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嵐全然沒想過,會得到一個如此乾脆利落的答覆。
其實上次她也並非是完全相信這個年輕人,更多的原因,乃是覺得此人剛剛加入斬妖司,還較爲生澀,做起事來應當是束手束腳的那種。
簡而言之,比較聽話。
且這次白雲洞之行,乃是三府斬妖司聯手行動。
葉嵐很瞭解斬妖人的性格,他們大概率會把沈儀當成是一個走過場的樣子貨,而不會因爲這個斬妖官的身份,對其有什麼所謂的尊敬。
這是好事。
她本就沒想過要沈儀去做好一個斬妖官,一個年輕修士哪裡有這個境界實力和判斷能力,對方只需要成爲一個老老實實替自己盯着孟修文的眼線就行。
讓姓孟的稍稍收斂一些。
但現在的情況顯然超出了葉嵐的預料。
沈儀若是真能在另外兩位斬妖官眼皮子底下搞出這麼大的幺蛾子,可就不是簡單的不聽話的問題了。
她好像親手提拔起來了第二個孟修文,而且就憑對方剛纔迴應自己時的態度,此子或許比姓孟的更甚。
“呼。”
葉嵐輕吐一口清氣,略微側身,揉了揉眉心。
由於斬妖司的特殊性,她們是沒有革職這個說法的,朝廷不可能放任一個瞭解過斬妖司的人,重新回到外野裡去,乃至於拜入三教,亦或者上天做官。
但她又不可能因爲自己的一時走眼,將沈儀真的打入大獄甚至給斬了,那不是純腦子有病麼。
至於重新讓葉婧來當這個斬妖官……一個孟修文她都管不住,更何況是兩個,壓根沒有任何意義。
那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
慶幸這年輕人只是初見端倪,不像孟修文那樣已經成了老油子,還有好好教誨的機會。
“念你初犯,這次就算了,以後除非是事出必要,通常情況都是查明以後,向上面回稟,得到命令後纔可動手。”
葉嵐嗓音溫和了一些,乃至於罕見的擠出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明白了嗎?”
“明白。”沈儀輕點下頜。
“嗯?”孟修文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兩人,這不對吧,自己以前惹了禍,葉嵐可不是這個態度啊。
“你且隨我來。”
葉嵐轉身朝着遠處走去,帶着沈儀來到空曠僻靜地,這才轉身:“坐下。”
說着,她取出了一枚鐵牌,指尖在上面劃過,多出了一縷濃郁的黃色霧氣。
捻着這縷霧氣,葉嵐朝沈儀看去:“這便是斬妖司的俸祿,你此行雖莽撞,但畢竟也是替神朝解了一災,可領皇氣一劫。”
“要以此物渡心劫,需提前準備許多東西,避免永世沉淪其中。”
“故此,這次我先替你用它來調理一下境界……根基太差了。”
葉嵐彷彿一眼就能看穿沈儀體內的那顆蒼木,本能的皺了皺眉,但隨即想到散修的不易,眉尖又舒展開來。
能用旁門野法,修至真仙圓滿之境,已經殊爲不易,又豈能苛求太多。
剎那間,她五指虛握,那縷皇氣瞬間潰散開來,化作千絲萬縷沒入了沈儀的身軀。
皇氣乃是衆生願力所化。
葉嵐閉上了眼睛,掩飾着眸光瞬間的渙散,很快,她便是替人消化了其中的劫力,而那剩下的最精純的黃色霧氣,已經沁入了那枯萎的蒼木之中。
一劫之力,讓蒼木重泛青蔥,新芽吐露,灑落銀光點點。
“……”
沈儀盤膝而坐,感受着那顆蒼木中蘊含的雄渾靈氣再次暴漲。
對於七品境界而言,六劫已經是圓滿,多出來的這一劫皇氣,並沒能讓境界得到突破,而是補全了之前的缺陷。
此刻,單憑真仙法力,終於可以媲美那枚白犀大印。
“好好幹,不用心急,你能獲得的東西,甚至連三教弟子都會羨慕。”
葉嵐收回手掌,憑白雲洞的事情,哪怕沒有犯錯,也絕不可能獲得一劫之多的皇氣,而且相差甚遠,這算是她私人相送的。
上次便是沒太想明白,欲要讓人聽話,總得先給點好處。
“多謝。”
沈儀細細體會了變化,稍稍擡眸。
一劫皇氣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麼,也就是跟妖魔壽元相當的東西,身上還揣着一百六十多劫呢,也不需要去消化什麼劫力。
但這利用皇氣調理境界的手段,卻是現在的沈儀無論如何也接觸不到的。
“無論是真仙,還是更進一步的天仙,實際上都是爲了摘取道果在做準備。”
或許是剛纔耗費了些心神,葉嵐也乾脆利落的席地坐了下來,她無論穿着打扮,還是行事舉動,都頗有英姿颯爽的味道,唯有坐下來後,雙掌抱着膝蓋的動作,顯出幾分柔情。
“真仙六劫,若是不追求太過於強悍的道果,那天仙僅有三劫而已,你已經走完大半了。”
“但哪怕是最尋常的道果,排在末尾的那種,至少也需數十劫,幾百萬年的時間,去渡肉身劫,想想你要轉世多少次,要去尋找多少延壽之物。”
葉嵐輕輕嘆口氣,或許是旁邊僅有個新人的緣故,也不瞭解斬妖司的事情,她少有的放鬆下來,將那張白皙俏麗也放在膝蓋上,側眸看來:“斬妖司對你是個不錯的機緣,好好把握住機會,存足夠的皇氣,別再惹事了。”
“我真的有些分身乏術了。”
說到這裡,女人眼裡掠過些許無奈。
手下人辦事辛苦不假,但辦完事後,簡簡單單的一句“有人處理”,代表的便是她要去與那些同樣摘了道果的存在打交道。
在那些人面前,她還太過年輕,偶爾也會感到精疲力竭。
“說說吧,這次又招惹了誰,是那位白雲祖師?你們是怎麼在仙官眼皮子底下把事情辦了的?”
惹惱一尊七品仙官,這事情的麻煩程度取決於對方到底負責哪方面的事情,在仙庭裡的人脈究竟有多廣。
當然,最簡單的法子就是直接把這消息隔絕在凡間。
“沒事。”
沈儀搖搖頭,短短的兩個字,卻是讓葉嵐愣神瞬間。
待其回過神來後,這位煙嵐將軍下意識蹙緊了眉尖,惹了事不可怕,最怕的是惹了事以後還瞞着,以至於釀成大禍,這在斬妖司中乃是絕對的禁忌。
但她還未來得及出言斥責,便是看見沈儀沉吟了一下,扭頭朝自己看來:“至少暫時沒事。”
四目相對。
葉嵐抿了抿脣,看似這兩句話在說同一件事,實則代表的意味卻全然不同。
後者說明沈儀對此事有他自己的判斷,而非空口白話。
可一個剛剛入了斬妖司的真仙,拿什麼去判斷?
斬妖官確實有鎮守一府之地的權力,可對方最好確定能承擔的起相應的責任。
葉嵐沉默許久,緩緩站起了身子:“如果此事出了問題,你會掉腦袋,連我也阻止不了,但若是沒有出問題……”
大多數的斬妖人,在惹了麻煩以後,都會乾脆的將擦屁股的事情留給上司。
吃多少皇氣,幹多少事情。
似這般替上司省事兒的,她還是頭一回遇到。
“多謝。”
葉嵐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俯身放在了地上,轉身朝土地廟而去:“我確實有要務在身,接下來會顧不上澗陽府,到時候我會帶你一起去,婧兒說你輔修行者道,想必對菩提教巨擘講法的事情會很感興趣。”
這封來自親妹妹的信函,其間簡單描述了此行的事情,卻不甚清晰,似乎是隱瞞了某些關鍵的信息。
想要表達的東西僅有一件,那就是她口中的沈大人,乃是一個好人,且頗有手段,勸自己不要太過苛刻。
故此,今日葉嵐纔會單獨找沈儀談話。
真以爲自己管東管西,當個奶孃很樂意嗎,還被嫌棄上了。
行,那就放權吧。
既然對方想要做個真正的斬妖官,也無不可,只是需要讓其證明一下到底有沒有鎮守一地的能力。
葉嵐沒有再回頭,徑直掠向了天際。
“搞什麼……”
沈儀沉默注視着女人離去,臉色逐漸古怪了起來。
這位煙嵐將軍好像誤會了。
他之所以要提醒暫時無事,只是因爲白雲洞的事情有青花在處理,斬妖司莫名參與進去,反而可能會引起別的事端。
但又不能明說。
畢竟沈儀實在沒辦法解釋,總不能說自己有個七品仙官在天上做弼馬溫,而且還是個鎮石,兩人可以隨時隨地互通消息,在出問題之前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什麼叫暫時顧不上澗陽府,一副撒手不管的樣子。
這不是搞笑嗎?
把偌大的澗陽府,直接丟給一個初來乍到的新人。
沈儀可沒想過要證明什麼,甚至他加入斬妖司的目的,就是因爲想找顆大樹暫且依靠。
現在這“大樹”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念及此處,沈儀眼皮微微跳了兩下,好歹也是神朝腳下,接連出了兩件事情已經算是很荒謬了,總該風平浪靜幾個月。
罷了,倒也不必杞人憂天。
凡事往好處想。
先前這位煙嵐將軍提到了菩提教巨擘講法的事情,若是真帶自己去了,那就有機會補全行者道路。
到時候在一百多劫妖魔壽元的支撐下,直接拿下那枚龍虎果位,躋身五品羅漢境界,到那時,大多數麻煩都不再算得上麻煩。
……
澗陽府,長街盡頭。
正值午時,街上人潮喧雜,兩道赤着右肩的身影緩踏上了滾燙的青石板,腳下的草鞋已經破爛不堪,身形也是單薄消瘦,一副苦行僧的打扮。
他們走街串巷,卻並未乞食。
直到進入了一條民巷。
某處平屋外,一個苦行僧正在苦口婆心的勸說着老太,還未等他講完,兩隻粗糙的手掌已經分別拍在了他的雙肩上。
那僧人回頭看去,隨即面露驚喜:“智明師兄!智清師兄!你們怎麼來了。”
正是還在收回金冊的智空和尚。
“來。”
兩人含笑相對,輕輕搖頭,隨即招手將其帶入了無人的巷尾。
“長輩擔心你太過稚嫩,被那靈光矇騙,龍虎大經事關重大,故此派我二人前來相助,一併將其擒回教中。”智清和尚站定,緩緩道出了來意。
說話時,他倆人卻是緊緊觀察着智空的反應。
“長輩多慮了,我已經從靈光師兄那裡收回了龍虎大經,待到解決完此地之事,便立刻送回教中。”智空和尚不疑有他,當下便是笑着將先前的事情娓娓道來。
聽到這句話,新來的兩個菩提教弟子顯然是鬆了口氣,相互對視一眼,最後還是由智清開口道:“辛苦師弟了,只是那龍虎大經太過重要,若是已經收回,可否讓我倆看上一眼,也好讓我們安心。”
“那是自然!”
智空和尚徑直從破爛僧衣中取出了那本金頁冊子,遞給了兩人。
親眼看到龍虎大經,智明和尚趕忙探出雙手,滿眼熱切的將其捧在了掌心,仔細摩挲端詳許久,才戀戀不捨的擡起頭:“師弟應該不曾翻閱過吧?”
問出這話時,兩人的眼神已經掩飾不住的火熱了起來,瞳中期待近乎溢出眼眶。
然而智空和尚的反應卻是給他們澆了盆冷水:“師兄這是什麼話,長輩派我前來取回經卷,沒有教中同意,我如何能翻閱此物。”
兩人悄然攥了攥拳,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換做旁人,他們定然是覺得在誆騙自己,哪怕看了也不會講出來,但這是智空……這是傻子!
若是對方檢查了一遍,他們也可藉機提出再檢查一遍,但現在——
智清強顏歡笑道:“未曾看過就好,是我們多嘴了,不過我看師弟好像還有別的事情要忙,不如將此經交給我等,由我倆護送回教中,免得出什麼意……”
話音未落,那冊子已經被智空和尚嗖的一聲抽了回去:“師兄抱歉,我出來前長輩交代過,必須親自送回去,還請師兄莫要擔憂,我會小心的。”
智明看着空蕩蕩的手掌,指尖都微微抽搐起來。
他悻悻擡起頭,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聽師弟先前所言,又是請了什麼紫雲宗道侶,又是什麼沈仙友,信得過外人,倒是信不過教中師兄弟了。”
聽聞此言,智空和尚突然臉色微變了一下,顯露出幾分心虛味道:“師兄,師兄誤會了,智空沒有那個意思。”
智清敏銳捕捉到了這一細節,雙眸眯起,思忖片刻,突然插話道:“師弟,旁人應該也不曾看過這龍虎大經吧?”
看似隨意的一問,卻是讓智空和尚陷入了沉默。
他略微垂眸,死死盯着鞋尖。
喉頭滾動數遍。
片刻後,智空終於是雙掌合十,閉眸道:“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