怯地問道:“這位欽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採辦龍袍。”黃石魁又說,“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紅人,不然派不上這樣的差使。”
“是,是!請問欽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爺尊姓?”
“我姓黃。我們欽差大人,是京裡誰人不知的安二爺。閒話少說,”黃石魁問道:“這兒什麼地方能買得到鴨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領黃老爺去。”
“就託你吧!”黃石魁掏出塊碎銀子遞了過去,“這兒是二兩多銀子,買四隻肥鴨,多帶些大蔥。錢有富餘,就送了你。”
錢是不會有富餘的,說不定還要貼上幾個。那人自覺替欽差辦事,是件很夠面子,可以誇耀鄉里的事,就倒貼幾文,也心甘情願,所以答應着接過銀子,飛奔而去。
※※※
這時在知州衙門的“趙大老爺”,已經得到消息,丁寶楨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趙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蹤。
手令上說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稟報。因此趙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邊境上等着,一發現那兩條掛着龍鳳旗的太平船,立即馳報到州。及至船泊西門,黃石魁託人去買鴨子,旁邊就有人聽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報到了趙新那裡。
“怎麼叫‘不法’呢?”趙新找他的幕友和“官親”來商議,“按說掛龍鳳旗就是不法。憑這一點就能抓他嗎?”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個姓安的太監,當年誅肅順的時節,立過大功,恭王都無奈其何!東翁去抓他,真正叫‘雞蛋碰石頭’!”
“話是不錯。”趙新問道:“對上頭怎麼交代?”
“也沒有什麼不好交代,姓安的並無不法情事,連鴨子都是自己花錢買的,並未騷擾地方,何可謂之‘不法’?”
“不然!”有個“官親”是趙新的遠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們自己花錢買鴨子,正見得他們沒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發,凡奉準出京的官兵,每到一個驛站,必須繳驗勘合,證明身分,同時取得地方的一切供應。所以出示勘臺,不但是應盡的義務,也是應享的權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兩隻鴨子就不必自己花錢了。
大家都覺得他的看法不錯,只有蔡老夫子獨持異議:“就算沒有勘合,也不能證明他不法,誰敢說他沒有懿旨?你又不能去問他!”
趙新決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稟報總得稟報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搖頭,“丁宮保剛介自許,做事顧前不顧後,倘或根據東翁的稟報入奏,太后只說一句:一路都沒有人說話,何以那趙某無事生非?東翁請想,丁宮保聖眷正隆,而且是據稟出奏,不會有處分,東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氣筒了!”
這話說得很透徹,趙新深以爲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難題,這樣不聞不問,雖不會得罪宮裡的太后,卻要得罪省裡的巡撫,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馬上就會丟官。因而趙新皺着眉在那裡踱來踱去,不知何以爲計?
幕友們不能眼看東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總算有了個結論,稟報一定要稟報的,只看用什麼方式?有人提議上省面稟,蔡老夫子認爲這萬萬使不得,倘或丁寶楨當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來!不奉令不可,奉令辦理則出了事口說無憑。那就糟得不可救藥了!
“我倒有一計,”仍舊是趙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夾單’如何?”
下屬謁見上司寫履歷用“紅手本”,有所稟報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寫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銀子作壽禮之類,就另紙寫明,附在手本內,稱爲“夾單”。夾單不具銜名,所以向來由上官隨手抽存,不作爲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趙新停住腳說:“我剛纔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頭要出奏,天坍下來自有長人頂,禍福不見得與我有關。就怕不出奏,留個稟帖在那裡,不曉得那天翻了出來,我非受累不可。用夾單這個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準定這麼辦,不過,也不必忙,這不是什麼捻匪馬賊到了,用不着連夜飛稟。”
“東翁說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們動身那一刻再稟報,也還不遲。”
“對,對!送鬼出了門,就沒有我們德州的事了。”趙新的侄子附和着。商量停當,各自散去。趙新總覺得還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來,提議換上便衣,悄悄到西門外去窺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較持重,認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爺”年輕好奇,全力慫恿,拗不過他們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應了。
三個人都只穿着一件紗衫,各持一把團扇,用作遮臉之用。到了西門外運河旁邊,只見岸上在看熱鬧的,總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還沒有上來,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卻是燈火輝煌,船窗大開,遙遙望去,艙中似乎女多於男,正在品竹調絃,玩得很熱鬧。
“怎麼,還弄了班女戲子?”
趙新剛問得一聲,一陣風過,果然聽得絃索叮咚,只是他怕人發覺真面目,站得太遠,聽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細看一看。
擠到人叢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個濃妝豔抹,二十來歲的女子,團團坐着,有的彈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樣樂器,兩個人伺候,彈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輕攏慢捻,另有個人替她按弦,那個人一手按弦,另一隻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個人替她按弦。這樣交錯爲用,居然並未糾纏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趙新的侄子,卻是另外有所矚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個太監,二十來歲,生得白白淨淨,一張帶些女人氣的臉,另有些男女老少,圍坐在他左右。心想這就是安德海了,看樣子不象個壞人,怎會如此膽大妄爲?
“你瞧見沒有?”他聽見旁邊有人指着船上說:“那裡掛着件龍袍!”
“對了,看見了。”
“聽船下的人說,明天是安二爺生日,要讓大家給龍袍磕頭。”
“這是什麼規矩?”有人在問:“老公生日,給龍袍磕頭幹什麼?”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問,據說安二爺是這麼說的:你們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當。爲人總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們朝龍袍磕頭行禮,也算替我盡了孝心了。”
這算什麼禮數?無非挾龍袍以自重而已!趙新的侄子想,這就是大大的不法!於是趕緊又擠了出去,把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趙新。
“那兩個人伺候一件樂器的玩意,叫‘八音聯歡’,現在少見了。”蔡老夫子說。
什麼“八音聯歡”,都是閒話。趙新心裡在想,看這樣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沒有?着實難說。於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離境,否則這場麻煩不小。所以回到衙門,立即找了捕快來,吩咐一面監視那兩條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護,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與當地百姓發生了什麼糾紛,務必排解彈壓,不要鬧出事來。
第二天一早,派去監視的人,回來報告,說安德海的船走了。所報的情形與趙新昨夜所見,又自不同。船上有兩面大旗,一面寫着“奉旨欽差”,一面寫着“採辦龍袍”,兩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畫的是一個太陽,太陽下面一隻烏鴉,這隻烏鴉樣子特別,是三隻腳。
“啊呀!”趙新失聲說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欽差了!”
“這……,”蔡老夫子不解地問道:“東翁何所見?”
趙新是舉人出身,肚子裡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說:“《春秋》上有句話,叫做‘日中有三足烏’,你記不記得?”
蔡老夫子細想了一會,想到了:“啊,啊,原來是這麼個出典!”
“還有個出典。”趙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記》取來。”
取來《史記》,翻到《司馬相如傳》,趙新指着一處給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烏爲之使”,下面的註解是:“三足烏,青鳥也,爲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見沒有?”趙新很得意地說,“這就很明白了,‘爲之使’者欽差,‘西王母’者西太后也!”
“還有這樣深奧貼切的出典,”趙新的侄子笑道:“看來他倒是經高人指點過的。”
腹笥是趙新寬,腦筋卻是辦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當時冷笑一聲:“哼,一點不高!就憑這隻三隻腳烏鴉,此人就罪無可逭了!”
趙新一愣:“這是怎麼說?”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圍,把趙新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東翁請想,爲‘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說,奉西太后的懿旨來打秋風,來蒐括嗎?明朝萬曆年間這種事很多,本朝那裡有這種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掛出幌子來?誣罔聖母,該當何罪?真正是俗語說的,要‘滿門抄斬’了!”
“啊!老夫子,”趙新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你比我高明。照此看來,他這個欽差還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來打秋風,決不會教他把幌子掛出來。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搖。”
“東翁見得是。事不宜遲,趕快稟報。這面小旗比那些龍鳳旗更關緊要。現在不必用夾單了,用正式稟帖,三足烏這件事一定要敘在裡頭。不過不必解釋,丁宮保翰林出身,幕府里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殺安德海不可!殺了還要教慈禧太后見情,因爲這是替‘西王母’辨誣。”
趙新自然受教,當時就由蔡老夫子動筆,寫了一個稟帖,即時交驛站遞到省城。
安德海卻是懵然不知,拜過龍袍,吃過壽麪,過了他自出孃胎以來最得意的一個生日,然後揚帆南下,當天到了直隸的故城縣。由此往西的一段運河,出名的彎曲,本地人稱爲“三彎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達了一個極大的鎮甸,名叫鄭家口,兩岸都是人家,防捻軍的圩子高得跟城牆一樣,也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
泊舟吃飯,安德海剛端起酒杯,只見黃石魁走來說道:
“二爺,果不其然,到臨清就過不去了。”
過不去是因爲運河水淺。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黃河“神龍掉尾”,由南甩到北,在壽張、東河之間,沖斷了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原靠汶水挹注,自從分成兩截,汶水到不了北運河,而黃河挾泥沙灌入,以致河牀日久淤積,只有春夏間水漲時,可通輕舟。最近天旱水涸,從臨清到張秋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陰溝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說:“除了‘逛二閘’,我從來就沒有坐過船,還真嫌它氣悶。”
他是輕輕鬆鬆的一句話,黃石魁卻上了心事。這麼多人,這麼多行李,從京裡到通州,陸礎續續忙了兩三天才走完,這時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輛大車,着實吃力。
“怎麼啦?”安德海不解地問。
黃石魁不即答話,轉臉看着他的一個同事問:“你看呢?”
這個人小名叫田兒,也是安家的聽差,他是山東人,所以黃石魁向他問計。但田兒也是皺着眉,苦着臉,想了好一會才說:“要能‘抓差’就好了。”
“爲什麼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聲音很大,顯得有些生氣似的,“你們倆就是我的‘前站官’!”
“對!”有個太監李平安說:“你們倆就照二爺的吩咐去辦。”
看樣子不辦不行,同時也怕一時辦不好,安德海會生氣,因而黃石魁出了個主意:“這樣吧,船還是照樣走,咱們到臨清起旱。我跟田兒沿路抓車,抓到了在臨清等。”
“這倒可以。”安德海點點頭。
黃石魁還要說什麼,田兒悄悄拉了他一把,於是兩個人走到船頭上去密密商議,田兒埋怨他說:“你也不弄弄清楚,隨便就答應了下來。這個差使麻煩得很,弄不好會闖大禍!”
黃石魁嚇一大跳,急急問道:“闖什麼禍?”
“你只看這個,”田兒指着圩子說,“就知道這裡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遊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給活埋了,就是砸碎腦袋,扔在河裡。”
黃石魁越發心驚,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
“哼!”田兒冷笑道:“這還算好的,離臨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鎮,去年一下子就殺了六、七百官兵。”
越說越玄了,黃石魁疑心他有意嚇人,便故意問一句:“那麼,你說應該怎麼辦呢?差使已經攬下來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兒愣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闖了。
不過得找那五個鏢手一起去。”
“這個主意不錯,就算擺樣子也用得着。”黃石魁說了這一句,轉身又回中艙去作商量。
安德海還沒有表示,隨行的有個六十歲的老太監郝長瑞,先就面有難色。黃石魁心裡明白,他們帶着許多珠寶,需要保護,鏢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黃石魁指着岸上的圩寨說,“這一帶家家有火槍,地方最平靜不過。而且掛着‘欽差’的旗子,誰瞎了眼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
“對!”安德海深以爲然,斷然作了決定,“你們把老韓他們帶去好了。”
老韓叫韓寶清,是他們五名鏢手的頭腦。當黃石魁去僱他們保鏢時,他就提出疑問,說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護送,何用僱人保鏢?黃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交了過去。每人二百兩銀子的酬勞,算是很優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鏢”。誰也不會想到,太監會帶上那麼些值錢的細軟,決不會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由於有這樣的默契,所以黃石魁和田兒冒充“前站官”去抓車,韓寶清也就不以爲怪,好在抓車還是“給官價”,麻煩不大。那五名鏢手的主要用處,是對付關卡上的小官兒,如果有人表示懷疑,想盤問底細,韓寶清便領着他的同事,一擁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預備揍人的樣子,這一下便能把對方嚇得縮項噤聲,放他們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輛大車,聲勢浩蕩地直奔臨清南灣,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發走了那些“女戲子”,還有三十多人,坐車沿着乾涸的運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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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在濟南的丁寶楨,已經接到了趙新的密稟,處置的辦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當。一看安德海入網,雙管齊下,一面拜折,一面緝拿。緝拿的原因很簡單:有安姓太監“自稱奉旨差遣,招搖煽惑,真僞不辨”。他的幕友,在敘引趙新的原稟之後,用連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淺近文字稟道:
“臣接閱之下,不勝駭異。伏思我朝列聖相承,二百餘年,從不準宦官與外人交結,亦未有差派太監赴各省之事。況龍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織造謹制,倘必應採辦,但須一紙明諭,該織造等立即敬謹遵行,何用太監遠涉糜費?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節儉,普天欽仰,斷不須太監出外採辦。即或實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諭旨,並部文傳知到臣。即該太監往返,照例應有傳牌勘合,亦決不能聽其任意遊行,漫無稽考。尤可異者,龍鳳旗幟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監,在內廷供使,自知禮法,何敢違制妄用?至其出差攜帶女樂,尤屬不成體制!似此顯然招搖煽惑,駭人聽聞,所關非淺。現尚無騷擾撞騙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詞私出,真僞不辨。臣職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審辦,以昭慎重。現已密飭署東昌府知府程繩武,暨署濟寧州知州王錫麟,一體跟蹤,查拿解省,由臣親審,請旨遵行。”
用僅次於緊急軍報的“四百里”驛遞,拜發了奏摺以後,丁寶楨立刻又用快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給東昌府署理知府程繩武,命令他馬上抓安德海。
程繩武字小泉,是江蘇常州人,剿捻時正當山東單縣知縣,因爲守城有功,保升到道員。但軍功所得的功名,過於浮濫,所以道員的班子,僅得署理東昌知府,有山東第一能吏之稱。
能員之能,就在什麼棘手的差使,都能辦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撫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車二十餘輛,隨從三十餘人,一個個橫眉怒目,歪着脖子說話,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後面,秘密監視,把他送出東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撫的密札,他第一個就去找駐紮東昌府的總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陽人,曾當過多隆阿的部下,後來在胡林翼那裡,調到山東爲那時的巡撫閻敬銘所賞識,以後丁寶楨繼閻敬銘的遺缺,對他倚重如故。李鴻章剿捻時,淮軍跋扈異常,丁寶楨和王心安的所謂“東軍”,受盡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氣。淮軍大將劉銘傳的部隊,現在由他的侄子劉盛藻帶領駐張秋,所以丁寶楨讓王心安駐東昌,彼此隔了開來,纔可以相安無事。
“治平大哥,”程繩武向王心安說,“宮保下令,不能不辦,辦也不難,但只要有句閒話落在外面,我這趟差使就算辦砸了。”
“你凡事都有個說法。”王心安笑道,“你說你的,我聽着。”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實在難說得很。宮保清剛勤敏,聖眷正隆,我做屬下的,無論如何不能替他闖禍,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不能不顧慮。”
“這話說得透徹。”王心安問:“你總還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還有第三。”程繩武說,“第二是我愛惜你的威名,不想請你派兵抓太監。”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搖手,“出隊抓太監,真正是勝之不武,一傳出去,劉省三他們還不當做笑話講?”
程繩武不願動用王心安的軍隊,又怕王心安心裡不舒服,一番招呼打過,反教王心安見情,這就是能吏之能。這時便接着又說:“不能仰仗麾下,於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鏢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範,兩下動手,必有死傷。傳了出去,人家說一聲:程某人連個太監都治不了!這個面子我丟不起。”
“你與衆不同,人家不算丟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丟面子了。
那麼,你現在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寧願智取,不必力敵。我自己帶小隊跟了下去,見機行事。今天來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幾支短槍?”
“那還用得着‘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來說一聲,我還能不給嗎?”
其實,程繩武有自己的親兵小隊,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強的“後膛七響”。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槍是有意套親近,當時寫了張借槍八支的字據,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門,已有一名把總將槍送到,額外有兩百發“子藥”,說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繩武派人點收,厚犒來使。然後查問安德海的行蹤。
“已經打過尖,走了。”爲他帶領親兵的一名姓餘的千總告訴他。
“出東門,還是出南門?”程繩武問。
“出東門。”
由東昌府南下有兩條路,出南門是走陽谷、鄆城。出東門則又有兩條路,一條是正東,經平陰、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爲自古以來的南北通衢,一條是東南,由東阿、東平、汶上,經兗州入江蘇。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條?“大人!”躍躍欲試的餘千總問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幫太監?”
程繩武微微一驚,要逮捕安德海是個絕大的機密,如何消息已經外泄?但他深有經驗,已泄漏的機密,越是重視,傳播得越快,最好的辦法是淡然處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話的語氣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該護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這一幫太監,殺雞焉用牛刀,今天夜裡就可以一網打盡。”
“喔!”程繩武的臉色變得很“正經”了,他覺得這個餘千總,不能視之爲老粗,便有意跟他作個商量,於是問道:“護送是大可不必。我先問你,你怎麼知道要抓這幫太監?”
“有人從濟南來說——很靠得住的一個人,說宮保大發雷霆,非抓這個人不可。”
“那個人?”程繩武的話聲十分峭急。
“是,是個姓安的總管太監,說是太后面前的紅人。”
程繩武不答話,只點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必護送,也不必抓他,不過差使比抓還難,我不知道你辦得了辦不了?”
這是激將法,餘千總當然要上當,滿臉不服地說:“大人的差使還沒有派下來,如何就說人辦不了?”
“別人辦不了,你當然能辦。”程繩武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中午在這裡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驛,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們是投正東,還是往陽谷?你今夜就走,把他們的行蹤打聽清楚,連夜趕回來告訴我。”
“是!”餘千總答道,“我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趕回來稟報大人。”
“好!”程繩武又問:“你是怎麼樣子去打聽?”
餘千總想了想答道:“我不帶人。就我自己,換上便衣,到桐城驛一問那些腳伕就知道了。等打聽清楚,即時回來,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確實消息聽見。”
“就這麼說。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換頂戴,不然就託王總兵給你補實缺。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來了,安德海是往東阿的這條路走。程繩武是早就準備好的,穿便衣、戴涼笠,帶着十幾個人追了下去,臨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稟,說明情況。
在烈日下跟蹤了兩天,突然發覺安德海的行程變了,由汶上縣動身,本應直下兗州,卻折而往東到了寧陽,又往北走。程繩武派人去一打聽,才知道安德海興致不淺,要迂道去一遊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這時候,王心安奉到丁寶楨的命令,帶着一小隊人,趕了下來,追着程繩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動手,而程繩武依然力主慎重,說泰安知縣何毓福極其能幹,一定有辦法可以“智取”。否則就等安德海從泰山下來,派兵攔截,也還不遲。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辦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爲遣派餘千總,持着程繩武的親筆信,搶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車隊一到,天色將晚,進了南關,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號叫做“義興”,巧得很,正有兩個大院子空着,等安德海歇了下來,剛剛撣土洗臉,坐着在喝茶,黃石魁進來告訴他說:
“泰安縣派了人來。見不見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這裡與衆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興,“見,見!”他說:“怎麼不見?”
於是領進來一個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請了安,自己報名:“小的叫張升,敝上特爲叫張升來給安欽差請安。敝上說,本來該親自來迎接的,因爲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過曉得安欽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禮。”說着,打開隨身攜來的拜匣,取出一張名帖,雙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來是何大老爺!”
“是!”張升說道,“敝上叫張升來請示,敝上備了一桌席,給安欽差接風,想屈駕請過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過來。”
這是有意帶些激將的意味,安德海一聽就說:“沒有什麼不便!既然貴上知道我的身分,倒不能不叨擾他一頓。”
“是!安欽差賞臉。”張升請了個安說,“還有幾位老爺,也請一起過去。”
“好!你等一等。”
於是安德海找人來商量了一下,決定帶着陳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黃石魁隨行伺候。由張升帶路,坐車直奔泰安縣衙門。請到花廳,張升退了出去,另有個聽差,拿個托盤,捧來三杯茶——不是什麼待客的蓋碗茶,安德海一看,臉色就變了。
“黃石魁,黃石魁!”他大聲喊着。
外面沒有迴音,黃石魁不知道到那裡去了?安德海親自走到廊下來看,只見迴廊上、假山邊,影影綽綽好幾條人影。
“怎麼回事?”陳玉祥趕了過來,小聲問說。
“豈有此理!”安德海發脾氣罵道:“這算是什麼花樣?”“別是……。”陳玉祥剛說了兩個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時,是李平安在向他搖手。
彼此面面相覷,好半天,安德海才說了句:“沉住氣!”
所謂“沉住氣”實在是束手無策。很顯然地,安德海此時最要緊的是,依舊擺“欽差”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發牢騷。但陳玉祥、李平安卻真是嚇壞了,一見有人持燭進來,趕緊上去抓住他的手問道:“何大老爺說請我們吃飯,怎麼人面不見?”
那聽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總快出來了吧!”說着,把蠟燭放在桌上,管自己退了出去。
“你們少說話!”安德海板着臉說,“凡事有我。”
教太監不說話是件很難的事,陳、李兩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邊,悄悄低語,不時聽得怨恨之聲。這當然會把安德海搞得很煩,在花廳磚地上來回走着,一有響動,便朝外看,當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終於到了,他在等着程繩武和王心安商量處置辦法。“義興”棧那兩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騰出來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無頭不行”,那些鏢手不敢自討沒趣,乖乖地守在院子裡,不敢胡亂行走。等處置好了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義興”棧商量停當,程繩武仍回東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駐守“義興”棧,他自己帶着另一半,護送安德海到濟南。
於是何毓福趕回縣衙門,一進花廳便抱拳說道:“失迎,失迎!東城出了盜案,不能不趕了去料理。以致說給安欽差接風,變成口惠而實不至。”他接着便大喊一聲:“來啊!”
還是那持燭的聽差,對主人態度自然大不相同,進了門垂手站着,聽候吩咐。
“快擺酒!”他說,“只怕欽差已經餓了,看廚房裡有什麼現成的點心,先端來請貴客用。”
“喳!”那聽差答應着,退出去時,還給“貴客”請了個安。
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塗,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臉人,替陳玉祥、李平安引見以後,坐下來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請教功名,然後便說如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蘇州採辦龍袍,接下來大談宮內的情形,自然都是外面聽不到的秘辛。
談了一會,席面鋪設好了,聽差來請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裡還有些嘀咕,酒也不敢多飲,怕醉後失言,陳玉祥和李平安卻是沒腦子的人,看何毓福的態度,疑慮一空,開懷暢飲。
“老爺!”聽差走來向何毓福說道,“省裡有人來。”
“誰啊?”
“是撫臺衙門的‘戈什哈’。說有緊要公事,跟老爺面回。”
“喔!”何毓福說道:“安欽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請進來。”
王心安的衛士所扮的戈什哈,進來行了禮,拿出一封程繩武所寫的信,遞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隨即揚臉說道:
“安欽差,得請你連夜上省。”
安德海臉色一變,強作鎮靜地問道:“怎麼啦?”
“省裡送信來,說內務府派了人來,有要緊話要跟你當面說。”
安德海和陳、李二人的臉色,都不再是那麼又青又白地難看了,“必是京裡有什麼消息。”陳玉祥自作聰明地說。
“當然是傳消息來!”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開口,自己又接着自己的話說:“必是兩位太后,傳辦物件。
不知道信上說明了沒有,是內務府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遞了過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寫的是:
“分行東昌府、泰安州、濟寧州暨所屬各縣:頃以內務府造辦處司官,馳驛到省,言有要公與出京採辦欽使面洽。奉憲臺面諭:飛傳本省各縣,轉知其本人,並迅即護送到省。毋忽!合函錄諭轉知,請惠予照辦爲盼。”
下面蓋着一個條戳,字跡模糊不清,細看才知是“山東巡撫衙門文案處”九字。
“信上催得很緊,當然也不爭在這一晚。”何毓福說:“安欽差儘管寬飲,等明天我備車送你去。”
“不!”安德海雖是沉着,但很重視其事的神情,“還是今夜就走的好。白天坐車,又熱,灰沙又多,實在受不了。”
“悉聽尊意,我馬上叫他們預備。”
於是把聽差找了來,當面吩咐備車,車要乾淨,馬要精壯,反覆叮嚀着,顯得把安德海真的奉爲上賓。
“你們倆呢?”安德海問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濟南,去逛一逛大明湖吧?”
聽他有邀陳、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慫恿着他們說:“一交了秋,濟南可是太好了,‘一城山色半城湖’。兩位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有機會爲什麼不去逛一逛?”
“好啊!”陳玉祥向李平安說:“咱們跟着二爺走。”“那麼,”何毓福緊接着說,“回頭就從這兒走吧。安欽差也不必回店了,我會派人去通知。”他看着安德海問:“有什麼話要交代?我一定給說到。”
安德海有些躊躇,照理應該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沒有什麼話,無非說要到濟南一行,很快就會回來。就這樣一句話,託何大老爺轉達也是一樣。
於是他說:“沒有別的話,就說我三兩天就回來。”
“是了,我馬上派人去通知。”
“勞駕,勞駕!”安德海放下酒杯說,“請賞飯吧!”吃完飯,安德海又改了主意,“不必麻煩了。”他說,“我還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蘊便盡皆泄露,何毓福是早就籌劃妥當的,毫不遲疑地答說:“都聽安欽差的意思。回頭上了車,先到南關彎一彎,也很方便。”
等上了車,先是往南而去,然後左一轉,右一轉,讓安德海迷失了方向。八月初二沒有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認東西南北。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車子已經出城了。
“喂,喂!”他在車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還好,一喊,那御者揚起長鞭,“刷”地一響,拉車的馬潑開四蹄,往前直衝,跑得更快了。接着,聽得蹄聲雜沓,有一隊人馬,擎着火把,從後面趕了上來,夾護着馬車,往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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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氣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氣,而且大亂已平,百業復甦,所以這條路上,晚上亦是商旅不絕,一望見燈籠火把,軍隊夾護,都當是什麼顯宦,不知因爲什麼要公,星夜急馳,誰也沒有想到是丁宮保捉“欽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馬當先,直入南門,要投巡撫衙門。這個衙門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間所建的齊王府,其中許多地方,沿用舊名,二堂與上房分界之處,就叫“宮門口”。因此,“宮保”亦幾乎成了山東巡撫專用的別稱。巡撫恩賞了“太子少保”的“宮銜”,都可稱爲宮保,不過總不如有宮銜的山東巡撫,喚作宮保來得貼切。
丁宮保已經在半夜裡接到程繩武專差送來的密稟,知道安德海將在泰安落網,計算途程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撫標中軍的緒參將,派人在南門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帶着他去見丁寶楨。
王心安是丁寶楨的愛將,特假詞色,親自站在簽押房廊前迎候,等他一進“宮門口”,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總兵巡撫品級相同,但巡撫照例掛兵部侍郎的銜,以便於節制全省武官。因而王心安以屬員見“堂官”的禮節,疾趨數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請了個安說:“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寶楨一面說,一面往裡走,“進屋來談。”
“一共四個人,安德海,一陳一李兩個太監,還有個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給緒參將了。”
接着是緒參將來回稟,說把那四個人看管在轅門口,請示在何處親審?
“不忙!”丁寶楨說,“等我先聽一聽經過情形。”
於是王心安盡其所知,細細陳述。談到一半,聽差來報,泰安縣知縣何毓福趕來稟見,隨身帶着一隻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緊的一件行李。
“請進來,請進來。”
連人帶箱子一起到了簽押房,打開箱子一看,裡面是簇新的一件龍袍和一掛翡翠朝珠。
“該死!”丁寶楨這樣罵了一句,“真的把宮裡的龍袍偷出來招搖。這掛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緒參將說,“加上封條,送交藩司收存。”
這就該提審了。丁寶楨吩咐把文案請了來,說明經過,邀請陪審,有個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說:“我們還是迴避的好!”
“是,是!理當迴避,請宮保密審吧!”
這一說,丁寶楨明白了,他們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難免泄漏宮禁秘密,不宜爲外人所聞。便點點頭說:“既如此,我回頭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來說,“我先跟大人告假,回頭來聽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請休息。午間我奉屈小酌,還有事商量。”丁寶楨說到這裡,拉住王心安的手,“你別走!”
於是,只剩下王心安一個人,在撫署西花廳陪着丁寶楨密審安德海。
緒參將說把安德海看管在轅門口,其實是奉爲上賓,招呼得極其周到,只是行動不能自由而已。等丁寶楨傳令提審,緒參將親自帶人戒備,從轅門到二堂西面的花廳,密佈親兵,斷絕交通,然後把安德海“請”了進去。
他很沉着,也很傲慢,微微帶着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縱虎難”,要看丁寶楨如何收場的意味。同時也彷彿有意要摔一番氣派,那幾步路走得比親王、中堂還安詳,橐橐靴聲,方步十足,威嚴中顯得瀟灑自如,真不愧是在宮裡見過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寶楨面前,緒參將又另有一種態度,掀開簾子,這樣大聲稟報。
“叫他進來!”
由聽差打起簾子,安德海微微低頭,進屋一站,既不請安,也不開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聲叱斥:“過來!你也不過是個藍翎太監,見了丁大人,怎麼不行禮?誰教你的規矩?”
“原來是丁大人。”安德海相當勉強地讓步,走過來垂手請了個安。
丁寶楨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貴州口音問道:“你就是安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裡人哪?”
“直隸青縣。”
“今年多大歲數?”
“我今年二十六歲。”
“你才二十六歲,”丁寶楨說,“氣派倒不小啊!”
“氣派不敢說。不過我十八歲就辦過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變”,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計”,被責回京,暗中與恭王通消息那件“大事”。丁寶楨當然明白,卻不便理他,只問:“你既是太監,怎麼不在宮裡當差,出京來幹什麼?”
安德海念着那兩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欽差,採辦龍袍。”
“採辦龍袍?”丁寶楨問,“是兩宮太后的龍袍,還是皇上的龍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詞地答道:“大婚典禮,已經在籌辦了。平常人家辦喜事,全家大小都得制一兩件新衣服,何況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說得有理!不過,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誰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發上諭,怎麼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輕鬆地答道:
“那得問軍機。”
“哼!”丁寶楨冷笑,“少不得要請問軍機。你把你的勘合拿出來看看!”
安德海的臉色變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還很硬,“那裡來的勘合?”
“沒有勘合不行!”丁寶楨直搖頭,彷彿有些蠻不講理似的。
安德海軟下來了,“丁大人,”他說,“你老聽我說。”
“你有啥子好說的?儘管說嘛!”丁寶楨又補了一句:“總要說得象話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雙手一攤,作出無可奈何之狀,“這就說不到一處了。我說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這是兩碼事嘛!”
“怎樣叫兩碼事?你歸內務府管,譬如內務府的官員出京辦事,難道就象你這個樣,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只憑你一句話?”
“這……,丁大人,我說句不怕你老生氣的話,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京裡的情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臉仰了起來,說話的神氣,顯得趾高氣揚,“內務府的人,不一定能當內廷差使,就是內廷差使,也還有講究,有‘內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聖旨,那怕是王爺,也到不了內廷。”
他賣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監這個身分。丁寶楨心想,到此刻這樣的地步,他的神態、語氣,還是如此驕狂,那麼,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見。這樣轉着念頭,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問他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裡規矩。我倒問你,御前行走怎麼樣?
憑你口說欽差就是欽差嗎?”
“憑我口說?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麼?不都是上頭的意思嗎?”安德海振振有詞地說,“你老請想,如果不是上頭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嗎?就算溜出京城,順天府衙門,直隸總督衙門,他們肯放我過去嗎?”
“對了!就是這話,在我這裡就不能放你過去。”
“那麼,”安德海彷彿有些惱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預備拿我怎麼樣,難道還宰了我?”
一聽這話,丁寶楨勃然大怒,但他還未曾發作,王心安已經憤不可遏,搶上前去,伸手就是一個嘴巴,把安德海的腦袋打得都歪了過去。
“混帳!”王心安瞪着眼大喝,“你再不說實話,吊起來打!”
看樣子安德海是氣餒了,捂着臉,好久才說了句:“何必這樣子?有話好說嘛!”
“跟你說好的你不聽,偏要歪纏,不打你打誰?”
“哼!”丁寶楨冷笑着接口:“你別想錯了,你以爲我不敢宰你?”
“聽見沒有?快說。”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着要揮拳。
“要我說什麼呢?”
“說實話!”丁寶楨問道,“你是怎麼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喪着臉說,“我在慈禧太后跟前當差,一天不見面都不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腦袋?”
這話實在是說到頭了,但丁寶楨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他這個說法,“你說來說去就是這一點,”他駁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當差的人也多得很,象你這樣,全成了欽差了,那還成話嗎?再說,太監不準出京,早有規矩,慈禧太后有什麼差遣,什麼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見,”安德海緊接着他的話答道,“宮裡這麼多人,爲什麼不派別人,單單挑上我?這有個說法兒,上頭有上頭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說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寶楨終於捉住了他話中的漏洞,毫不放鬆地追問:“原來你也不過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說!”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頭交代過的。還有許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說。”
“你還敢假傳聖旨?”丁寶楨拍着炕幾,厲聲說道,“你攜帶婦女,擅用龍鳳旗幟,難道這也是上頭的意思?”
“這,這是我不對!”
“還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畫的那玩意,我問你,那是什麼意思?也是上頭交代過的?”丁寶楨有些激動,怒聲斥責:“你一路招搖,驚擾地方,不要說是假冒欽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麼罪?凌遲處死,亦不爲過!”
直到這地步,纔算讓安德海就範,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於認罪了:“我該死,我該死!求丁大人高擡貴手,放我過去吧!”說着,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無用,丁寶楨大聲喊道:“來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個,聞聲一起進屋,最後是緒參將趕了過來,直到丁寶楨面前,請個安聽候指示。
“搜他!”
“喳!”緒參將答應着,回身把手一招,上來兩名戈什哈,一個如老鷹抓小雞似的,捏住安德海的衣領往上一提,另一個就解開他的衣襟,亮紗袍子裡面,雪白的一件洋紗襯衣,小襟上有個很深的口袋,摸出一個紙包,隨手交給緒參將。他捏了一下,發覺裡面是紙片,便不敢打開來看,轉身又呈上丁寶楨。
“哼!”丁寶楨看完那兩張紙片,冷笑着說:“太監不準交結官員,干預公事,憑這個,就是一行死罪!”說完,他把那兩張紙片揣入懷中,誰也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
“跟大人回話,”緒參將報告,“他身上別無異物。”
“先押下去,找僻靜地方仔細看守。不準閒人窺探。”
“是!”緒參將又揮揮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挾持着的安德海,盡力掙扎着,扭過頭來說道:“是真是假,你老把我送到京裡一問就明白了。”
丁寶楨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廳,才向王心安低聲說道:
“這傢伙在做夢,還打算活着回京裡!”
“大人!”王心安喊了這一聲,遲疑着似乎有什麼逆耳之言要說。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丁寶楨又對緒參將說:“把另外兩名太監提上來!”
陳玉祥、李平安都是面無人色,瑟瑟發抖,一進花廳,雙雙跪倒,取下帽子,把頭在青磚地上碰得咚咚作響,然後自己報着名,只是哀懇:“丁大人開恩!”
“你們說實話,是誰叫你們跟着安德海出來的?”
“是!”年紀大些的李平安說:“是安德海。”
“你們倆都歸他管嗎?”
“不歸他管。”
“既然不歸他管,他怎麼能指揮你們?叫你們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話,”李平安怯怯地,但謹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
“那麼,他爲什麼不找別人,偏要找你們倆呢?”
“不止我們兩個,”陳玉祥插嘴答道,“一共是五個人。”
“爲什麼單找你們五個?”丁寶楨問,“總有個緣故在內。”
“這……,”李平安遲疑地說,“想來是我們平常很敬重他的緣故。”
那就不用說,都是安德海的同黨了。丁寶楨又問:“你們一起來的,共有多少人?”
“總有三十多個。”
“都是些什麼人?”
於是李平安和陳玉祥查對着報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親屬和下人以外,從車伕、馬伕、到剃頭、修腳的,流品甚雜。這些人將來都可以發交屬員去審,丁寶楨就懶得問了。
押下那兩個太監,又提審黃石魁。宮裡的情形,他不會清楚,問到安德海出京的經過,卻答得很詳細,道是早在四月裡,就有出京之說,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來,那些跟隨的人,大半都是黃石魁去找來的。
“安德海爲什麼要帶這麼多人?”丁寶楨不解地問。
“因爲,”黃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歡鬧氣派。”
丁寶楨認爲他答得很老實。不安分的人,多喜歡來這一套,包攬是非、招搖跋扈,即由此而起。接着,他又問起黃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車,所得到的答覆,也能令人滿意。初步的“親審”,到此結束。
這時臬司潘霨、濟南府知府、首縣歷城縣知縣,都已聞信趕來伺候。丁寶楨只傳見了首縣,把安德海等人發了下去,嚴加看管。其餘臬司和濟南府一概擋駕,因爲他在沒有跟文案商量妥當以前,不便對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
回到“宮門口”簽押房外的廳上,已設下一桌盛撰,但丁寶楨無心飲啖,把文案們都請了來,說明案情,徵詢各人的意見。
“宮保,”有人這樣答道:“我在屏風後面聽着,有一層疑義,提出來跟宮保請教。安德海的隨從中,有天津的一個和尚,說是願意回南,安德海喜歡招搖,帶着他一起走,也算是做好事,這在情理上講得通,然而,何以有綢緞鋪和古董鋪的掌櫃,而且各帶一名夥計隨行?其中怕有隱情。”
“這話說得是。”丁寶楨深深點頭,“我還覺得安德海帶那些太監,必有作用。他本人膽大妄爲,跟他來的那五個太監,總有明白事理的,難道不知道太監不準出京,犯了這個規矩,非同小可,就不顧自己的禍福,貿貿然跟了他來?”
“是啊!”王心安建議:“我看還得嚴加拷問,真相纔會大白。”
“問不妨問,無須用刑。”丁寶楨這樣表示,隨即派了一個差官到歷城縣下達口頭的命令,設法問明實情具報。
歷城縣的知縣也很能幹,把陳玉祥、李平安二人隔離開來,個別詢問。話裡套話,終於摸到了底蘊,劉同意和王階平都是跟着去做買賣的,只是性質正好相反,一個賣,一個買。有珠寶要帶到江南去賣,所以帶着古董鋪的人去估價,以免吃虧;又想從蘇杭等地,買一批綢緞運到北方銷售,這自然要請教綢緞鋪的掌櫃。
珠寶是從那裡來的呢?陳、李二人雖不肯說明,但從話風中可以推想得到,是竊自宮中。丁寶楨接獲報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殺安德海,不願興起大獄,現在牽出一件宮中的大竊案,可能是幾十年的積弊,如果認真究辦,株連必廣,而未見得會有結果,於公,非大臣持重處事之道,於私,只會惹來麻煩,徒然捱罵。
因此,丁寶楨決定把這陳、李二人的這一段口供,連同從安德海身上搜出來的那兩張紙片,一起銷燬。但木本水源,推論到底,無非安德海的罪狀,益見得此人該死!
“安德海罪不容誅!”他神色凜然地說,“決不能從我手上逃出一條命去。我想,先殺掉了他再說。”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彼此相顧,無不失色,“宮保,”有個文案提醒他說:“不論如何,安德海決不會無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欽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願意交人。地方大吏,象這樣的事,該有便宜處置之權。”
“說得是。不過出奏的時節,有‘請旨辦理’的話,既然如此,就不能擅自處置了。”
丁寶楨略一沉吟,慨然說道:“我豁出去了,就有嚴譴,甘受無憾。”
大家都認爲犯不着爲了安德海,自毀前程,苦苦相勸,丁寶楨執意不從。談到後來,泰安縣知縣何毓福,越衆出座,向上一跪說道:“大人,我有幾句話,請鑑納。”
“有話好說,不必如此,請起來!”
何毓福長跪不起,“大人,”他說,“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處死。到了該明正典刑的時候,卻提不出人來,綁到刑場,這是莫大的憾事。”
這一層,丁寶楨不能不考慮,同樣一死,逃脫了“顯戮”,便是便宜安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舉爲然,只是義正辭嚴,不得不依國法處置,如果大人不依律辦,豈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說:“大人,恕我言語質直!”
這一層,尤其說中了要害,都道他說得有理,但口頭上不便明說,“不以此舉爲然”的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寶楨擅殺欽命要犯的錯處,爲安德海報仇,那不是太傻了嗎?
“爲此,務求大人鑑納愚衷,請再等兩天,看一看再說。”
“你是說等朝旨?”丁寶楨說,“不殺安德海,我無論如何不甘。”
“宮保必能如意。”居於末座,一個素以冷峭著稱,爲丁寶楨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補知縣,慢條斯理地說道:“人在歷城監獄,宮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語氣涉於諧謔不莊,卻真正是一語道破!朝旨下達,安德海處死,自然最好,不然,擅殺欽命要犯是嚴譴,違旨擅殺一樣也不過是嚴譴。而且在處分以外,還有個說法:“因爲朝廷不殺,我才殺他。”否則,有人問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會庇護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動手?”這話會成爲“誅心而論”,倘或言官參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還真無以自解。
“好!”丁寶楨親手扶起何毓福,“諸公愛我,見教極是。
我不能不從公意,就讓此獠延命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