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車原預備了五輛,太后、皇帝、皇后、大阿哥、瑾妃各一輛,大阿哥被逐出宮,多來一輛,自然移歸慈禧太后,作爲臥車。
袁世凱先看座車。迎門是一架玻璃屏風,轉過去在右面開門,穿過一段甬道,裡面是半節車廂成一大間,中設寶座,兩面靠窗設長桌,黃緞繡龍的椅墊、桌圍,地上鋪的是五色洋地毯。壁縵黃絨,摸上去軟軟地,因爲裡面還墊着一層厚厚的俄國毛毯。
寶座之後,左右兩道門,通至臥車,此時正在加工裝修,最觸目的是,靠窗橫置一張極寬的洋式大鐵牀,袁世凱略扭一扭臉問道:“這合適嗎?”
陪在他身旁的一個官員叫做陶蘭泉,是盛宣懷特爲從上海派來的,此人出身洋行,對一切起居服用十分內行,置這張鐵牀是很經過一番心思才決定的。原來慈禧太后在西安,因爲憂心國事,兼以起居不適,肝氣痛的毛病,愈來愈厲害,李蓮英便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具,熬得上好的“大土”,勸她“香兩口”玩兒。偶爾一試,果然肝氣就不痛了。先是發病才抽,漸漸地有了癮,大有“不可一日無此君”之勢。
抽大煙必得用大牀橫躺着,不然起臥不便,煙盤亦無放處。可是,火車上擡上一架紅木大牀去,狼狽不便。陶蘭泉心想,上海的長三堂子,自從改用鐵牀,由於名爲“席夢思”的牀墊特厚特軟,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只是西洋鐵牀照洋人的身材設計,牀腳高了些,上下不便,然而這也不礙,鋸短了就是。
如今聽袁世凱問起,陶蘭泉不便說破,是爲了便於慈禧太后抽大煙,更不能明告,這是來自長三堂子裡的靈感,只得陪笑答道:“御榻不宜過小,如用紅木大牀,又以搬運不便,不得已從權。大帥如以爲不合適,應該怎麼改,請吩咐。”
袁世凱擺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個衙門派到直隸來的官員,都得聽他的號令,如今陶蘭泉既已當他頂頭上司般看待,自然不爲已甚。而況,盛宣懷交通宮禁,已非一年,或許這張鐵牀的設置,正是李蓮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張,要陶蘭泉更換,那不就誤蹈馬蜂窩,惹來的麻煩小得了。
這樣想着,心中一動,隨即說道:“兩宮的起居習慣,外廷無從得知,等我問了內務府大臣,再作道理。”
他是試探陶蘭泉,意料中如經李蓮英指點授意,或許就會這麼回答:似乎不必再問內務府,因爲已經問過李總管。但陶蘭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聲:“是。”使得袁世凱始終無法瞭解,備這張御榻到底問過李蓮英沒有?
※※※
兩宮到正定的那天,謎底就揭曉了,並未問過李蓮英,但頗爲讚許,表示慈禧太后一定會中意。這是袁世凱所派的人,陪同李蓮英去看花車時,聽他親口所說。
接着,又聽人來說,慈禧太后召見陶蘭泉,竟花了三刻鐘的工夫,除了對盛宣懷主持的鐵路總公司,以及正在興工中的蘆漢鐵路南段的情形,問得很詳細以外,還殷殷垂問盛宣懷的病狀。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凱心頭大起波瀾。盛宣懷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個勁敵,不過一個辦輪船、辦電報、辦鐵路,一個練兵、帶兵,彼此並無利害上的直接衝突,不妨客客氣氣。但自他接了李鴻章的遺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懷自北洋起家,固由於李鴻章的一手提拔,但輪船、電報、鐵路,由北洋發端創辦,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蕭規曹隨,例不可廢,而盛宣懷竟迄無表示,彷彿招商局、電報局、鐵路總公司與北洋風馬牛不相及似地。本以爲自己接事未幾,盛宣懷又在病中,一時還來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很顯然地,他有這麼硬的靠山,自然會趁此機會,脫離北洋,自立門戶。果然所願得遂,總督兼北洋大臣這個頭銜,不過虛好看而已。
袁世凱向來謀起即動,不稍猶豫,他已經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先制服盛宣懷不可。而制敵機先,此刻就應該動手。
於是,他找了新近羅致入幕的智囊楊士驤來,屏人密議,決定在榮祿以外,更結奧援,而從各種條件,各種跡象去看,瞿鴻磯的勢力方興未艾。不結奧援則已,要結,第一個就要在瞿鴻磯身上下工夫。
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親近,最有效的辦法是“拜門”。其實,細想起來也不算委屈,瞿鴻磯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時自己還只有十三歲,跟着叔叔在南京唸書,論年歲、論學業,皆足以爲師,至於論官位,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頭銜,雖然煊赫,但畢竟這兩三年才巴結到紅頂子,而瞿鴻磯是早就放過學政的了,況且現任軍機大臣,宰相之位,則總督又何以不可拜之爲師?
不過,話雖如此,卻也要兩廂情願纔好。料想瞿鴻磯不至於會將當總督的門生,摒諸於門牆之外,就怕他受寵若驚,謙辭過甚,搞得成了僵局。因此,細細商量下來,仍然以先作試探爲主。
“不妨先寫封信,微露其意。”楊士驤說:“當然,意思要懇切。”
袁世凱點點頭說:“如果碰了釘子呢?”
“釘子是不會碰的。也許瞿大軍機不肯受門生之稱,約爲昆季,那也一樣。”
實際上是不一樣的。拜門雖說關係較爲親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換一份蘭譜,結爲兄弟,說起來把兄是大軍機,儘夠唬人的了。
這是袁世凱心裡的盤算,不便說破。只請司筆札的幕友寫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讚瞿鴻磯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後表示,想執贄請益,但怕冒昧,意思是隻要瞿鴻磯答應一聲,門生帖子立刻就會送上。
收到這封信,是在兩宮自正定啓蹕的前夕,袁世凱正在指揮辦差,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戈什哈送來一封信,是軍機章京寫的,說瞿鴻磯希望跟他見一面,如果得空,請即命駕。
自己不寫回信,而由軍機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在袁世凱想,這是瞿鴻磯已經允諾,而又不便遽以師弟相稱,信中的稱謂很爲難,所以託軍機章京代約。當時便將早已備好的一份一千兩銀子的贄敬,帶在身上,到瞿鴻磯的公館去拜會。
一會了面,只見瞿鴻磯雙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連連打拱:“慰翁,慰翁,你真會開玩笑!”他說:“足下疆臣領袖,怎麼說要拜我的門?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連信都沒法子復,只有當面請你來,一則道謝,再則道歉。大札請收了回去吧!”
這是實實足足的一個釘子,碰得袁世凱好久說不出話來,只道得一聲:“世凱一片誠心……。”便讓瞿鴻磯把話打斷了。
“慰翁,請你不必再說。萬萬不敢當,萬萬無此理!”
碰了釘子回來,袁世凱心裡自然很難過,平生沒有做過這樣窩囊的事!不過,他善於作假,有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本事,所以沒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難堪。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與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車抵達保定,傳旨駐蹕四天,定二十八回京。這個日子由欽天監慎重選定,是宜於回宮的黃道吉日。
就在這一天下午,慶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車剛一進站,只聽洋鼓洋號,喧闐盈耳,慶王從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一隊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陸軍,高擎洋槍,肅立正視,領隊的軍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裝的袁世凱,率領紅頂輝煌的好些文武官員在迎接。等火車徐徐停下,車門剛好接着月臺上所鋪的紅地毯,袁世凱卻從地毯旁邊,疾趨上車,進門立正,行的是軍禮。
這使得慶王大感意外,不等他開口,便即問道:“慰庭,你今天怎麼換了軍服?”
總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帶隊來迎接,亦不妨換穿戰袍馬褂的行裝,如今袁世凱頭上雖仍是紅頂花翎的暖帽,身上卻着的是黃呢子、束皮帶的新式軍服,在慶王看,他不免自貶身分了。
而袁世凱另有解釋,“回王爺的話,”他說:“世凱不敢故違定製,只是負弩前驅之意。”
這層意思是慶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卻深爲感動。負弩前驅是漢朝地方官迎接天子之禮,袁世凱師法其意,固不僅在於對親貴的尊禮,而是他自己表明,在慶王面前他不過如亭長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領袖的直隸總督,肯如此屈節相尊,在慶王是極安慰、極得意之事,因此,即時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當。”慶王攜着他的手說:“咱們一起下車。”
車門狹了一點,難容兩人並行,袁世凱便側着身子將慶王扶下踏級,步上地毯。而擎槍致敬的隊伍,卻又變了隊形,沿着地毯成爲縱隊,隊官一聲口令,盡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是以周馥爲首文武官員,垂手摺腰,站班迎接。慶王經過許多迎來送住的場面,都不甚措意,唯獨這一次,覺得十分過癮。不由得笑容滿面,連連擺手,顯得很謙抑似地。
到得行邸,佈置得十分講究,親王照例得用金黃色,所以桌圍椅帔一律用金黃緞子,彩繡五福捧壽的花樣,益覺富麗堂皇,華貴非凡。慶王心裡在想,難爲他如此費心,大概雖不及兩宮,總賽得過李蓮英。
這時,袁世凱已換了衣服,全套總督的服飾,率領屬下參見,行了兩跪六叩的大禮,方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凱本想親自進京去接的,只爲消息來得晚了。”
這話就說錯了。兩宮入境,總督扈蹕,何能擅自進京去接親王?不過,袁世凱的神情異常懇切,所以慶王不以爲他在撒謊,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這些禮節而已。
於是,他說:“這樣,已經深感盛情了,那裡還敢勞駕?”
他又問:“兩宮什麼時候到的?”
“下午兩點鐘。”袁世凱答說:“皇太后曾提起王爺,說是本不忍再累王爺跋涉一趟,不過京裡的情形,非問問王爺不可。”
“皇太后無非擔心洋人,怕他們有無禮的要求,其實是杞憂。”
“有王爺在京主持一切,當然可以放心。不過,聽皇太后的口氣,似乎對宮裡很關心。”
“喔!”慶王很注意地,“說些什麼?”
因爲有其他官員在座,袁世凱有所顧忌,答非所問地說:
“王爺一定累了!請先更衣休息,世凱馬上過來伺候。”
“好!好!”慶王會意,“咱們回頭再談。”
等袁世凱告退,時將入暮,隨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慶王吩咐侍衛,請榮祿、王文韶、袁世凱一起來坐席,但隨即又改了主意,只請了袁世凱一個人。
這爲的是說話方便,慶王要問的是慈禧太后緣何關心宮禁?於是袁世凱將得自傳說的一件新聞,悄悄說了給慶王聽。
據說,慈禧太后從開封啓駕之後,經常夜臥不安,有幾次夢魘驚醒,徹夜不能閤眼。起先,宮中對此事頗爲忌諱,沒人敢提一個字,這幾天才漸漸有人泄露,說是慈禧太后常常夢見珍妃。
夢見珍妃而致驚魘,當然是因爲夢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由於禁城日近,記憶日深,所以慈禧太后纔會夢見珍妃,而一夢再夢,無非咎歉甚深,內心極其不安之故。慶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補過,拳禍中被難的大臣,已盡皆昭雪,開復原官,然則何嘗不可特予珍妃卹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之道嗎?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如果太后問起,我自有話回奏。
慰庭,你還聽說了什麼沒有?”
“還有,聽說太后當初只帶了瑾妃,沒有帶別的妃嬪,不無歉然。這趟回宮,很怕有人說閒話。王爺似乎也該有幾句上慰慈衷的話。”袁世凱緊接着說:“宮闈之事,本不該外臣妄議,而況又是在王爺面前。只是愛戴心切,所以顧不得忌諱了!”
“慰庭,你不必分辯,你的厚愛,我很明白。提到只帶瑾妃……。”
慶王奕劻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他本想告訴袁世凱,慈禧太后帶瑾妃隨行,並非有愛於瑾妃,相反地,是存着猜忌之意,才必須置之於肘腋之下。就如他的兩個女兒,慈禧太后帶在身邊,是當人質,若以爲格外眷顧,豈非大錯特錯?
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就眼前來說,簾眷復隆,則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這就是他話到口邊,復又咽住的緣故。
見此光景,袁世凱自然不會再多說。他要說的話還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緊的事,“王爺,”他說,“從恭王下世,親貴中全靠王爺在老太后面前說得動話,無形中不知道讓國家、百姓受多少益處。此番迴鑾,督辦政務,有許多新政開辦,王爺忙上加忙,世凱可有些替王爺發愁呢!”
前面那段話很中聽,最後一句卻使慶王不解。“喔,”他率直地問:“慰庭,你替我愁些什麼?”
“事多人多應酬多。不說別的,只說太后、皇上三天兩頭有賞賜,這筆開銷頒賞太監的花費就不小。”
這一說,說中了慶王的痛癢之處,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勁地說:“這話你不提,我也不便說。既然你明白我的難處,我就索性跟你多談一點苦衷。我管這幾年總署,可真是把老本兒都貼完了!外頭都說總理衙門如何如何闊,這話不錯,不過闊的不是我,是李少荃、張樵野,不是他們人都過去了,我還揭他們的舊帳,實在是有些情形,爲局外人所想象不到。總理衙門的好處,不外乎借洋債、買軍火器械之類有回扣,可是有李少荃、張樵野擋在前面,你想有好處還輪得到我嗎?”
以親王之尊,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誹目笑,而袁世凱卻是欣喜安慰。因爲這不但表示慶王已拿他當“自己人”,所以言無顧忌,而且慶王的貪婪之性,自暴無遺,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聽。
可是在表面上,他卻是微皺着眉,替慶王抑鬱委屈的神情,“怪不得從前恭王不能不提門包充府中之用!”他說:“不過,恭王的法子,實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說恭王無奈,只說他剝削下人。如今王爺的處境與恭王當年很相象,等世凱來替王爺好好籌劃出一條路子來。”
“那可是承情不盡了。”
話雖如此,袁世凱卻不接下文,這是有意讓慶王在心裡把這件事多繞幾遍,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體認到,這件事對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慶王每想一遍,心便熱一次,恨不得開口動問,他打算怎麼樣替自己籌劃?袁世凱看看是時候了,始將籌思早熟的辦法說了出來。
“北洋的經費,比起李文忠公手裡,自然天差地遠,但也不能說就沒有騰挪的餘地。如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誠不免外強中乾,不過江南有句俗語‘窮雖窮,家裡還有三擔銅’,不說別樣,只說北洋公所,在京裡,在天津,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意整頓,不能奏銷的額外用度,就有着落了!”袁世凱略停一下,用平靜但很清晰的聲音說:“以後,王爺府裡的用度,從上房到廚房都歸北洋開支好了。”
“什麼?”慶王問一句:“慰庭你再說一遍。”
“以後,王爺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開銷還是下人的工食,都歸北洋開支,按月送到府上。”
有這樣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當北洋大臣嗎?事情太意外,慶王一時竟不知何以爲答了。
“王爺如果賞臉,事情就這樣定局。”
“是、是!多謝,多謝!不、不!”慶王有些語無倫次地,“這也不是說得一聲多謝就可以了事的!總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當然,如果他想享受這一份“包圓兒”的供給,就非支持他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不可,這是再也淺近不過的道理,慶王自然明白。袁世凱爲了表示他說話算話,即時便有行動,一面起身道謝,一面取出一個早備好了的紅封袋,封面上公然無忌地寫着“足紋一萬兩”,雙手捧了過去,口中說道:“請王爺留着賞人!”
凡是對親貴獻金,都說“備賞”,已成慣例,不過脫手萬金的大手筆,實在罕見。慶王將紅封袋接在手中,躊躇了一會說:“‘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說什麼了!”
※※※
第二天,慈禧太后兩次召見慶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話不便問,第二次“獨對”,殿外只有李蓮英在伺候,不妨細談宮中的情形。其實,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經不少了。宮中雖有文宗的兩位老妃,而論位號之尊,有穆宗的敦宜榮慶皇貴妃,亦就是同治立後時,慈禧太后所屬意的刑部侍郎鳳秀之女,但“當家”的卻是瑜貴妃。
瑜貴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選後妃,次封兩嬪,瑜貴妃即是其中之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魯特氏,所寵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貴妃,而所重的卻是今已晉位貴妃的瑜嬪。因爲她知書識禮,極懂規矩,而且賦性淡泊,與人無爭。誰知德性之外,才具過人。當兩宮倉皇出奔,宮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淚洗面,幸虧瑜貴妃鎮靜,挺身而出,指揮太監,分區守護宮門,又撫慰各處宮眷,力求安靜。以後聯軍進京,大內歸日軍管轄,一切交涉,都由瑜貴妃主持,內務府大臣承命而行,處理得井井有條。宮中不致遭到兵災,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嚴,瑜貴妃的功勞,實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對她更爲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憚之意,召見慶王,首先便問到她的意向態度。
“當時的情形,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洋人進了城,宮裡都不知道。頭天晚上召見軍機,只剩下王文韶、趙舒翹兩個,要車沒有車,要人沒有人,赤手空拳,怎麼能帶大家走?可是,說起來總是我做當家人的,丟下大家不管。其實,我們孃兒倆吃的那種苦,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還不如她們在宮裡還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我想,別人不明白,瑜貴妃總應該體諒得到吧?”
“是!”慶王答說:“瑜貴妃召見過奴才兩次,每次都是隔着門說話,奴才這次來接駕之前,還特爲請見瑜貴妃,請示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來?瑜貴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爺,寢殿後院子,我特別派人看守,一點都沒有動!’”
這話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卻能深喻,而且頗爲欣慰。原來在長春宮與樂壽堂的後院,慈禧太后埋着幾百萬的現銀,瑜貴妃說這話,即表示這批銀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見,瑜貴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后,這更值得嘉許。慈禧太后心想,回宮以後,自然沒有人敢當面發怨言,可是私下竊議,亦最好能夠抑止。這還得靠瑜貴妃去疏導。
“你回去告訴瑜貴妃,就說我說的,一起二十多年,到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賢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沒了她。宮裡多虧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舊照從前一樣盡心,宮裡務必要安靜。”
最後這句話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些。慶王心領神會,隨即答說:“是,奴才一定照實傳懿旨,盼瑜貴妃照舊盡心,宮裡務必要安靜,別生是非。”
“正是這話。”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種不經意閒聊的語氣問道:“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宮那主兒不?”
慶王一時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東六宮的景仁宮,便即答道:“奴才沒有聽說。”
“總有人提過吧?”
“奴才想不起來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強語氣說:“一定有人提過。”
這樣悽戾的宮闈之事,當然會有人談論,只是不便上奏,因爲所有的議論,都認爲慈禧太后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隨扈,她難道就能勸得皇帝敢於反抗太后,收回大權?
不過慈禧太后這樣逼着問,如果咬定不曾聽人談過此事,不免顯得不誠,甚至更起疑心,以爲有什麼悖逆不道,萬萬不能上聞的謬論在。因此慶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於是,他故意偏着頭想,想起讀過的幾首詞,可以用來塞責。
“奴才實在不知道有誰提過這件事,只彷彿記得有人做過幾首詞,說是指着這件事。不過,奴才也沒有見過這些詞。”
居然形諸文字,慈禧太后更爲關切,“是那些人做的詞?
她問,“說些什麼?”
“做詩做詞的,反正總是那些翰林。”慶王答說:“詞裡說些什麼,奴才沒有讀過原文,不敢胡說。”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把那些詞找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說?”
“是!奴才馬上去找。不過……。”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說完,便即打斷:“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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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退出行宮,慶王立刻派人去訪求,有個軍機章京鮑心增抄了一首詞、十二首詩來。詞是當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葉》,調寄《聲聲慢》,註明作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慶王在親貴中算是喝過墨水的,但詞章一道,很少涉獵,所以得找一本詞譜來,按譜尋句,方能讀斷:
“鳴螿頹砌,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悽奏,分付哀蟬。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迴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讀是讀斷了句,卻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託?不甚了了。不過除卻“飛霜金井,拋斷纏綿”這兩句刺眼以外,別無悖逆忌諱之句,不妨進呈。接下來再看詩。
詩是十二首七律,題目叫做“庚子落葉詞”,下注“重伯”二字。這個名字,慶王是知道的,曾國藩之孫,曾紀鴻之子曾廣鈞,號叫重伯,是光緒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個題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慶王直皺眉,提筆加點,作爲記號,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憶,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第四首的“朱雀烏衣巷戰場,白龍魚服出邊牆”;第五首的“漢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陽樓下胭脂水,神嶽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鸞輿縱返填橋鵲,咫尺黃姑隔畫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縱涸悲寧塞,五勝空成恨未灰”。這些句子寫得皇帝與珍妃生死纏綿,看在慈禧太后眼中,自然不會舒服,說不定會替皇帝找來麻煩。
最大膽的是“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這一聯。慶王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東坡詩中的注,說“姑惡”是水鳥之名,習俗相傳,有婦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爲水鳥,鳴聲聽來似“姑惡”二字,因而以此爲名。慈禧太后與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廣鈞“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職所能了事的。
因此這十二首詩,慶王決計留下來,可是隻進呈朱孝臧一首詞,似乎有敷衍塞責的意味,亦頗不妥。想來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鮑心增,說是好歹再覓一兩首來。
鮑心增居然又抄來兩詞一詩。詞牌叫做“金明池”詠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鶩翁”,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遍詢左右,盡皆不知此翁何許人?少不得還要再去請教鮑心增。就這擾攘之際,袁世凱又來拜訪,請進來相見,慶王將這天慈禧太后兩番召見的經過,約略相告,同時也訴說了他所遭遇的困擾。
“王爺早不跟我說。”袁世凱微笑答道:“這種詩詞,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慶王很高興地,“拜託多抄幾首來,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來。”袁世凱略想一想說:“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詩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詞,什麼‘飛霜金井’、‘恩怨無端’,措詞亦很不妥當,請王爺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較妥當的文字,能夠敷衍得過去,這首詞當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當。”
是揣摩着慈禧太后的心理,臨時找擅詞章的幕友趕出來的“應制”之作,自然不會不妥當,不獨“姑惡”的意味絕不會有,連“金井”的字樣亦極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這八個字之中,就可以找到無數詩材詞料,而其事又與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長生殿》來翻一翻,套襲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樂府體的長歌,卻頗費過一番心血,作用在於取悅於慈禧太后,所以獨彈異調,以譴責珍妃弄權爲主。
但最後一段筆掀波瀾,忽然大讚珍妃,說聯軍進京,她不及隨扈,投井殉國,貞烈可風。歿而爲神,一定會在冥冥中呵護兩宮。
對於這一結,慶王深爲滿意,也很佩服,更覺高興,因爲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頗爲嘉許,言語與前一天不同了,認爲她的心事,能爲人所諒,是值得安慰之事。於是慶王乘機建議,爲了慰藉貞魂,特請懿旨,將珍妃追贈爲貴妃。
“我亦有這個意思。”慈禧太后一口應諾,“你就傳旨給軍機擬旨好了。”
軍機自然遵辦。不過認爲懿旨以回宮之後,再行頒發爲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於回京以後應該有體恤百姓的恩詔,以及與民更始的表示,則宜在啓蹕之前發佈,於是兩天之中,發了七道上諭。
一道是從大處落墨,而以“欽奉懿旨”的名義陳述,說:“上年京師之變,蝥賊內訌,激成大事,震驚九廟,國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創鉅痛深,蓋無時不引咎自責。”等於慈禧太后的“罪己詔”。當然,着重的是懲前毖後,“惟望恐懼修省,庶幾克篤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復僥倖圖存,宴安逸豫,尚安有興邦之一日?”而最切實的一段話是:“值此國用空虛,籌款迫切,何一非萬姓脂膏,斷不忍厚欽繁徵,剝削元氣,自應薄於自奉,一切當以崇儉爲先。除壇廟各處要工,已飭覈實估修外,其餘可省及應裁之處,皆應力杜虛糜。”這也就等於明白宣示,象修頤和園這種大工,再也不會興辦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撫慰洋人,語氣極其友好,說“現在迴鑾京師,各國駐京公使,亟應早行覲見,以篤邦交,而重使事。俟擇日後皇帝於乾清宮受各國公使覲見後,其各國公使夫人,從前入謁內廷,極特款洽,予甚嘉之。現擬另期於寧壽宮接見公使夫人,用昭睦誼。着外務部即行擇定日期,一併恭錄照會辦理。”
第三道是定於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當天由皇帝恭詣奉先殿、壽皇殿行禮,次日在太廟、大高殿告祭。至於圓丘、社稷壇等處擇日祭告。
第四道上諭,是奉懿旨宣佈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謁陵。迴鑾的皇差還未辦了,馬上又需浩繁的供應,似乎說不過去。因此這道上諭,很費了瞿鴻磯一番心血:“鑾輿播越,倏忽一載有餘,當時禍亂猝乘,倉皇西幸,非常之變,至今實用痛心。每念宗社驚危,山陵震駭,歲時祭謁,廢缺不修,循省多愆,易勝疚悚!茲幸安抵京師,克循舊物,理宜虔伸祀事,肅展微忱,除太廟、圜丘各壇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東陵西陵,理應親行恭謁,以昭妥佑,而達明禋,着於來歲之春,敬謹諏吉,予率皇帝祗謁東陵,所有由京啓鑾及御道行宮,一併均着加意簡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從行人員外,其餘均毋庸隨扈。我朝謁陵大典而外,如行圍、閱伍,以及巡幸各行省、臨視河工海塘諸役,列聖皆乘時順動,常著勤勞,與古昔帝王巡狩省方,觀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況現值時局艱難,尤宜不憚辛勤,躬覽萬方,用知庶務;嗣後亟應恪遵家法,勤舉時巡,惟須輕輿減從,不致勞民傷財,方稱朝廷實事求是之本旨。若如此次迴鑾,車馬猶覺繁多,供億亦復浩大,其應如何斟酌變通,破除常格,務使輕而易舉之處,着御前大臣、軍機大臣,遵即會同悉心核議,具御請旨遵行。”
緊接着第五道,是根據左都御史呂海寰的奏請,以各項捐輸太重而頒發的恤民恩旨:“去歲以來,畿輔蹂躪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災,小民困苦流離,朝廷時深憫念,前已明降諭旨,斷不忍厚欽繁徵,剝削元氣。茲據該左都御史所奏各節,着各該督撫各就地方情形,悉心體察,將如何籌捐之法,明白曉示,嚴禁紳董吏役矇混中飽,藉端需索,務除壅蔽,以通上下之情。總之於籌款之中,必以恤民爲主,不準稍涉苛刻,擾累閭閻,以副朕視民如傷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於呂海寰所奏,爲了籌措賠款,新增的兩項捐稅,就屋、就地而徵的房捐、畝捐,過於繁苛,降旨督撫,各就地方情形,悉心體察,將籌捐辦法,明白曉示,並嚴禁矇混、中飽、勒索。
第七道上諭最耐人尋味:“原任戶部尚書立山、兵部尚書徐用儀、吏部侍郎許景澄、內閣學士聯元、太常寺卿袁昶,該故員子嗣幾人,有無官職,着禮部迅即諮行內務府鑲紅旗滿洲浙江巡撫查明申覆。”
自從聯軍入京,指斥朝貴的輿論,已不能再加壓制,所以七月間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被稱“五忠”,徐用儀、許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稱爲“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上年十二月間,即有明詔,但亦僅止於開復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開復,則大臣身死,照例應有卹典,可是上諭很難措詞,當初是“明正典刑”,此時便不得謂之爲“慷慨捐軀”。但如無恩恤,士論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這種暗示將加恩五大臣的子孫,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這樣打點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於十一月二十八進入迴鑾的最後一程。從保定到京城,坐火車不過三個多鐘頭的途程,所以這啓蹕極其從容,上午八點鐘上車,午刻便已到達北京永定門外馬家堡車站。
車站已臨時搭了一個極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駕稍憩的所謂“黃幄”,不過張燈結綵,踵事增華。裡面尤其講究,陳設由古玩鋪承包,佳瓷名畫,只擺一天的工夫,便須花上好幾萬銀子,當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這一列車,共計掛了三十多個車廂,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嬪、隨扈大臣的座車以外,大部分車廂裝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進貢的珍異方物。花車進站停住,迎駕的百官,早已沿着兩旁跪好,也有許多洋人,含笑在看熱鬧。早就到了馬家堡在照料的內務府大臣繼祿便大喊一聲:
“洋人脫帽!”
一面喊,一面做手勢,洋人盡皆會意,紛紛照辦。只見首先下車的是李蓮英,彷彿沒有看到跪接的百官,徑自掉身往後,去照料行李。接着是皇帝下車,亦不理百官,匆匆上轎,爲的是先要趕到宮門口去跪接慈駕。
然後,慈禧太后由崔玉貴攙扶着下車,此時車頭已經解卸遠駛,站中肅靜無聲,只聽崔玉貴扯開雌雞嗓子不斷在吆喝“老佛爺,慢慢,慢慢!”
踩着“花盆底”的慈禧太后,只有在下火車踏板的那兩步,稍顯艱難,一踩到地上,步履便很自如了。搖曳生姿地走了幾步,站定一望,用略帶驚喜的聲音說:“這裡好多外國人!”說着,稍微揚一揚手,有點對脫帽肅立的洋人答禮的意思。
這時居首跪接的慶王站起身來,趨蹌而前,復又下跪,口中說道:“奴才奕劻恭請皇太后聖安!”
“起來!”慈禧太后很謙和地說:“起來說話。”
“是!”慶王起身又說:“請皇太后上轎。”
“不用忙!”她回身向隨扈的榮祿、王文韶等人說道:“咱們總算又到了地頭了!離京一年三個月了。”
“是一年四個月。”崔玉貴插了句嘴。
慈禧太后沒有理他,遊目四顧,臉色怡然,於是袁世凱以地主的身分,上前說道:“請皇太后入黃幄暫息一息,以便進茶。”
“好!”慈禧太后剛一移步,發見李蓮英走了來,便站着等候。
“請老佛爺過目。”李蓮英將一張隨帶箱籠的清單,用雙手呈上。
“這不用看了!皇后、格格她們,你好好照料。”
交代完了,復又前行,一入黃幄,如到寢宮,王公大臣們,便都留在外面了。
坐下剛喝了半碗茶,奏事太監來奏:“直隸總督請謁。”
慈禧太后點點頭,準袁世凱進見,原來他亦只是跟那執事太監一樣,充當傳宣的任務。蘆漢鐵路的工程總司事傑多第,受鐵路總公司督辦盛宣懷的委託,主持兩宮迴鑾,乘坐火車到京的一切事宜,從向比國訂購花車開始,一直到此刻抵達馬家堡,功德圓滿,可以交差了。能有這麼一番經歷,在傑多第看,自是平生的殊榮,盼望能夠面謁慈禧太后致敬。而袁世凱爲了籠絡傑多第,特意親自爲他奏請召見。
及至一起進謁,袁世凱才發覺爲洋人“帶班”的滋味,很不好受。面對玉座,一個站,一個跪,他在洋人身旁,憑空矮了半截。另一面還跪着一個當翻譯的外務部司官,成了個“山”字形,而傑多第軀幹特偉,肅然正立,頗有一柱擎天之概,相形之下,矮胖而又跪着的袁世凱,越顯得臃腫猥瑣了。
通過翻譯,傑多第少不得有一番效勞不周的客氣話,然後很懇切地表示,請慈禧太后指出所發現的缺點,以便改進。
“我還是第一次坐火車。以前……。”
以前,慈禧太后也坐過火車。西苑紫光閣,曾鋪過短短一段鐵路,運進去幾節小火車,一時徐桐等輩,以禁中居然有此“怪物”,都有痛心疾首之概。慈禧太后好奇曾坐過一回,但爲怕出事,不準用機車拖帶,只是找了些太監前挽後推,走了十來丈遠便即停止。這件事此刻來說,成了笑話,所以她頓住不言,換了嘉許之詞。
“這一次你辦得很妥當。我雖是第一次坐火車,已經知道火車的好處了,明年謁陵,仍舊要坐火車。”
“有了這一次的經驗,明年會辦得更好。”傑多第說:“希望下一次能夠使太后更覺得滿意。”
“這樣纔好!”慈禧太后很高興地,略停一下問袁世凱:
“他是那一國人?”
“傑多第是比國人。”
“對了!蘆漢鐵路借的是比款。比國是小國,不過這個洋人倒很知道規矩,辦事也很實在。”慈禧太后問道:“袁世凱,你看該怎麼酬謝他?”
“恩出自上,臣不敢擅擬。不過,洋人多想得賞寶星,將來回國,好在他的同胞面前炫耀。”
“好!賞他一顆寶星,你傳旨給外務部,看那一等的寶星,跟他的職位相當。至於鐵路上還有好些華洋司事,這一次辦差很出力,一起賞五千兩銀子,我另外撥出來,不必動部款了。”
“是!”袁世凱答說:“賞傑多第寶星一節,臣遵慈諭傳懿旨。賞鐵路華洋司事的款項,萬無請內帑之理。蘆漢鐵路在臣轄境之內,皇太后賞人的款項,自當由臣敬謹預備。”
“你這一說,我成了慷他人之慨了。多不好意思!”
慈禧太后是笑着說的,而袁世凱卻似乎很緊張,碰着頭說:“直隸的一切,皆在慈恩庇護覆載之下。慈諭‘他人’二字,臣萬萬不敢受。”
“我是隨便說的,你別認真。”慈禧太后含笑望了傑多第一眼,“他如果沒有別的話,你就帶他下去吧!”
“是!”
於是袁世凱與外務部司官,雙雙跪安,傑多第則深深鞠躬辭出。接着,李蓮英來請駕。由於進京的日子與時辰,是經過欽天監慎重選定,這一天的未正,也就是午後兩點鐘進大清門,上上大吉。所以慈禧太后不敢耽擱,一請即行。
※※※
鑾輿到達正陽門,剛是午後一點,預定兩點鐘吉時進大清門。路程費不到一個鐘頭,有個消磨時間的法子,借關帝廟拈香之便,在那裡等夠了時間再上轎。
清朝的家法,對武聖關公,特表崇敬。早在建都瀋陽時,便爲關公建廟。世祖入關,覆在京師建廟地安門外,順治九年勅封“忠義神武關聖大帝”,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關公在洛陽及山西解州原籍的後裔,仿崇祀“四配”之例,授五經博士,世襲承祀。
不過,地安門外的關帝廟,靈異不及正陽門外關帝廟。此廟在月城之右,建於明朝嘉靖年間。相傳明世宗在西苑修道,因爲禁中關帝廟內的法身太小,因而命木工另雕一座大像。完工之後,準備易像時,曾命人問卜,卜者說是舊像曾受數百年香火,靈異顯著,棄之不吉。明世宗甚以爲然,因而在正陽門月城之右,另建一座新廟,而以禁中舊關帝像,移此承受香火。及至李闖破京,大內遭劫,新像不知下落,反不如舊像依然無恙。
更以位居衝要,佔盡地利,所以香火益盛。慈禧太后每遇山陵大事,出入前門,必在此廟拈香,城門內外,警蹕森嚴,唯獨這一次是例外,竟然在正陽門城樓上,有人居高臨下,堂而皇之地俯視慈禧太后的一舉一動。
可想而知的,除卻洋人,誰也不敢,亦就因爲是洋人,誰也奈何他們不得。慶王唯有惴惴然捏着一把汗,但願洋人肅靜無聲,而慈禧太后不曾發現,纔可免除詰問誰應負此“大不敬”罪名的責任。
入廟之時,由於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發覺,乃至行禮已畢,休息得夠了時候,一出殿,視線稍微上擡,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蹕羣臣,無不色變,預料着慈禧太后會勃然震怒,即使當時不便發作,那鐵青的臉色,亦就夠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象那些慈祥喜樂的老太太,看見年輕人淘氣那樣。接着,把頭低了下去,佯作未見地上了轎子。
※※※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揮輿伕的步伐,扣準了時間,準兩點鐘,進了作爲紫禁城正門的端門。於是經午門過金水橋入太和門,循三大殿東側,到後左門,外朝到此將盡,再往裡走,便是“內廷”,非有“內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這裡換的軟轎,向東入景運門,越過奉先殿,進錫慶門,便是寧壽宮的區域。慈禧太后在轎中望見九龍壁屹立無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發熱了。
皇帝以及近支親貴,趁慈禧太后在後左門換轎的片刻,先趕到皇極門前跪接,等軟轎過去,只有皇帝跟隨在後,一進寧壽門,觸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來宮眷是在這裡跪接,慈禧太后亦在這裡下轎。領頭的是同治年間與蒙古皇后阿魯特氏爭中宮而落了下風的榮慶皇貴妃,一見慈禧太后,只喊得一聲:“老佛爺!”尾音哽塞,趕緊掩口,已是哭出聲來。
“想不到,咱們娘兒們還能見面!”慈禧太后勉強說了這一句,噙着淚笑道:“到底又團聚了。大家應該高興纔是。”
此言一出,自然沒有人再敢哭,但都紅着眼圈,照平日的規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後,直往樂壽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禮,亂糟糟地不成禮數。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倉皇逃難,慘痛的記憶太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沖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懟,顧不得休息,便從當時出京的情形談起,一發而不可止。
這一談,談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傳晚膳的時刻,方始告一段落。這時慈禧太后才發現有個極重要的人物未在場。
“瑜貴妃呢?”
“瑜貴妃病了。”敦宜皇貴妃急忙答說:“她讓奴才跟老佛爺請假,奴才該死,忘了回奏了。”
“什麼病?”慈禧太后很關切地問:“莫非病得不能起牀?”
這讓敦宜皇貴妃很難回答。瑜貴妃不是什麼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說是不能恭迎太后,請她代爲奏明。此時如果說了實話,則慈禧太后必然生氣,說不定就會有一場大風波,想到遭難的那一陣子,多虧瑜貴妃維持,亦不忍讓她受譴責。再說,留在宮中的妃嬪,數自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貴妃能接駕而不到,就該說她。照現在的樣子,自己亦有責任。
這樣想下來,便只有硬着頭皮答一聲:“是!”
“病這麼重!”慈禧太后便喊:“蓮英,你看看瑜貴妃去!
要緊不要緊?拿方子來我看。”
李蓮英答應着,隨即到了瑜貴妃所住的景陽宮,宮女一見是李蓮英,都圍着他叫“李大叔”,一個個驚喜交集地,都想聽聽兩宮西狩的故事。
“這會兒沒工夫跟你們聊閒天。”李蓮英亂搖着手說:“快去跟你們主子回,說老佛爺讓我來瞧瞧,瑜貴妃怎麼就病得不能起牀了?”
“病得不能起牀?”有個宮女答說:“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麼?”李蓮英詫異,“瑜貴妃沒有病?”
進殿一看,瑜貴妃好端端坐在那裡,李蓮英可不知道怎麼說了?反而是瑜貴妃自己先開口:“蓮英,是老佛爺讓你來的嗎?”
“是!”李蓮英說:“敦宜皇貴妃跟老佛爺回奏,說主子病了,不能接駕。老佛爺挺惦念的。”
“多謝老佛爺惦着。實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點涼,有點咳嗽。不過,我不能去接駕,就不能不說病了。”
“是!”李蓮英問道:“奴才回去該怎麼跟老佛爺回奏?”
“託你把我不能接駕的緣故,說給老佛爺聽。”
“是!”
“喏,”瑜貴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蓮英向裡望去,正面長桌上,端端正正擺着三個黃緞包袱,一時竟想不起是什麼東西,愣在那裡作不得聲。
“你打開看看!”
李蓮英答應着走上前去,手一觸摸到黃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璽?”他看着瑜貴妃問。
“不錯,是玉璽。”
清朝皇帝的玉璽,藏之於乾清宮與坤寧宮之間,共有二十五方。相傳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製“寶譜”中列爲第二的那方碧玉璽,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盤龍紐,文曰“皇帝奉天之寶”,被視作傳國璽。此刻就供在長桌的正中。另外兩方,一方是白玉盤龍紐的“皇太后寶”,一方是金鑄的“皇后之寶”。
“我守着這三方玉璽,不敢離開,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爺。
蓮英,請你在老佛爺面前,替我請罪。”
一聽這話,李蓮英不由得在心裡說,這位主子好角色!其實,就守着這三方玉璽,又那裡有不能離開之理。她故意這麼做作,無非要表示她負了極重的責任而已。
想想也是,兩宮西狩,大內無主,掌護着傳國璽,便等於守住了祖宗傳下來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璽無用,跟各國訂的約,非要用了寶才作數。這樣說來,瑜貴妃的功勞實在不小。
於是李蓮英莊容說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細細跟老佛爺回奏。真是祖宗積德,當時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爺一定不會埋沒主子的大功勞。”
“也談不到功勞。”瑜貴妃矜持地說:“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這三方玉璽,親手交到老佛爺手裡,就算對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蓮英請個安說:“奴才馬上就去跟老佛爺回。”
說着,退後兩步,轉身而去。
“慢點!蓮英,我還問你句話。”
“是!”李蓮英站定了腳。
“珍妃的屍首還在井裡。總有個處置罷?”
這話,李蓮英就不敢隨便回答了,“聽說有恩典。”他說:“至於屍首怎麼處置,倒沒有聽說。想來總要撈起來下葬。不過……。”
“你還有話?”
“這麼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屍首壞了沒有。”
“沒有壞!壞了會有氣味。”瑜貴妃說:“我打那兒經過好幾回,什麼氣味也沒有聞見。”
“那可是造化!”李蓮英說:“若是主子有什麼意思,要奴才代奏,請吩咐。”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望早早撈上來,入土爲安。”
“是!入土爲安,入土爲安!”李蓮英答應着走了。
回到寧壽宮,只見慈禧太后在迴廊上“繞彎子”。這是她每次傳膳以後例行的功課,陪侍在側,只宜於說閒話,不便談正經,所以李蓮英靜靜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裡,方始去覆命。
“瑜貴妃說,讓奴才在老佛爺跟前,代爲請罪。她沒有病,可是守着一樣重要的東西,不能來接老佛爺的駕。”
“什麼重要東西?”
“是老佛爺的玉寶。”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開封的時候還想到過,一回宮,先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璽,可是一顆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貴妃那裡?”
“瑜貴妃那裡只有三顆,是最要緊的。”李蓮英說:“除了老佛爺的玉寶,萬歲爺的‘奉天之寶’跟皇后的金寶,也在那裡。說實在的,也真虧瑜貴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語,想了一下才問:“你看她的神情怎麼樣?
可有點兒自以爲立了功勞的樣子?
瑜貴妃的榮辱就看李蓮英的一句話了。經過這次的風波,李蓮英參透了許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載漪父子的下場,觸目驚心,發人深省,一個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時,平時擅作威福,無緣無故得罪許多人,說不定有一天就會發覺,那簡直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廢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緣,出宮的時候,又何至於那樣難堪?
因此,李蓮英毫不遲疑地答說:“奴才看不出來。想來瑜貴妃也不是那種人!”
慈禧太后點點頭,表示滿意,“她如果是那種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問:“如今該怎麼呢?總算難爲她,該給她一點兒面子。”
“老佛爺如果要賞瑜貴妃一個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見,當面誇獎誇獎。”
“也好!”慈禧太后說:“我也還有些話要問她。”
李蓮英答應着,立即派人去傳宣瑜貴妃,然後又回寢殿,還有話面奏。
“回老佛爺,瑜貴妃還有點事,讓奴才回奏,就是,”李蓮英很吃力地說:“就是珍主子的事。”
這一說,慈禧太后很注意問:“她怎麼說?”
“說是屍首該撈上來下葬。”
“那當然。不能老擱在井裡。不過……,”慈禧太后沉吟着說:“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不知道該怎麼辦?瑜貴妃有主意沒有?”
“瑜貴妃沒有說,奴才在想,這件事全得老佛爺作主,別說瑜貴妃,誰也不敢亂出主意。”
“那麼,你倒出個主意!”慈禧太后說,“反正擱在井裡,總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屍身壞了沒有?”
“還好,沒有壞。”
“你去看過了?”
李蓮英還沒有到珍妃畢命之處去過,不過聽了瑜貴妃所談,已知是怎麼回事,就不妨說幾句假話:“是!奴才去過,雖沒有揭開井蓋看,可是問過,井裡從沒有氣味,可知沒有壞。那口井很深、很涼,屍身就象冰鎮着,壞不了。”
“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問着,“你快想,該怎麼辦?”
“是!”李蓮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話不能說,只能說個簡單的辦法:“只有交代內務府,看那兒有空地,先埋着再說。”
慈禧太后不作聲,她覺得這樣辦,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則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嬪之禮下葬,又覺得有許多窒礙。而且她也還不甚明瞭妃嬪葬禮的細節,一時更無法作何決定。
就在這時候,宮女來報,瑜貴妃晉見,等打起簾子,只見前頭走的不是瑜貴妃,而是一名太監,手裡捧着一個托盤,上覆黃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顆玉璽了。
進了殿,捧璽太監往旁邊一站;瑜貴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說道:“奴才恭請老佛爺萬福金安!”
“起來,起來!”慈禧太后就象見了親生女兒似的,“快過來,讓我看看你!”
“是!”瑜貴妃從從容容磕了頭又說:“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寶繳回。”
帶來的那名太監,是瑜貴妃宮中的首領,人很能幹,這套自定的繳璽儀注,就是他斟酌出來的,此時便不慌不忙地將托盤捧了過去,彎下身子,等瑜貴妃接了過去,他才後退兩步,跪在側面遠處。
接托盤在手的瑜貴妃,連璽帶盤,往上一舉,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當了四十年的太后,什麼隆重的儀注都經過,就沒有見過眼前這一套。不過,也難不住她,略想一想,站起身來,一面向李蓮英使個眼色,一面將托盤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於是,李蓮英躬着身子,將托盤捧了過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順手拉了瑜貴妃一把,笑容滿面地說:“真難爲你!”
瑜貴妃卻是眼圈紅紅地,強笑着說:“到底又在老佛爺跟前了,奴才一顆心可以放下來了!老佛爺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離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淚,“那一路上艱難,跟你三天三夜都談不完。”
於是慈禧太后又開了“話匣子”,從京師談到懷來,從懷來談到太原,又談西安行宮的狹隘侷促,話中反似有羨慕安居深宮中人之意。
李蓮英先不敢攔她的興致,直到看她有點累了,方找個空隙,提醒她說:“老佛爺也該問問瑜貴妃,在宮裡的情形。”
“對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虧得還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過怕亦無用,只好硬着頭皮,找了內務府的人來商量。奴才擅專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連連搖手,“如今再別說這話,我還要獎賞你。”
“老佛爺的恩典已經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過,有件事,奴才斗膽要跟老佛爺回。”
“你說,你說!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貴妃說:“這件事得求老佛爺格外加恩。”
“當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過了,追封她爲貴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還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爺回。”
“什麼事?”
“珍妃兩次託夢給奴才,三魂六魄飄飄蕩蕩的,沒有個歸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宮跟榮壽宮之間晃來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說到這裡,窗戶作響,西風入戶,吹得燭焰明滅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臉色都變了。
李蓮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關緊了窗戶,又叫人添燈燭。慈禧太后等驚魂略定,方又問道:“那,該怎麼辦?珍妃託夢給你的時候,說了什麼沒有?”
“說了。奴才不敢辦。”
“怎麼?”
“她說,魂魄無依,都只爲沒有替她設靈位的緣故。她想要在井旁邊的那間小屋子裡,替她設個靈位。這怎麼行?奴才跟她說,榮壽宮是老佛爺頤養的地方,怎麼能替她設這個?”
“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她的靈位應該設在哪兒呢?總也不能設在景仁宮吧?”
“奴才問過內務府的人,說妃嬪都是下葬的時候,在園寢的饗堂設靈位。”
這就難了!還得替珍妃造園寢才能設神主,而妃嬪園寢附於皇帝陵寢,當今皇帝一直未曾經營山陵,又何能單獨爲珍妃造園寢?
這個難處,瑜貴妃當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辦法,只是不便直接說出口。她所能採取的手段,唯有旁敲側擊,或者說是危言聳聽,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話來。
“奴才心裡在想,珍妃託夢的時候,只說對不起老佛爺,愧悔之心,確是有的。如今老佛爺回宮了,她當然不敢驚駕,只是飄泊無依,游來逛去,難免跟太監、宮女碰上了,大驚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這一說,慈禧太后更覺毛骨悚然,想一想問道:“照這麼說,今天就得給她安神主?”
“若是能讓她即刻有個歸宿,不受那飄泊之苦,想來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爺天高地厚的恩典。”
慈禧太后爲難了,好一會才說:“我也願意她三魂六魄有個歸宿,只是照她所說的,在那間小屋子裡設神主,行嗎?”
聽語氣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諱,而是怕爲宮規所不許。
李蓮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說話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輩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還不是在偏屋裡供靈設位。只要不是在正廳,一點關係都沒有。”
慈禧太后心想,這話不錯。如果有上人在,小輩去世,莫非就不準在家設靈?天下沒有這個道理。於是斷然作了決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間小屋子供靈好了。”
“是!”瑜貴妃答應着,怕惹誤會,她不敢代珍妃謝恩。
“今晚上總不成了!”李蓮英說:“奴才有個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給瑜貴妃託夢,不如就請瑜貴妃到井邊祝告,把老佛爺的恩典告訴她,讓她好安心,好歹委屈這一晚,別出來亂逛。”
“好,今天就這麼辦。明天就有旨意,到時候傳繼祿來,我當面交代他。”
※※※
第二天召見軍機,只有兩道上諭:一道是扈蹕有功的直隸總督袁世凱,加恩賞了“宮銜”與“朝馬”,另外一道就是有關珍妃的:“欽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師之變,倉猝之中,珍妃扈從不及,即於宮內殉難,洵屬節烈可嘉。加恩着追贈貴妃位號,以示褒恤。該衙門知道。”
應該“知道”的衙門有三個,一個當然是內務府。一個是禮部,因爲封妃照例有金冊金印,如果生前晉封,便須重新鑄冊鑄印,遣使行禮,死後追贈則用絹冊,以便焚化在靈前。再有一個便是工部,須爲珍貴妃預備下葬。
不過,這一回事無先例,不按常規,工部不必插手,禮部亦只須辦理追贈貴妃的儀典,不用擬議貴妃的喪儀,因爲上諭中並未宣示爲珍貴妃治喪。
喪事當然要辦的,歸兩個人負責,一個是李蓮英,一個是內務府大臣繼祿。事先曾經由慈禧太后當面指示,以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作爲治喪之所,並準設靈致祭,爲珍貴妃立神主。
“這件事可怎麼辦?”繼祿愁眉苦臉地跟李蓮英說:“無例可援,竟不知道該怎麼樣下手?李總管,寧壽宮有老佛爺在,錯不得一點兒,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還是要內務府辦……。”
“是,是!”繼祿搶着打斷,“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東西有東西,只待你老吩咐下來,無不照辦。”
“如今先要一塊墳地。”
“有!你說在那兒。西直門外行不行?”
“可以。”李蓮英沉吟着自語:“要不要通知珍貴妃孃家人去看一看?”
“喏,這就是爲難的地方!”繼祿恰好訴苦:“照規矩,大殮之前,得通知珍貴妃孃家的女眷,進宮瞻仰遺容。如今是不是照規矩辦呢?”
“進宮得先奏準,犯不上去碰這個釘子。不過墳地可以讓他們去看,你多撥幾處地方,讓他們挑一塊,挑定了,我來回奏。這件事馬上得辦,不然來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墳地,我記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殮?”
“這得問欽天監。不過,越快越好,倘或沒有什麼大沖克,最好今天就辦。”
“是了。”繼祿又問:“第三件,大殮的時候,該有那些人在場?”
“瑾妃總少不了的,瑜貴妃也得請了來。”李蓮英想了一下說:“這件事你別管了,我來請旨。”
“那再好不過。可有一件,今兒一早,我到養心殿,皇上叫住我問,珍妃的事,皇太后可有交代。我回說還沒有,不過皇太后已經傳旨召見,大概就爲這件事。皇上這麼關心,到時候也許會來。李總管,你心裡可得有個數兒。”
“我想過了,不要緊!到時候我請老佛爺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隨駕,不就避開了。”
“到西苑不如到頤和園,能在頤和園住一兩天,咱們在這裡辦事就方便了。儀鸞殿燒掉了,到西苑當天還得回宮,又接駕、又辦珍妃的大事,都擠在一塊兒,怕施展不開。”
“這也可以。不過,我得跟着老佛爺走,這兒照料不到,可全歸你了。”
“只要商量妥當了,辦事用不着你老下手。到那天,咱們各管一頭,頤和園歸你,寧壽宮歸我。”
“好!就這麼說定了。如今兩件大事,一件挑大殮的日子,一件看墳地,請趕緊去辦,最好今天就給我個信。”
等繼祿一走,李蓮英靜下來從頭細想,發覺有個不可原諒的疏忽,頤和園先後經俄、英兩駐紮,大受摧殘,雖然勉強可以駐駕,但觸目傷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更不用說去巡視。繼祿的意思,大概以爲這一來便可提到興工修復的話,內務府又能大嘗甜頭,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過,珍貴妃屍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開爲宜,這一點無論如何不錯。好在現成有“西六宮”的長春宮在,不妨早早奏請移駕。
※※※
爲珍貴妃盛殮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兩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長春宮,要住到年下再回來,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羣臣的朝賀。
珍貴妃的喪事,既不能照天家的儀制,亦不可依民間的習俗,爲了遷就種種禁例,唯有從權處置。爲了招魂,未曾殯殮,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面西設置供桌。小小的神龕之中,供着一方木主,題的是“珍貴妃之神位”,位字上的一點,照例應由孝子刺血點染,再以墨填,此時自亦無法講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宮中各處皆顯得有些異樣,太監、宮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看一看周圍,若是沒有什麼要避忌的人,便會悄悄相語,提出許多好奇而無法解答的疑團。
“不知道珍貴妃出井,是怎麼個模樣?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閉。”
“誰知道呢?泡在井裡一年多了,你想想會成個什麼樣子?”
這是怎麼樣也不能設想的一回事,唯有當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攔着不準進去。得想個什麼法子纔好?”
“只有到時候看。能進去最好,不能進去也沒法子。”
又是個沒有結論的話題,徒然惹得人心癢癢地更想談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這也不見得。你想,能在寧壽宮給珍貴妃設供桌,這話說給誰也不信。可是結果呢?”
“話是不錯。不過,這件事也許瞞着皇上,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見珍貴妃一面,老佛爺真的攔住不許?”
“老佛爺或許不會攔,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說。”
這個說法,看起來一針見血,誰知適得其反,慈禧太后對於料理珍貴妃身後這件事,不但不打算瞞着皇帝,而且是採取很開明的態度。
“你知道我爲什麼挪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用此一問,作爲開頭。
“兒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說。
“我是打算在貞順門那間穿堂裡面,替珍貴妃供靈。”慈禧太后又說:“屍首擱在井裡,總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辦的,就是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了,十二月初三丑時大殮。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該跟她見最後一面。”
聽得這話,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爲慈禧太后的話是真是假,是體諒還是試探,一時亦覺不辨。從西狩共過這一場大患難以後,雖然國家大政,她還是緊緊把持,毫不鬆手,但處家人母子之間,已非從前那種一見面便板起了臉的樣子,常是煦煦然地頗有慈母的詞色。可是有關珍妃的一切,應該是個例外。
“怎麼?”慈禧太后用鼓勵的語氣催問:“這有什麼好爲難的?到時候我讓蓮英陪了你去。”
這不象是虛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識擡舉,因而答說:“皇額娘一定要讓兒子去,兒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應該去!她也死得挺可憐的。”慈禧太后緊接着又說:“喔,我還告訴你,內務府跟她孃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門外挑了一塊地,替她下葬。入土爲安,你說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說:“兒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靈,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願她有個歸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說:“等晚膳過了,你早早歇着去吧,到時候我讓蓮英到養心殿去。”
於是傳膳以後,宮門下鑰;皇帝回到養心殿,已是掌燈時分。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夠旺,皇帝吩咐:“多續上一點兒!”
結果還是不夠多,偌大的雲白銅火盆,只中間一小圈紅。
皇帝忍不住生氣,找了首領太監孫萬纔來罵。
“你聽見我的話沒有?叫你多續上點兒炭,爲什麼還是這麼一星星鬼火?”
“回萬歲爺的話,炭不多了,後半夜更冷,不能不省着用。”
“炭不多了?分例減了?”
“分例倒沒有減,就是不給。”
“誰不給?”皇帝問說。
就在這皇帝忍無可忍,震怒將作之時,門簾一掀,閃進一個人來,一面請安,一面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晚安!”
見是李蓮英,皇帝胸頭一寬,怒氣宣泄了一半,他對李蓮英視爲教滿洲話,教騎射的旗人,稱之爲“諳達”,他說:“你看看這火盆!屋子裡那裡還有熱氣兒?問起來,說是領的炭不足數,得省着用。到底是誰在搗鬼?”
李蓮英一看是孫萬才,心裡雪亮,此人是崔玉貴一夥,以爲皇帝還是從戊戌政變到興和團鬧事那段期間的倒黴皇帝,這就大錯而特錯了。不過崔玉貴在太后面前說話,十句之中還是能聽個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們那一夥,因而陪笑答道:“萬歲爺請歇怒!內務府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們沒有弄清楚,要裁減什麼,也決不能裁到寧壽宮、養心殿這兩處。”說到這裡,扭臉向孫萬才輕喝:“還不快到茶膳房取紅炭來續上。”
孫萬才見機,趕緊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帶着小太監另外擡來一個極旺的火盆。李蓮英親自動手,幫着替換妥當,然後倒了一碗熱茶,用托盤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動,又快又穩,而且悄無聲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執役的態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無不同。
等皇帝喝過兩口熱茶,臉上顯得比較有血色了,李蓮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說道:“老佛爺派奴才來請旨,打算什麼時候去看珍貴妃的最後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覺得心亂如麻,而又象胸頭有塊大石頭壓着,氣悶得無法忍受,直一直腰,仰着脖子長長吁了一口氣,想出一句問話:“撈起來了沒有?”
“撈起來了。”
平淡無奇的四個字,落入皇帝耳中,心頭便是一震,有句話急於想問,而又不敢問,怔怔地好一會,方鼓足勇氣開口:“人怎麼樣?還象個樣子不?”
見此光景,李蓮英不敢說實話,慢吞吞地答道:“沒有變,衣服也是好好兒的,只掉了一根紮腳的帶子。”
“這太好了。”皇帝又皺眉問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麼會沒有變?”
“那是因爲井底下太冷的緣故。”
“對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時候,仁宗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後仁宗會查問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鏈子在四角拴住,臨空懸在開封大相國寺的一口井裡,也就是取其寒氣,能夠保住屍身不壞。”
屍棺臨空懸於井內,與屍首泡在井水之中,是兩回事,李蓮英心想,皇帝如果以爲珍貴妃的容貌,雖死如生,則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難抑。不如想法子攔住,不讓他臨視爲宜。
想是這麼想,卻不敢造次進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經此一番鉅變,洋人更偏向於皇帝,而太后則不免有孤立之勢。迴鑾之前,總算外有李鴻章與慶王,內有榮祿與瞿鴻磯,多方調護,不讓洋人說一句對太后不滿的話,也沒有提出歸政的要求,體面得保,大權不失,真正是來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礎並未穩固。迴鑾以前,可以將皇帝與洋人隔絕,而母子之間依然貌合神離,辦易於遮掩。到京之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誰也不知道。積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盡被剪除,誠然不能有何作爲,可是,皇帝積憤難平,只要發幾句牢騷,經新聞紙傳佈,便如授人以柄,爲反對太后的人,出了一個極好的題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別叮囑李蓮英,迴鑾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檢點,決不可以顯得太后與皇帝有所軒輊。她的做法是,儘量使人覺得宮廷之間,母慈子孝,融洽無間。這樣,不但易於脫卸縱容拳匪的過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說不出請太后歸政的話,因爲母子同心一德,歸政不歸政無關緊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與皇帝之間,畫一條截然不同的界限,說“訓政”與“親政”有如何如何的差異,亦可課以“離間”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
這一切做法的成敗關鍵,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爲安撫。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母親的身分,任何嚴厲的要求,爲人子者承歡順志,都當逆來順受,只有兩件事,自己做得不象個母親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擺着打算廢立,籌於做母親的要將兒子攆出大門。既然如此,做兒子的亦就可以不認自己這個出於繼承關係的母親。俗語說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樣做法,未免過於絕情。不過,這個錯誤已經彌補過來了,在開封驅逐溥儁出宮,皇帝內心的感激,是可以從詞色中清清楚楚地覺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將珍妃處死,如今追贈爲貴妃,爲她設靈,重新殯殮,都是補過的表示,皇帝當然不能無動於衷。但最要緊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願。珍妃既然爲他所寵愛,而又死得這麼慘,那麼當此唯一可以讓他見最後一面的機會,而竟加以阻抑,無論如何是件說不過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來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屍體出井,聽說形容可怖,便要考慮讓皇帝看到,會有什麼感想?
很顯然的,驚痛悲憤之餘,一定會問,這是誰的罪過?舊恨本已快將泯滅,無端加上刺激,拿它勾了起來,決非聰明的辦法。因此,慈禧太后變了主意,決定還是不能讓皇帝看到珍貴妃的面目。不過,話已說出口,不能出爾反爾,只好交代李蓮英來見皇帝,見機行事。
這是個很難辦的差使。李蓮英一直到此刻才能決定,以皇帝見了珍貴妃的遺容,定會傷感作理由而諫阻,徒增反感,並無用處。唯有采取拖的辦法,拖過入殮的時刻,皇帝亦就無可如何了。
拖又有兩種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閒談,談得忘了時候,再一種是設法讓皇帝熟睡,睡得誤了時候。這兩個法子,那個比較好,一時還無法斷定,眼前亦只有拖着再說。
於是,他精神抖擻地,只在珍貴妃的喪事上找話題;而忘不了時時提到,慈禧太后是如何關切。由此又有意無意地談起,珍貴妃入宮之初,在長春宮、在西苑、在頤和園侍奉遊宴時,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寵愛?
這卻不是假話,因爲皇帝自己就曾見過,此刻聽了李蓮英的話,很容易地勾起了記憶。記得最清楚的是,那時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繆太太入宮不久,太后學畫每每命珍貴妃侍候畫桌,自己親眼見過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貴妃也能畫得象個樣子了,有時太后賜大臣的畫,由她代筆,經繆太太潤飾以後,便發了出去。其後,珍貴妃由怡情書畫一變而爲喜歡照相。於是,大禍由此而起了。
他記得那是甲午戰後,慈禧太后正開始痛恨洋人的時候,珍貴妃傳了一個照相鋪子的掌櫃,悄悄兒到景仁宮來照了幾張相,事爲慈禧太后所知,大爲不悅,傳了珍貴妃來,很責備了一頓。如果就此改過,也還罷了,偏偏不改,而且變本加厲。說起來,珍貴妃也有點兒咎由自取。
不過有件事,皇帝始終在懷疑,此刻想到,不妨一問:“諳達,會照相的那個太監,後來傳杖處死的,你總記得,叫什麼名字?”
“是……,”李蓮英想起來了,“叫戴安平。”
“說他在東華門外開了一家照相鋪子,可有這話?”
“有。確實不假。”
“他開鋪子的本錢,說是珍貴妃給的。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李蓮英答說:“不過是不是真的珍貴妃給的本錢,那就難說了。”
“莫非以後就沒有查個水落石出?”
“這件事,奴才記不大清楚了。”李蓮英說:“等明兒查明白了來回奏。”
“不必!”皇帝搖搖頭,慢慢拉開抽屜,取出一張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視着。
自然是珍貴妃的照片,不過不是在景仁宮,而是在西苑所攝。皇帝記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長袍,上套月白緞子琵琶襟的坎肩,鑲着極寬的玄色絲織花邊。慈禧太后都曾說過,這樣嬌嫩的顏色,宮裡只有珍妃一個人配穿,可見得寵愛猶在。而曾幾何時,杖責、降封、幽閉、入井,這變化不是太厲害了嗎?
“諳達,”皇帝痛苦地問:“我實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老佛爺高興呢?”
這能讓李蓮英說什麼?母子之間的不和,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決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勸慰,一方面爲慈禧太后解釋。
“如今不慢慢兒好了嗎?順者爲孝,萬歲爺凡事遷就一點兒,老佛爺沒有不體恤的。”李蓮英略停一下又說:“怪來怪去怪那些小人,從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膽跟萬歲爺提一聲,有些話不妨跟老佛爺當面回奏,找人去說,或許就會變了樣兒。
好好的一句話,變得不中聽了。”
“這倒是真的。”皇帝點點頭,“以後有話,我如果自己不便說,就說給你!”
“是!”李蓮英有些誠惶誠恐似地,“萬歲爺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樣轉奏。”
“喔,有件事,我要問你。如今有六國的公使,都是打咱們離京以後纔到任的,照條約得要見我,面遞國書。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看老佛爺的意思怎麼樣?”
這話驟聽不解,李蓮英細細琢磨了一會,才辨出意思。所謂“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說應該持何態度?儘管慈禧太后自己對洋人,今非昔比,頗假以詞色,但皇帝與洋人相見之時,如果態度上較爲親切,就會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顧慮這一層,纔會發此疑問。
瞭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麼,怕說得不對。”他說:“依奴才的拙見,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應該客氣一點,不過到底也是外邦之臣,萬歲爺也得顧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說,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蓮英順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嚴,可也不太隨和。”
“我懂了。不過,”皇帝忽然皺起了眉,“我實在有點怕見他們。”
李蓮英不知道他爲什麼怕?但宮中的規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詢,否則象這樣的話是不必也不該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們問起咱們逃難的情形,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不會的!”李蓮英答說:“如果是那樣不知趣的人,也不會派來當公使。”
“這話倒也是。”皇帝點頭同意,“不過,就人家不說,咱們自己不覺得難爲情嗎?”
李蓮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藥!永遠不知道慈禧太后心裡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當初不是送給長毛,就是爲肅順所篡奪。安邦定國都虧得有她!四十年臨朝聽政,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內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驕慢也好,誰不是俯首聽命,感恩懷德?至於國事之壞,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騖遠,新進之輩,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爲,新舊相激,以至於鼓搗成這麼一場空前的大禍,而收拾殘局,還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儘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實是借題發揮,不曾安着好心。
總而言之,論到治國,慈禧太后決不肯承認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說這種“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的話,雖非有意譏訕,但傳入慈禧太后耳中,當然不是滋味,再經人一挑撥,便越發恨在心裡了。
他很想勸一勸皇帝,卻苦於難以措詞,正在思索之際,只聽得“噹啷”一聲大響,餘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隻銅盤掉在磚地上的聲音。
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過驚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卻嚴重了!只見他嚇得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樣。
這種情形,李蓮英見過不止一次,聽慈禧太后說過更不止一次。皇帝從小身體弱,抱進宮來時,肚臍眼上一直在淌黃水,慈禧太后親自撫育也頗費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靂一下,必是往太后懷中躲,在書房裡,就得翁師傅將他摟着。
及至長大成人,膽子更小,雷聲以外,就怕金聲,所以聽戲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戲,因爲怕大鑼。此外,打槍的聲音也怕,拳匪與虎神營圍攻西什庫教堂時,槍聲傳到瀛臺,害他通宵不能入夢,是常有的事。
這樣的皇帝,實在不能讓任何有魄力、有決斷的人看得起,但也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可憐。李蓮英真不忍見皇帝那副慘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皇帝總算緩過氣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窩囊,怔怔地望着李蓮英,是一種乞求諒解的眼色。
“萬歲爺早早歇着吧!”李蓮英試探地說。
皇帝想說:那裡睡得着?而終於只是抑鬱地點點頭。
於是,李蓮英招手喚了小太監來,爲皇帝卸衣脫靴,預備上牀,李蓮英便退後兩步,打算悄悄溜走。
“諳達!”皇帝突然喊住他說:“你能不能替我辦件事?”
皇帝提出一個看似意外,其實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蓮英替他找一件珍貴妃的遺物來,不論什麼,釵環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過的就行。
這是一個難題。因爲景仁宮早就封閉,珍貴妃貼身的宮女,亦已打發得一個不剩,更從何處去求地的遺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實在不忍說實話,且先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出得養心殿,撲面一陣凜冽的西北風,李蓮英打了個寒噤,但腦子卻清醒了。一下子想起兩處地方可以取得珍貴妃的遺物,一處就是貞順門穿堂中,珍貴妃殯殮之處,入井的舊綢衣與鞋子已經換了下來,現成取來就是;再一處就是瑾妃那裡,必有她妹妹遺留下來首飾玩物之類。
只稍作考慮,李蓮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憶,但觸目心驚,怕皇帝所受的刺激過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來,慈禧太后知道也會不高興。只有到瑾妃那裡找一兩樣東西送上去,比較適宜。
掏出表來看,長短針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時,瑾妃宮中早已下鑰熄燈,這一夜因爲要送珍貴妃大殮,事先已經奏準慈禧太后,宮門可以不上鎖,瑾妃亦尚未歸寢,去了一定可以見得着。
通報進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當然,沒有不見之理。
李蓮英照宮中的規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話,“奴才剛打養心殿來,萬歲爺想要一樣珍貴妃留下來的東西。想來瑾主子這裡,一定能夠找得出來。”
聽得這一說,瑾妃的眼圈又紅了。她正在檢點她妹妹留在她那裡的衣物,那些可以帶入棺,那些不妨留下來送親戚作遺念?皇帝來要,當然儘先挑了送去。不過,她有極大的顧慮。
“東西有。”她遲疑着說:“只怕送上去了,會有麻煩。”言外之意,李蓮英當然能夠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緊!
交給奴才就是。”
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詰問,自有李蓮英擔待。“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裡說:“你自己進來挑吧!”
“奴才不必進屋子了,請瑾主子自己作主。”
這下,瑾妃大費躊躇。照她的想法,最好將她妹妹被幽禁時所用的,連鏡子都已破了一塊的那個舊梳頭匣子,交李蓮英帶去,好讓皇帝時時記得,他的寵妃曾經受過怎樣的虐待?可是她不敢!因爲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萬一知道了這回事,問一句:“爲什麼不拿別樣,偏拿個破梳頭匣子給皇上,是何居心?”那一來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細細搜索,終於找到一樣好東西。這本來是瑾妃想自己留下來作遺念的,如今送給皇帝,自然比留在自己身邊,更得其所。
拿起那個製作得十分精細美觀的金豆蔻盒,瑾妃真有些愛不忍釋。然而畢竟還是找了珍貴妃用過的一方紫羅手絹包了起來,又灑上些珍貴妃用剩下來的香水,找個黃匣子盛好,親手隔窗遞與李蓮英。
“煩你勸勸皇上,人死不能復生,又道是‘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請皇上千萬別傷心。”
李蓮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但仍舊答一聲:“是!”
“還有,”瑾妃又說:“聽說老佛爺準皇上親自臨視珍貴妃的遺容,這,實在可以不必。你務必給攔一攔,皇上是不看的好。”說到最後一句,瑾妃的聲音哽咽了。
“奴才知道。”李蓮英心想,這倒是很好的一個勸阻的藉口。
於是,讓隨行的小太監捧着黃匣,李蓮英又回到了養心殿。西暖閣中一燈熒然,窗紙上映出晃盪的影子,想是皇帝等得有些着急了。
李蓮英微咳一聲,窗紙上的影子立刻靜止了,接着門簾打起,他從小太監手裡接過黃匣,疾趨數步,走到門口說道:
“奴才給萬歲爺覆命。”
“好!拿進來。”
李蓮英將匣子放在桌上,然後退後兩步請個安說:“是瑾妃宮裡取來的。瑾妃還有話,讓奴才回奏。”
“什麼話?”
李蓮英將瑾妃所說的話,前面一段,是照樣學了一遍,後面一段就全改過了:“瑾妃又說“半夜裡寒氣很重,那兒是個穿堂,前後灌風,萬一招了寒,聖躬違和,那就讓珍貴妃在地下都會不安。萬歲爺如果體恤珍貴妃,就千萬別出屋子了。’”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很吃力地說:“既是這麼說,我就不去。
“是!”李蓮英如釋重負,問一聲:“萬歲爺可還有別的吩咐?”
“你跟皇太后回奏,就說我沒有去看珍貴妃的遺容。”
“是!”
“這,”皇帝指着黃匣說:“這東西,別跟皇太后提起。”
“奴才知道。”
“好!你回去吧!”
李蓮英便即跪安退出,順便向屋裡的太監使個眼色,示意他們盡皆退出。
於是皇帝親手打開盒蓋,一陣濃郁的香味,直撲到鼻,頓覺魂消骨蕩,剎那間,眼、耳、口、鼻、意,無不都屬於珍貴妃了。
那曾聞慣了的香味,將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一下子都勾了起來。他記得這瓶香水是張蔭桓出使回來,連同幾樣珍奇新巧的玩物,一起託一個太監,彷彿就是開照相館的戴太監,轉到景仁宮去的。
由於皇帝喜愛那種香味,從此珍貴妃就只用這種香水,算起來已四五年不曾聞見過了。
解開羅巾,觸目更不辨悲喜,金盒中還留着兩粒豆蔻,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詩句:“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正是珍貴妃初入宮的光景。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但感覺中猶如昨日。那年——光緒十五年,珍貴妃才十四歲,雖開了臉,梳了頭,仍是一副嬌憨之態。皇帝想起她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不時亂轉,而一接觸到皇帝的視線,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強自矜持忍笑的神情,便不由得神往了。
那四五年的日子,回想起來真如成了仙一樣。煩惱不是沒有,外則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縱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壯志,卻是什麼事都辦不動;內則總是有人在太后面前進讒,小不如意,便受呵責,而皇后又不斷嘔氣,真是到了望影而避的地步。可是,只要一到景仁宮,或者任何能與珍貴妃單獨相處的所在,往往滿懷懊惱,自然而然地一掃而空。也只有在那種情形之下,纔會體認到做人的樂趣。
如今呢?皇帝從回憶中醒過來,只覺得其寒徹骨,一顆心涼透了!一年半以前,雖在幽禁之中,她仍舊維繫着他的希望,想象着有一天得蒙慈恩,赦免了她,得以仍舊在一起。誰知胭脂井深,蓬萊路遠,香魂不返,也帶走了他的生趣!
人亡物在,摩挲着他當年親手攜贈珍貴妃的這個豆蔻盒子,心裡在想,這不就是楊玉環的“鈿盒”嗎?將古比今,想想真不能甘心,“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在珍貴妃並無這樣非死不可的理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誠然悲慘,但自己竟連相救的機會都沒有,甚至不能如玄宗與玉環的訣別,這豈能甘心。
而況“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玄宗與玉環畢竟有十來年稱心如意的日子,而自己與珍妃呢?轉念到此,皇帝不但覺得不甘心,且有愧對所愛而永難彌補的哀痛。
“說什麼‘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唉!”皇帝嘆口氣,將豆蔻盒子合了起來,不忍再想下去了。
可是涌到心頭的珍貴妃的各種形像,迫使他不能不想,究竟她此刻在何處呢?是象楊玉環那樣,在“樓閣玲瓏五雲起”的海上仙山之中?
也許世間真有所謂“臨邛道士鴻都客”,當此“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苦思之時,翩然出現,爲自己“上窮碧落下黃泉”,去覓得芳蹤,又如漢武帝的方士齊少翁那樣,能招魂相見。
果然有這樣不可思議之事,自己該和她說些什麼呢?皇帝癡癡地在想,除了相擁痛哭以外,所能說的,怕只有這一句話:“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