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感覺她似乎醒了,卻沒有出聲,只略偏了頭,微涼的小鼻子在他頸邊蹭來蹭去,彷彿是覓食的小獸。
他身子一僵,一股熱流霎時自丹田迸出,瞬間流遍全身。
他想告訴她,這樣做很危險,可是……
他彎了彎脣角,繼續向前。
她的鼻尖有些小心翼翼的在他頸側移動,似是在尋找着什麼,又似是有些不夠確信,停了片刻,又捱了過來。
某一處的灼熱正在雀躍着蠢蠢欲動,他必須努力剋制,只將渾身肌肉都繃得緊緊的,發出輕微的怒吼,而那印在地面緩緩前行一向意態閒適舉止風流的影子頓添了幾許生硬。
他忍了又忍,終於決定提醒她一下,可是那兩隻原本垂在他胸前的手臂忽然環住了他的頸子,毛茸茸的鬢角貼着他的耳朵蹭了蹭,帶着幾分歡欣幾分釋然幾分快樂的低低喚了聲:“莫習……”
她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不見了,她的聲音很弱,稍縱即逝,讓人覺得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待神思迴轉,他已是停住了腳步。
風,自腿邊掠過,捲起長及地面的貂絨披麾,像沉睡中的鳥在振動翅膀。
他就那麼定定的立了很久,很久……
背上的人安安靜靜,似是又睡着了。
她蜷成小小的一團,伏在他背上,系在她肩上的披麾將兩個人都護得嚴嚴實實,彷彿一個小小的,與凡俗隔絕的天地。披麾下,她細弱的胳膊正緊緊的環着他,如此的依賴,如此的信任。
她還是頭回這般與他親近呢。
脣邊揚起濃濃的笑意,微偏了頭,脣瓣恰好掃過她纖羽般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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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放我下來!”
洛雯兒掙扎。
“要麼我凍着,要麼你凍着,你自己選!”
千羽墨懷抱牢固,目光鎮定得如同他真的只是在替二人尋找一個簡單有效的取暖之法的正人君子。
洛雯兒皺眉……
原本系在她肩上的披麾現在移到了莫習的身上,然而他抱着她,二人依舊在一件披麾內,密不透風。而作爲一個傷員,作爲一個不能損人利己的人,她沒法做任何反抗。
而今夜的他特別溫柔,溫柔得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垂了眸,小聲道:“乘人之危!”
千羽墨笑:“我就乘人之危了,怎樣?”
氣急擡眸,卻撞進那一雙墨玉般的眸子,彷彿跌進了深潭,一時之間,失了呼吸,只聽他幽幽道:“其實乘人之危的那個,是你……”
心頭一跳,來不及琢磨他話中深意,急忙轉了目光,裝模作樣的東張西望:“你怎麼帶我來到這麼高的地方?”
他們現在所處之地是語天塔,乃盛京的最高之地,足有二十層,通常人爬到九層就累得倒地,據說堅持得最久的那個也只到了第十三層,而他們現在卻在最高的那層,還是坐在欄杆上。
風很大,她不得不把臉埋在他胸口,只露出一雙眼睛四下打量。
“自是看煙花。”
下方,是萬家燈火,是彩燈如線。看不到人,只見煙花朵朵升起,卻盡皆開在腳下,如同一座空中花園,一瞬間鋪開萬里。而當繁華落去,煙塵渺渺,如波如霧,讓人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佇立雲端的神仙,偶臨凡塵,鳥瞰人間樂事。
地面的聲音傳到此處亦只剩杳渺,好像是來自一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無論沉浮,無論興衰,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只需遙遙的看着,一任世事變幻,一任滄海桑田,這一隅,都是永遠的安然,自在,無煩無憂……
“雲彩,”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發心:“你喜歡嗎?”
是問她喜歡盡收眼底的美景,還是與世隔絕的生活?
洛雯兒沒有去想,只輕輕道:“喝了酒後,覺得煙花更好看了。”
聽他輕笑,大概是笑自己說了這麼一句煞風景的話吧。
移目,去尋月亮。
圓月隱在接連不斷的炫光與愈發濃重的煙霧中,更顯暗淡了。
“你瞧,因爲這些煙花,月亮沒有往日那般明亮了。”
他亦望去……
眼底有煙花碎閃,亦有淡月靜靜:“可是月亮並不因爲失了顏色而放棄遍灑清輝,而且,煙花會落,月亮卻是永恆的。”
“你說,人們是不是因爲某些東西的短暫易逝纔會將其視若至寶,而對那些似乎永遠不會消失的東西卻視若無睹,因爲他知道,那些永遠不會消失的,永遠都會等着他……”
千羽墨懷抱一震,已是明白她話中之意,不覺收緊手臂:“我只知道,什麼纔是我需要的,什麼纔是我喜歡的,我只怕,我所看重的,卻是將我視若無睹……”
洛雯兒咬了脣,卻聽他忽然輕喚:“雲彩……”
他似是有話要說,而她害怕聽到那些話,亦或者,她已猜到他要說什麼。
她急忙嘆了句:“你看,煙花不見了……”
的確,煙花越來越少,彷彿在頃刻間便收了華麗,只有一兩點寂寞的點綴着,時而映亮一小片濃濃的煙霧。
“這麼快,我還以爲……”
千羽墨沉默許久,方道:“誰讓你出來得那麼晚?”
他們就這樣靜靜的坐着,直到那一兩點寂寞的煙花亦歸於平靜。
“冷不冷?”
他摸着她的發心,卻發現,她睡着了。
頓時哭笑不得,他以爲她沉默了這麼半天,是在爲他的心事而糾結而內疚,卻不想……
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他真想好好懲罰她一番。然而只是解了披風,重新圍到她身上,又輕手輕腳的將她背起。
可仍是驚動了她,低低的咕噥了一句。
很輕,卻異常清晰,她說:“你還是穿白色的衣服好看。”
他心間一震。
自紫煙去了,他便穿起屬於她的名字的顏色,似乎這樣,便彷彿回到了那段雖是艱難辛苦卻最爲輕鬆快樂的日子,而她,便如同這目光隨時可觸及的紫色,永遠陪在他身邊。而且,因爲紫煙深愛紫色,某些人便視這顏色如芒如刺,而他,就要讓這芒刺隨時隨地的刺着那人的眼,那人的心。
可是今天,有人說,他穿白色好看……
這個人,此刻正靜靜的伏在他的背上,手臂信任而依賴的環着他的頸子。
曾幾何時,這個人睇着他的目光總是充滿了懷疑與警惕?曾幾何時,她總是處心積慮的想要逃出他的掌心?曾幾何時,她對他的好意棄之敝履?曾幾何時,她與他因爲漠不相關的人而針鋒相對,惡語相向?
而現在,她卸下一切裝備,將自己交給他。
她的呼吸輕輕淺淺,細碎而均勻的撒在他的頸間,如同一根羽毛,顫顫的,輕盈的,掃過他的心。
雲彩,他默唸,你什麼時候才能把你的心,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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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雯兒仿似做了一個夢,然而即便是夢,亦沒有忘記心中的牽念。
莫習……白色……紫色……
她有些朦朦朧朧的想着。
其實他穿紫色也很好看,不,他應該穿什麼顏色都很好看,只不過自打在宮裡因爲一掛紫藤蘿險些喪命,又得知除了無涯國主,誰也不能穿這象徵着他珍貴的回憶,屬於那個享受他獨寵與珍愛的女人的顏色,她就莫名的討厭起這種顏色,似乎但凡與此顏色相聯繫的,都會生出不祥。而她,不希望他有任何不祥!
她又陷入夢境,彷彿看到一幕鋪天蓋地的紫藤蘿,開得葳蕤而燦爛,曼妙而多姿。
風過,馨香與煙霧陣陣,就像奔騰的雲海。
海邊,立着個男子。白衣賽雪,黑髮如墨,衣帶當風,風華絕世。
他似乎正在沉思,沒有看到那幕紫藤蘿正緩慢的向他移來。
藤蘿似在笑。
她很奇怪,植物怎麼會笑呢?
可是她確實看到了它的笑臉……神秘,詭異,帶着幾分莫測的陰險,幾分篤定的囂張……緩緩的,悄悄的,向着白衣人遊動。
她彷彿還看到它長出了手……女人的手,一隻,兩隻,三隻……優美而邪惡,溫柔而猙獰的向那人伸來……
可是白衣人絲毫不覺,亦或者,他站在這裡,就是在等待那紫藤蘿的召喚。
她卻急了,可是好像有繩索捆縛着她,讓她無力怎麼努力也無法移動半分。
於是,她只能看着那妖冶的紫飄搖的笑着,看着那柔若無骨卻似是蘊藏着無法估量的力量的手猛的向他抓來……
“莫習……”
她不知自己是否呼喚出聲,只覺得身下霍然一震……
夢頓醒。
她鬆了口氣,卻聽一個聲音仿似從夢裡飄來……
“你若是喜歡,我便只爲你穿白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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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刺耳的風聲忽然沒了,洛雯兒驟然落入一片安靜中,從不知是第幾個夢裡醒來,模糊的看了看四周,深深嗅了嗅枕頭上的香氣,睡了。
朦朦朧朧中,身邊好像多了個人。
她乍然驚醒,然而待聞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她嚥下了口中的驚呼。
然而這麼一來,睡意頓時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