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沒入伽利略號時,外廊便如積水空明。
不經意間的擡首,便見冉冉木星升起。
“現在想來,我爲之迷惑的那些東西,模糊的童年也好、曖昧的過去也罷,原來不是忘卻了,只是、只是本不存在……只是、只是、我、我、只是活了四年罷了!是啊,既然本就沒有,又何處能尋覓?”
蕾夫·蕾奇塔緹萬與提耶利亞一起走在伽利略號的廊道上,垂首苦笑。他越是笑,心裡就越難過,可他越是難過,越不想表現出來,就越要強顏歡笑。
“等我覺醒爲變革者時,就遇到了與你同型號的變革者、雷傑尼·雷傑塔。他按照veda的指示邀請我爲計劃監視者,我就答應了。再之後、就是乘坐量產型1.5高達時,畢賽德醒來,我沉睡過去。”直至腦量子波中求生的呼喚,被剎那聽見。
這部分內容在前幾日詢問的過程中,蕾夫已詳細說過,提耶利亞也清楚。
上一世veda的記錄中,新監視者集團的成立應在以科納爲代表的人類監視者集團完全覆滅後由蕾夫牽頭。雷傑尼·雷傑塔雖然確實是監視者之一,但離經叛道、想要掌控監視者集團爲己用,最終被除名並消除記憶,之後便在利馮茲的手下做事,直至背叛利馮茲。
但這一世,萬象皆走向異途。
1.5高達被變革者集團量產,2高達計劃的誕生,馮恩·史帕克被雷傑尼邀請。
——是因爲剎那和我的干預嗎?亦或是一些人隨機選擇的變化?
提耶利亞邊想,邊笑着對蕾夫說:
“但這一切已經結束了。蕾夫·蕾奇塔緹萬,你已經是個自由人了,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要自己爲自己負責,從此自己生活。回到地球后,你想做什麼?”
走到這個地步,蕾夫不再想也不可能回到變革者監視者集團。他本就孑然一身,只有少少幾個好友,而他們也無需他擔心他們在監視者集團內的安危。
“如果有那麼一段閒暇的時光的話,我想我可能會選擇一場全球旅行吧?我沒有什麼偉大的理想、也沒有什麼浪漫的情懷……只想前往這個世界的各處,看世界上各種各樣美好的風光。當然在那之前,必須好好工作、籌措到足夠的資金才行。”一同走到廊道盡處,明綠色的青年人面帶微笑、語調和煦,說到這兒時,鏗然頓止,沉默了好一陣兒,才舉頭向歲星,繼續說,“可我既然是人造變革者,就不可能安然無恙,遲早會被變革者再度找上,也就是這樣了。”
提耶利亞在一邊,並沒有嘗試安慰他。
蕾夫看得很明白,不需要他多說多做什麼。
但明綠色的青年人仍然駐步於此,緩緩轉過他金色的眼珠子,在浮游的els的陰影下,斟酌語句,謹慎說道:
“何況、提耶利亞先生……很快,人類的童年就要結束了吧?”
這句話讓提耶利亞吃驚地睜大眼睛,但他什麼都說不出,只是對着蕾夫莊重地點了點頭。
在今後的日子裡,這位名叫蕾夫·蕾奇塔緹萬的青年變革者將和raiser衆人相處很長一段時光,對他的安排則照厄德一般處理。
若即若離、raiser的邊緣人羣,受到監管的同時,卻並非正式成員。
次日,伽利略號離開木星、踏往回歸地球之路。
在處理完監測站點後,大量用以生產和改造工作的外設平臺和臨時基地也全部廢棄。
“其實以後也會有繼續捕捉宇宙之卵粒子、製作gn爐的工作罷?爲何就這樣全部拆掉了,以後不能再用嗎?”
萊爾問剎那。
躺在伽利略號的頂上,穿着太空服的人們就着星光自在飄流。
“在和els接觸後,這一切都不再是有意義的了。”
那個神秘莫測的少年人在伽利略號的邊緣擁抱木星。其上,無數遷流轉動的漩渦與之遙遙對望。
僅在木星圈的這裡,可以清晰見到大量els正在木星內部結巢。大量被丟棄的人工造物正在被它們侵蝕,並演變成新的樣子。
“els可以爲人類織成太空基地。它們就是天然的星際建築。”
剎那身後的人們看向剎那的眼神各異。
天人的支流、進化爲純種變革者的新人類,憑藉腦量子波與外星生物接觸並達成至極和諧。
而這些人們的身後,提耶利亞對他們的想法一清二楚。
剎那的步子邁得太快、太遠、太急,以致於跟隨他的人們都不再能看清自己的前程。
“但這也不重要了。當一件事情必然降臨時,無論如何,或早或晚,人們總要面對。”要麼……就是死。
這世上唯一且真正的逃避只有死亡。
唯有死亡能逃避任何一項事實或責任。
除此以外,只要活着,就得面對。
這位伴隨剎那至今的人兒悄悄地自言自語。其目光落在廣闊無垠的星空,還有那趴在伽利略號外壁上的els。
那水滴般的生物彷彿醒了一般,形成全新的輔助航行的精細結構,然後孑然一身朝着絢麗星海的彼岸漂浮而去。
“屬於地球的人類的歷史即將走向完結。”
而屬於宇宙的人類的歷史正要開始。
人類的命運也就與宇宙的命運合而爲一。
不久,全部在外的人都回到伽利略號內,經過點名後,各就其位。
就此,伽利略號鼓起雙爐動力,向着太陽系第三行星、人類與人類文明的搖籃、地球飛馳而去。
這時、地球上的時光業已邁入二三零六年。
比伽利略號快一步,變革者母艦早早迴歸。
弗吉尼亞州郊外,科納家族的別館內,打完高爾夫球的阿勒漢多洛·科納洗浴過後,便在書房靜靜等待一個人的赴約。
“你終於回來了,利馮茲。”
直到門開時分,科納露出微不可察的笑。
利馮茲順從地低下自己的頭顱,謙恭答應:
“不負囑託,我已順利完成科納大人交付給我的使命。”
科納揮了揮手,不願聽這些,但說:
“關於gn爐的報告我會閱覽。現在已是下午茶的時間了,利馮茲。”
通常這個時候,利馮茲會爲科納調製並呈上他最愛的一種雞尾酒。
“好的,科納大人。”
利馮茲起身,轉首時候,眼神卻變得灰暗。
他已經感到了厭倦。
是日天陰,太陽在雲影中忽隱忽現,一溜兒輕和的風穿過昨日受雨的道路、揚不起半點灰塵,徑直撲在窗內人身上。
等到信任的人呈上喜歡的酒,他便能舉杯邀天地,無限暢意。
“科納大人的大選失敗了?”
“是的。”
“爲何不祭出那幾張大牌?”
“還不到時候啊,利馮茲,你不懂人類那些彎彎道道。”科納笑道,“失敗乃是我自己選擇的失敗,勝利卻非是他想要的勝利。現在站在世界經濟聯合的權力頂點又有何用?不過是任期兩屆、八年罷了。”
百年人生,八年太短。
“那麼科納大人是想要……?”
利馮茲作出疑惑的樣子應和道。
“布萊昂·斯泰格邁爾這人實在不凡,手段通天,現如今已經擺平世界經濟聯合之中多數異議,扶植諸如蘇伊爾王國的資訊傳播企業等外國經濟實體來打壓原有的資本集團,初見成效。他的見識水平超乎我的想象,準備與掌控力也在我最初的考量之上。因此,不如先等待,等待他爲我做出我需要做卻不適合親自做的事情。”
科納放下酒杯,遙看地平線盡處漫起的晚霞。
“等……?”
利馮茲接着問。
科納便沉聲作答:
“等,是的,等。等到這傢伙刪去總統最多連任一次的規定,等到他提案無限次連任並通過!八年、實在太短,可這種事,我不能自己親手做,要讓別人做。布萊昂、他越是有手段、有能力,就越適合做。”
聽到這裡,這位變革者也不禁神情微變:
“這可能嗎?布萊昂·斯泰格邁爾平生做事最是謹慎不過,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他會做嗎?”
盡處的深紅染遍天際,山水田野連接郊外別館都落入橘黃的光影裡,漸漸暗了下去。
“這不是什麼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沉默的樹木與行走的鬼魂又豈會關心這一切?當賢王出現之際,這承接合衆國四百年之傳統也是時候走向完結,讓位長久之治!豈不理所應當,衆心所向?”
科納擺擺手,又舉杯向利馮茲,輕酌一口,道:
“何況就算他不做,自然會有他的屬下推着他去做。若他真不濟,就到那時再說罷。”
這時,布萊昂的秘書長大衛·卡內基正走在hsd哥倫比亞特區宮殿裡的小路上。
他能勸誘布萊昂跟上制裁laedenra的行動,自然能在日積月累中不着痕跡地勸誘另一些事情。
小路的盡頭,重重護衛下、世界經濟聯合權力的極點正在期待下班的時刻好讓他回家逗女兒。當他看到他信任的老夥計的拜訪,露出短暫的笑容。
短暫的世界經濟聯合的政治歷史上,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擔任過秘書長的個人在大選中有極大優勢。
他不能親自做,所以要找個人代他做。
這邊的地球落入黃昏,那邊的地球正是天矇矇亮時候。
深邃微白的天空下,滾滾荒漠也在凌晨神秘的薄明中顯得清新。
到達的伽利略號進入隱身模式,輕巧地避開各國星際監視,突破大氣層,降落在第二基地裡。
迎接他們的人很多,有超兵們,有瑪蕾妮、魯伊德與菲露特,也有874,、887,還有瑪麗娜和席琳,也有王留美和紅龍。
原天人天使宮的諸位也有不少第一次落到這裡的,探頭四顧,暗自驚訝。
他們試想過很多再相逢與迎接的方式,但最後什麼都沒有。
只見到來迎接的人們的聲音匯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響徹青銅色的天際:
“歡迎回家。”
就連須臾的屏幕上也統統打印出歡迎回家的字眼。
“嗯,我們回來了。”
剎那說,然後是大家一起說。
於是手與手相握、相連,原來還是同樣的人。
然後他們看到剎那被團團圍了起來,到處是溫馨問候與歡聲笑語。那害羞的少年人似乎怪不好意思的,就在其中彆扭地、侷促地一一作迴應。
“剎那先生也太受歡迎了吧?”
希克薩和雪兒頗有些目瞪口呆地說。
來到雪兒身邊的魯伊德和瑪蕾妮則笑着應:
“這傢伙啊,太過強有力地涉足到在場人們的生活中,結果就成爲大家非常重要的親人了。”
“這樣啊……真好、真好!”
雪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着由衷讚歎。
她也是被剎那過於強有力涉足生活的人。
褒義與最積極意義上的涉足。
——其實他現在快要爆炸了也說不定,或者現在已經不得不熟悉了?
而提耶利亞則在一邊饒有興致地想着。
人們的笑聲就與日光同張揚。
但歡聚終有結束時,人們還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情、需要整理被封裝的宇宙之卵粒子並加工,需要繼續推進新世代高達的製造、需要做政治經濟外交工作。
直到各歸其位時,剎那才發覺在一邊靜靜站立並始終注目他的王留美。
上一世走入歧路的王留美,在這一世重新出落成嬌柔嫵媚的少女,能讓一切見過她的人們止不住期待她成年後的風姿。
那雙如同深湖般碧綠的雙眼長久地凝視這少年人,似乎還帶着點淘氣的、甜蜜的、各種各樣說不清的情感。等到這雙眼睛眨一眨時,倏忽光影的變換又會讓人經不住懷疑這一切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幻覺。
“怎麼了?王留美。”
剎那徑直問。
少女但笑不語,遞過一封請帖,並說:
“過幾日,我就要再回王家一次,在那之前,想邀請你一起遊玩,剎那·f·清英。”以及談一些在世界、文明、星球、宇宙等種種宏大事情之外的一些小小的事情。而這裡,人太多,並不適合。
請帖是王家在誠英市人工湖開辦的泛舟業務的門票。
這遲鈍的少年人想想,就一口應下了。
數日後,誠英市郊、人工湖畔正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只在突然間日光穿過密佈的陰雲,湖上任水漂流的十幾小舟、還有湖畔林木花草便都在光中鮮豔發亮,煞是好看。
一時風起,便見得楊柳參差舞、飛雨落花中。
而少年少女也在其中。
“你是有什麼心事嗎?”
這少年人直白地問。
而少女卻不直白地答。一雙靈敏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穿透煙雨,遠遠向羣山去了。她面對剎那的遲疑,也不惱,只是笑着答:
“若要說心事,已是沒有的了。只有一件不得不說的事情。”
湖水中的天地,還有湖外的天地,在濛濛細雨中都交融了在一起。
“不得不說的事?監視者那邊發生了什麼嗎?”
少年人剛說出口,卻發現少女的臉近了許多。
他聽見她靠近他耳邊靜聲道:
“還能是什麼啊!”
他看到王留美縮回頭,不知爲何又笑了出來,然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雨中,花中,湖上,舟前,這一切她在伽利略號迴歸前精心測算、苦心營造的浪漫,這時她自己反倒感到厭惡和無聊,單單近乎嗔怒地問剎那:
“非要我說出來嗎?”
她又嘆氣,不等剎那回話,徑直道:
“現如今,我只有一件不得不對你說,卻不想對任何其他人說的事情。”
悠悠雲開,晴光下徹,天地便豁然開朗。
“那便是……我喜歡你。”
然後她又轉首對剎那,作一個調皮又認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