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過考慮,但最後並沒有進行正式的城市更名儀式,只是在終端上簡單置頂通知了一遍。
Seiei,清英,城市的新名字,在市民中沒有引發多少爭論。
原本存在的頑固宗族勢力和傳統,在三個月來基本也都被打散了。敢於引發暴力事件自然就被更加暴力的Raiser制服,處以相關的懲罰。其餘的人對城市名也沒有更多的感情——那種感情是和平時候纔能有的奢侈。
冬天之後,庫爾吉斯對地方的控制力又降到了一個新的冰點。提耶利亞倒是規規矩矩把更名該辦的手續都辦了,審批很慢、還沒有下來。庫爾吉斯正發生着巨大的變化,在平常的生活中,已經可以感受到風雨欲來。
Raiser和庫爾吉斯中心的聯繫也越來越少,和其他困窘城市的接觸則日益頻繁。
剎那何曾想過,幫助他人居然也是那麼困難的事情,不是隻憑着一顆赤誠的心就可以辦成的。又要考慮到既存的利益集團,又要考慮到受恩者本身。大恩成仇,這是確實可能的事情。
新市名,Seiei,剎那翻譯爲其他語言的時候,出於小小的私心,在中文上翻譯成了誠英,而不是清英(上一世,他的代號翻譯爲中文是清英兩個字。)。這讓提耶利亞有些小小的類似惡作劇失敗的鬱悶,但剎那的翻法不是錯誤的,提耶利亞也沒有理由指摘。
於是在中文的記錄中就叫做誠英市了。
誠英市本來也不是什麼大城市,屬於被世界孤立的中東地區中的一個偏僻小城,其更名自然不會上國際新聞。
他們出去冬末出行時候,積累了下很多事項。回來的提耶利亞又忙成一團。
提耶利亞對這些其實是很苦手的。術業有專攻,剎那和提耶利亞並不是治理城市的專家。但是好在作爲變革者,這兩人的學習能力都遠遠超過常人,另一方面,【須臾】作爲一種智能程式是真的厲害,遠遠超過了兩人的預期。大體都是【須臾】自動計算完成的。
不過很快提耶利亞應該就能放鬆下來了,他們的冬末出行所帶來的結果足以改善目前的現狀。暗訪洛克昂一家是私情,而主要目的則是物色人才。
三大聯合基本已經統計完畢世界人口,並且各自建立了巨大的人力資源庫。保密等級不算低,但是量子計算到底領先了數個世代,剎那很輕易地就破得到了相關數據庫。之後使用【須臾】把三個數據庫進行擬對照,最終挖掘出其中合適的可以接受在中東的誠英市長期工作或定居的高水平人才。
這世上從不缺少有野心、有才能卻始終鬱郁不得志,又或是生活窘困到極點的人。對於這些人而言,即使是被世界孤立的中東,只要能施展抱負或者改善生活,那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了。
剎那和提耶利亞出於中東名聲考量,並不是以誠英市政府的名義,而是出於私人安全公司Raiser的名義,並許以足夠的利益後,很輕鬆地挖到了不少急需的專業人士,簽下了合同,已經開始移居。
三大聯合出於一種互相競爭,有不成文的反人才流失的隱藏規定,這讓剎那他們頗費了一番手腳。而移居本身也談何容易,未知的地區、新的語言,這一切都困擾新的人。
這一方面的工作在可預見的未來裡還將繼續下去,在財政中專門調撥了部分資金作爲儲備。
說是財政資金,其實就是外匯資金,主要還是來源自王家的人類革新聯盟的貨幣和一些小股權之類的。
世界上的貨幣不是像遊戲裡那樣世界統一、且在無限發行的同時,還能無限保值。一金幣等於一百銀幣,一銀幣又能買定量的紅藥。直到遊戲關服,這個比例都不變……這種事情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下顯然是不可能的。
庫爾吉斯自己發行的貨幣,和其他中東地區各國發行的國家貨幣一樣,都屬於信用不良的貨幣。畢竟國家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了”,國家都無法給這些貨幣做保障,這些國家發行的貨幣自然也不可信。庫爾吉斯對於三大聯合的資本集團而言,是沒有價值的。國家都沒有價值,國家發行的貨幣就別想了。
簡單來說,就是庫爾吉斯的人民想用庫爾吉斯的貨幣去購買其他國家的產品,基本是買不到的。那些國家和他們的商人不想要、更不承認你的貨幣,他們也不需要使用庫爾吉斯的貨幣去庫爾吉斯購買任何事物。
近些年來,中東各國實際流通的也是三大聯合的三種官方貨幣。
事實上,當今世界,三大聯合的官方貨幣之外的貨幣都是毫無意義的。
值得一提的是,誠英市內部已經用不到貨幣作爲一種一般等價物。
包括誠英市的基建在內的全部工作基本是通過須臾進行免費調度而來,就直接免去了僱傭的環節。工作人員的吃飯、居所、甚至包括各季度衣物和進階技能學習等等生活消費(用比較正式的話來講,就是生存資料和發展資料的消費)都由程式【須臾】直接按需調配。
用粗俗的話來講,就是包吃、包住但是工資極低。
如果是個要求不多的人,根本就不需要用貨幣購買任何東西,分配的物資按照計算略多於【剛好夠】的水準。工資雖少,但對他們而言全部可以用於最爲純粹的娛樂用途(用比較正式的話來講,就是所謂享受資料的消費)。
根據個人性格和工作內容,市民的動力不一,但須臾的調控也是死的,該完成的任務,該有的質量也都達到了。
初春的時候,所有市民都戴上了程式【須臾】的正式版個人終端,多餘的終端甚至堆滿幾個倉庫了。
“這樣一看,真的像某種邪惡的AI帝國。被死板的程式所支配的不幸的人民。”
提耶利亞把文件關閉,半開玩笑地說道。他似乎還記着那幾本之前看過的科幻小說,又用了一遍這個比喻。
初春正是慵懶的季節,才從晚冬的抑鬱中醒來,又還沒抹上盛春入夏的豔麗,如同十五六少女半醒還倦時天然姿態,最是珊珊可愛。
提耶利亞給自己放了個小假,就找剎那聚個會。他想確認一下剎那的現狀。隨着工作的繁忙和分化,碰面的機會少了很多。
誠英市的春天說來是有些乏味的。兩面都是一望無際的黃色。一面則是覆雪羣山,遠眺尚可,近觀也是光禿禿一片無甚意思。剩下一面則是曾經高達所在的原野,那確實是極美的,黃土之上,融成一片的野花,新綠催起草浪,把天空也塗成了春天的顏色。幾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不可測的地平線。而在春雪融時,爲日光曬,更是升騰一陣神秘的氣霧,若有若無之間,別樣幽靜恬美。
然後就因爲荒漠化侵蝕嚴重而被提耶利亞化作自然保護區了,暫時不準太多人進入。
自然生態的保護實在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對於地球而言,沙漠或是綠地也沒什麼區別,萬年滄海桑田。但人卻是難受沙漠的,也總有一點柔軟的心思。既然能夠不損己地做到,就去做了。
因爲不準人出入,剎那和提耶利亞也不想使用特權,看了看也沒什麼地方,就取消了本來預定的出行活動。
現在的剎那則在電腦上一通操作,沒有回覆提耶利亞的話。
他實在當不了超兵的教師,但被提耶利亞發現另外的用處,那就是作爲一個……人肉翻譯機器。目前的機械翻譯中表音文字(如英文)內部互譯是比較完善的,但是表音文字與表意文字(如中文),表意文字與表意文字之間的互譯則非常落後。
剎那作爲多國語言的精通者,在文字水平上……還需要提高,但是信達雅的信和達大致是可以做到的。
這就讓提耶利亞起了點小小的壞心眼。
於是剎那就忙到了現在。
剎那也不惱,做完之後,就起身去洗手。他回到客廳裡,把手擦乾淨,又小布跑去櫃子裡取出了一把小提琴,熟練地開始調音、給琴絃上松香後,然後就開始練習起來了。
這讓提耶利亞一下子驚訝了,他當然知道剎那在全球之旅時候愛上了音樂,在冬末的出行中也購置了一些樂器,但他沒想到剎那的愛好達到了去學習的地步。
一陣悠揚的樂聲,偶爾急促如雨落,偶爾輕緩如風聲。提耶利亞是外行人,但也聽出了許多瑕疵的地方,但剎那的進度相比起他學習的時間實在是驚人的。純種變革者的學習能力很可怕。
“這是……什麼曲子?”
他饒有興致地問。
“莫扎特的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
剎那老實地回答道。他拉完後,心情好了很多。把小提琴擦乾淨,就把樂器放好,坐到了提耶利亞的旁邊。
“怎麼會突然想到學音樂呢?”
提耶利亞問,他很關心剎那的發展。
但他的一問倒讓剎那低下了頭,讓他看不清剎那的表情。
“提耶利亞·厄德……”剎那發出了低沉的聲音:“我,很苦悶。所以想着、找些什麼事情來轉移注意。”
苦是難過,而悶則是無奈。
提耶利亞就明白過來了,他試探性地問道:
“你還在煩惱嗎?煩惱Aeon……”
Aeon是剎那在兩個月前的一個想法,和提耶利亞交流之後,陷入了僵局。而直到現在,他也沒有能夠擺脫,也沒能夠想明白。所以剎那嘗試使用音樂來紓解,這是他從書上學到的。
世事如網,一根根,一絲絲,把他纏住,讓他脫不了身。他當然有把鋒利的刀,可以將網切斷。可一旦切斷了,那麼整個網也將崩潰。而網上其他的可憐的獵物就會無力地在風中消逝。
他並不想見到那些可憐的人消逝。
倘若他不把網切碎,那麼連他自己也會陷入獵食者的口中。
越是全面地思考,越是感覺自己怎麼做都不能完美。越是審視,越覺得自己原本的理念之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漏洞。
自我懷疑的種子埋下,其發芽必將以一個人全部心靈作爲土壤。
曾經的剎那是個盲信的堅硬的人,而現在的剎那卻是一個柔軟的人。柔軟就容易受傷,受到傷害也不願意與他人訴說,倔強地想要自己找到出路。
“我們其實是幸運的不是嗎?”提耶利亞突然說。
太陽逐漸失去了金燦燦的顏色,沉甸甸的,往下落去,越落就越是鮮紅,它的光也越是絢爛。連天外悠然的雲朵也不自覺地染上這份鮮豔,最終連同一片,直把光送入地上各個人家。
“我們是確定可以做到什麼事情的人。”
是提耶利亞讓剎那陷入了自疑之中,而他也想將其解救。
他只是想讓剎那反思,但是未曾想到剎那的反思是如此的深入,以致於進了一個死衚衕中。而這個衚衕,由提耶利亞提出,但他也無法解決的。
“雖然這樣說,但也可能只是一種自以爲是。我們在這個宇宙中也只是一無所知的平凡的存在,但確實地,在這段日子,我們在改變。這份改變不只是我們的功勞。倘若不是市民的配合,我們也無法讓誠英市發展到現在這樣。我也是人類,我相信人類。”
燦爛的紅光灑落在他們的身上。
提耶利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他想要將自己的心情傳達。
“復活吧?”
剎那突然說道。
“復活。”
提耶利亞又一次唸到這個詞,他細細思考剎那的想法,心底突然升起恐懼。
這個想法太過大膽,以致於剎那本人說得都有些不自然、不連貫。
剎那繼續說:
“倘若我將人類記錄的話,倘若我將他們的意識保存的話……即使誤傷也只不過是肉體的更換。以GN粒子作爲載體,使意識超越物質——就好像魯伊德和瑪蕾妮一樣,即使在GN粒子的爆發中死去,於今天又可以歸來……”
既然戰勝了生死,那麼就有獨屬於別離生死的視野。
人類拘泥於生死的意見便自然消亡。
殺死一個人的考量只有在殺死本身嚴格成立的時候纔有,但倘若連復活都可以做到了,那麼還有什麼可以擔憂的呢?
可這涉及到的實在太廣,這已經不是什麼從家族到國家、或者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了,這簡直就是……從猿猴到人類的蛻變!
剎那想法實在太過大膽,直接挑戰了人類存在的根基,於是他看向提耶利亞,想要得到了對方的意見,提耶利亞沒有迴應。
這次對話再次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