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的光輝徘徊於自然夜空的外側,不再需要月亮與星星那黯淡的明亮。
遠去的地面上燈火通明,像是另一種天體,佈滿閃爍的星光。藉助從太陽那兒獲得的能量,轉變爲電氣的形式,最終化作人類自己的燈,像是一種無聲的大火在各個多層建築上燃燒。
是否已經可以這麼宣稱——
人類已經勝過了阿波羅!……因爲光明正在人類的手裡。
通天的軌道升降梯,正是那挑戰上帝的巴別之塔。可那不存在的上帝仍然畏懼人類相愛的力量,不讓他們從那無法溝通理解的詛咒之中解放。
在這狹小的應許之地,壓迫、貧窮、戰爭……恐怖,三座高塔之後是被分割的地球。
光在聚集,像火箭似的飛流,最終佈滿了全部的地平線。可黑暗也在延長,將地球的輪廓偷偷藏去。
磁懸浮列車上,剎那轉過頭來,掃過提耶利亞手裡的報刊。
提耶利亞把剛剛拿起的紙質報刊放下,說道:
“那麼就復活吧。既然這是可以做到的,那麼就是不違背這個宇宙的規則的,是合情合理的。”
他溫柔地微笑,對此沒有一點恐懼。
他們已經是重生過的人了。這是他們第二次的人生。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死生不能逆轉的道理,也不存在什麼人死不能復生的禁忌。從人類文明誕生開始直到現在,對自然界全部的觀察之中,都從未發現過類似的規律。倘若可以做到,那麼必然是符合宇宙的法則纔可以做到的,所以爲何不能做呢?
物理的人間只有冰冷的現實,不需要多餘情感的作祟。
剎那已經從變革者的狀態中退出。
自從重生之後,他的感情就更爲內斂,外表總是顯得很平靜的樣子。
“我擔心的是GN粒子本身。GN粒子就是何等的存在?而人類若是認識到GN粒子的功能,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不需要實際的現成的技術,光是認識到就會產生巨大的變革。
意識的存留和轉移,這實在是太駭人聽聞了。
若是以GN粒子保存意識,然後以克隆的身軀不停替換自己原本的身體,那豈不是就是永生?對於那些長處於權力巔峰的那些人們,甚至可以締造出一個永遠的固化的帝國。再倘若說有人將自己的意識複製進他父親的克隆體之中……人類的倫理學也將會徹底重寫。但另一方面,人類也可以藉此進入到一個非常的領域,一種純粹意識的生命體的境地。
這只是諸多可能性中的兩種。
這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剎那的腦袋爲之瘋狂地轉動卻沒有結果,只感覺自己被捲入海中,爲無數的暗流撕扯。
他又一次這麼真切地認識到一點:
人類確實在一個巨大的歷史的轉折點上。
技術的發展以及對宇宙的探索,還有對話的發生——
他們將從地球的生命轉變爲宇宙的生命。而這種轉變所帶來的陣痛究竟會招致怎麼樣的後果沒有人知道。
第二次對話究竟有着怎麼樣的真實?
“所以伊奧利亞作了個【天上人】(Celestial Being)。”
他自言自語道。
可是伊奧利亞,原本的你的計劃中,爲何高達駕駛員要犧牲掉呢?
按照你定下的規則將我們挑選,然後又要我們作爲一種祭品而被犧牲,是因爲你只把我們作爲一種讓人類聯合起來的工具嗎?還是你覺得我們這樣子悲哀的存在應該被否定嗎?
剎那想到,沒說出來。
悄然,天深。
人類的時刻是按照地球的自轉與公轉的規律來劃定的。在宇宙中沒有日夜的交換、也沒有四季的變遷,只有永遠的黑暗。
時間就這樣被宇宙廣大的黑暗吞沒了。
“與你所發現的一比,我被人造變革者發現真是件小事了。”
提耶利亞打趣道。
剎那倒是認真地應聲道:
“不要這麼說。現在被人造變革者關注倒是一件大事。他們如果現在還聽從於VEDA的話,就不至於肆意妄爲。但他們若向VEDA上交報告,我們就一定會被VEDA發現了。”
這讓提耶利亞困擾。他嘆息道:
“若是VEDA發覺了我們的存在,又會怎麼做呢?它對我的存在又會有怎麼樣的判定——我……現在只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幽靈。”
VEDA對於提耶利亞而言,有着別樣的意義。對她這個人造變革者而言,VEDA曾經是他生命全部的意義所在,有着超越親情與愛情的更深的羈絆。
但是現在他從這種羈絆中脫離,成爲了一個孤獨的生命——
剎那開口,把他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你是一個人類。而VEDA只是一個量子電腦而已。人類的命運從來不是交由一個量子電腦決定的。我們曾經按照VEDA的指示進行,不是因爲VEDA的至高無上,而是因爲它的提議經過我們自己的思考是合理的,我們就會採納。”
提耶利亞看着剎那認真的神色,無言。
他並非是孤獨的生命。
如果要說一個真正孤獨的存在,那恐怕是他眼前的這個看上去才九歲的孩子。
爲了防止被竊聽,這些交流經過了一些變換。
如果還用天人時候學來的密語,就一定會被發現。在來之前,就做了一個複雜的公式,將一些普通的對話可以合適地轉化爲有機密信息的對話。
接着他們商量了相關對策。沒一會兒,太空站就到了。
明亮的燈光將廊道點得通亮,他們又做了一次安檢纔過去。
從磁懸浮車口出去,就是廣闊的商業廣場,到處是人來人往、歡聲笑語。相比起被貧窮和戰爭所縈繞的他的家鄉,這裡實在是幸福太多了。這種和平讓剎那的心情好了很多。
“以後,都會是這樣的。”
他想到。
到了太空之後,他那種無端由的想象又少了很多,思維就開始發散起來。
港口在另一端,他們要先穿過廣場。相比起這裡的其他人,剎那的膚色就偏黑了,這引起了很多行人的側目和竊竊私語。但剎那到底是個可愛的孩子,不至於引起歧視的惡意。
路過禮品店的時候,剎那突然停了下來。他看着櫥櫃裡那些光鮮的玩具禮品發着呆。一些禮品已經披上了聖誕的裝飾,顯得精緻、可愛。
店員是個可愛的少女,長得有些高,但面很嫩,看上去就很年輕,大致是一個來打工的中學生。她呆在櫥櫃後看着行人微笑,老實說,她的笑容有些僵硬,可能是剛剛做這種服務性的行業,並不怎麼習慣。
提耶利亞牽着剎那的手,也被剎那拉停了。
他看到剎那的樣子,有些意外,說道:
“也快聖誕了,再馬上就要過年了。”
庫爾吉斯是不過聖誕節的,但是新春是有的。
“你想要嗎?進去挑一件吧?”
剎那搖了搖頭,擡頭對他說:
“不,提耶利亞·厄德,我在想那些……孩子,他們都沒有父母,如果沒人爲他們慶祝,他們的新年也太寂寞了。我自己是……不需要的。”
剎那指的是那些少年兵們。他在猶豫應該要不要送、如果送又要怎麼做比較好。他這個人從來沒給人送過禮物,一直是木頭腦袋,沒有過這種細膩的心思,現在遽然想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是這樣的啊。”
提耶利亞的嘴角勾起了一個輕微的弧度。
“那麼進去吧。”
他牽起剎那的手,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不用考慮太多,想做就做即可。
“歡迎光臨。”那個店員一下子清醒過來,禮貌性地招呼道,“這裡是免稅的創意禮品店哦。最近新來了一批很棒的聖誕禮物,要不要給這位可愛的小朋友挑一兩件呢?也是太空港不錯的紀念品哦。”
她實在分不清提耶利亞的性別,就沒有用上敬稱。
這裡是人類革新聯盟區,主要用的語言是中文。這個店員的中文顯然有些蹩腳,中文應該不是她的母語。
提耶利亞的中文說得很好,他從容地迴應道:
“是這樣的,我是一家希望小學的教師。最近有事出差到這裡,剛好看到這家店,感覺禮品都很精緻,就想要出於我個人的名義給我的學生們都買一件新年禮物帶過去。這批貨可能……比較大,不知道有沒有麻煩的地方。”
原KPSA的少年兵很多。
那個店員連口答應,匆匆叫店長去了。這家店是家獨立經營的小店,靠禮品的創意存活。提耶利亞的單子對他們而言不算小。
店長過來,問好了幾聲,和提耶利亞交流了一些細節。
提耶利亞就寫了一個地址給他。
剎那擡頭看紙上的字,發現那個地址就在所羅門羣島上。
等他們走出店外,剎那才忍不住問道:
“你準備怎麼送回去?”
提耶利亞不說話,只比了一個手語。
那個手語的意思是高達使者。
“現在可以安心——”
提耶利亞還沒說完,剎那立馬抓着提耶利亞的手往下一沉,把他的手勢給破壞,反過來抓住提耶利亞的手,像是一個孩子要牽手一樣。
剎那的嘴脣開合,卻不吐聲。
【有人在暗中窺視我們。】
這是他無聲的話語。
提耶利亞立馬明白了,他也不敢四顧。一旦四顧,對面就可能得知自己已經被發現,如果是來調查的天人成員,就會起更大的疑心。
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可能“正常”。
【我們預定的船不坐了,坐下一班。】
太空船在空闊的太空中行駛,就像小船在汪洋之中,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完全是一個密閉的環境。人可以在地上走回村落,但人還能肉身橫渡太空逃跑嗎?
他們的班次在網上是可以直接查到的。現在應該已經可以進船了。如果窺視他們的人的準備充足,已經做了些手腳,很容易出事情。
前往人革聯的宇宙殖民衛星全球的飛船班次並不少。下一班次就在半小時後開放購票和乘客進入,他們提早到,可以觀察情況。
他們邊走,邊艱難地進行着密語交流。
他們倒是沒想到放棄計劃。
無論是和王家的交流,還是營救阿里路亞,他們都想盡可能做成。前者關係到城市的未來,而後者,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他們會後悔一輩子。
兩人故意繞了幾圈,然後“驚覺”時間過了,一臉懊惱地重新去購票,之後穿好宇航服,直接進入了稀稀落落的船室,按照乘務員的指示找到位置一起坐下。
現在的宇航服都很輕便,作爲一種安全手段,是強制要求每個乘客身穿的。
飛船裡座位不多,只有一個給乘客的艙室,他們就是最先進來的。這裡的重力製造不是很好,人在這裡幾乎處於漂浮的狀態。
透明的窗戶之外,就是無生氣的宇宙,冰冷深邃,暗啞深沉。正是背對日月的一面,唯見羣星與藍色的地球。
“提耶利亞,你還認得她嗎?”
剎那突然鄭重地說道,手指指向一個成年人背後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藏在厚厚的孩童用宇航服裡,還沒長開,與她少女時和成年時的模樣都完全不同。他們剛剛進來,才按照乘務員的指引找到位置坐下。
“不會吧……”
提耶利亞當然認得出來這個未來天人的盟友與背叛者之一——
王留美。
年幼的她應該在她親屬的包圍與控制的安全網中,而不該出現在這個普通的飛船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