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風暴前夕(2)
江妍沒想到自己打上去的報告這麼快就得到了批准,眼下呆兩個月就要走了,便請葉姐小張靜吃飯,算是告別脆愛。席間聊來聊去,又聊到小三的問題,葉姐說道:“如果出點什麼事就離婚,那天底下不都是離婚的人?女人一定要分清楚,怎樣做對自己是有利益的,不要一味的感情用事。”
江妍笑笑不做聲,如果是以前,大概會講婚姻出軌那是原則問題,一定不可以原諒的,可如今呢?自己仍就選擇了一條對自己來說最爲有利的道路,連葉姐她們都看得出。要回S市的那天,她原本以爲是溫煦華親自來接,沒想到來接的卻是陳啓泰的司機老徐。
“他們父子今日都要參加股東大會,晚上才能回來,先讓我過來接你先回山莊。”
“多謝了,徐叔。”
老徐是陳家遠親,做陳啓泰司機近十年,早就知道在僱主面前沉默寡言得好,一路開回S市,也忍不住說了聲:“阿煦呢,人真的不壞,對我們也都是不錯的。只是,條件好就多少有點風流習性,改過就好。你肯回來,是再好不過,這段時間我看着他不停的咳嗽,都心疼。”
江妍聽着,只能沉默不語。一路順風,她中午時分就到了山莊,此時只有細姨一個人,江妍瞧着她神色也憔悴了不少。阿東的事情,她也知道些,只不過自身都已經是泥菩薩過江,還哪能去照管別人。
溫煦華找的那個女大學生,樣樣都不錯,只不過交往了半年,阿東還是不感冒,出去約會也只是對付着家裡,自己又和那邊聯繫上了。這不,他過不去,人家倒攜兩個女兒千里投奔來了S市。恰逢兄嫂出事,大家的關注點都在那邊,對他看得也鬆懈,偷着見了幾次面,他終於痛下決心,裹了兩套換洗衣服,奔出家門,住進了阿潔租的農民房裡。
陳啓泰大怒,電話裡三番五次讓他趕緊斷掉關係,阿東不肯,本來就不怎樣的父子關係降到冰點。陳啓泰斷掉他一切經濟來源,並且不許細姨去找他。父子倆如此執拗,可苦壞了細姨。她很早前就得知自己不能再生育,所以把阿東看得很重,如今知道他沒有身份證件,住在破舊的農民房裡,又找不到好工作,生活無以爲繼,那心就在火上烤着一般。
江妍也沒什麼心情勸,再說也不知從何勸,放下行李後便在樓下客廳坐着看電視。吃中午飯時,細姨給她夾了幾口菜,輕聲說道:“你這樣做,是對的。如果離了婚,你什麼都得不到。我們不存害人的心,但也不做傷了自己,便宜他人的事情。”
“走來走去的,還是走回這一步。早知道要回來,當初要走不顯得矯情?”
“你當初走是對的,分寸也掌握得好,H市不遠,回來也容易。”
江妍內心苦笑,和細姨聊天就這個不好,無論什麼事情,最終都好像會被講得頗有心機似的,就連出走也都是安排好的戲碼。不過也難怪,她與婆婆鬥了一輩子,若有真情實愛,也早就被耗光了,沒有心機撐着,她能贏得如今的局面?這就是婆婆不如她的地方,一跑就跑回了上海,白白給了對方登堂入室的機會。
兩個女人各有心事,這飯吃得也快,便讓工人撤了。偌大的山莊到了午後就沒個人氣,江妍本想上樓午睡一會也沒什麼心情,打算下樓拿份報紙,正巧看到細姨坐在餐桌前拿剪刀修剪着花束。她年近五旬,仍有不錯的容貌,只是嘴角抿着,姿勢儀態都顯得優雅而哀傷,江妍轉身便走了過去。
“我這兩日,看看能不能聯繫到阿東,要是不行,我去看看他好了,我剛回來,爸爸應該不會說我的。”
細姨擡起頭看着她,開口說道:“好是好,可東性子倔,我託人去看他的,他都不肯見。”
“我試試吧,他以前有找我給那個阿潔匯過錢,應該會見我的。”
聽到這話,細姨嘴角才鬆開一條縫,看似有了點笑容,也朝江妍點了點頭:“多謝了。”
江妍在桌邊坐下,看着細姨修長的手指撿起花束一隻只修剪,又一隻只插起來,心裡有事手卻出奇的平穩。
“不用太擔心,人這一輩子,好長的。”細姨手上忙着,頭也沒擡就說了句話。這孩子回來山莊後就顯得低落,這時坐在桌邊,手指卻不停的敲打着桌面,明顯有心事。
“細姨,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是過來人,應該算知道吧。”她把最後一支百合插上,將盆栽移到餐桌正中央,端詳了一會,覺得剛剛好,才讓工人把多餘的枝條給掃走。
“你看,花都開了。”她伸手指了指窗外一顆好大的喬木,綠葉紅花,開得濃密繁茂,這種樹S市多得很,江妍進來時就看到它滿樹冠的紅橙色花朵,如同雲霞。
“這是什麼樹?”
“鳳凰木。聽說這原本只是非洲一種瀕危植物,只不過生得好看,好多地方引進,又容易成活,便成了觀賞樹。”
兩人走過去,才發現這棵樹好大,樹下安了木桌木凳,坐下去倒涼得很。
“其實人也和這樹一般,只要沒那麼嬌氣,就算是要滅絕了,遇上點生機,也就能活過來。”五月底的天氣早已熱了起來,可細姨還是怕涼,讓人從屋裡拿了皮墊出來,墊在這木凳上。
“其實做這個決定,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怕的是以後,發生這些多事情,說我和阿煦之間心無芥蒂,恐怕連自己都不信。日子這麼長,究竟是依靠什麼活下去的。”說最後一句話時,江妍幾乎直視着細姨,想仔細揣摩她的神色表情。
細姨笑了笑,往後靠在木椅背上,仰起頭。午後的陽光透過層疊的樹葉,留下些許光影在她臉上,那笑容便看得不真切。
“比起那時候的我,你要聰明好多。”
“聰明?”江妍心想,我這樣的,怎麼能和細姨你相提並論脆愛。溫珍容那樣的家世資本,又有長子,都被你鬥得一敗塗地。
“大夥看我這樣,都以爲我是個狠角色,可誰會站在我的立場想過,那也只是被生活逼出來的而已。陳家這邊的親戚理會我的少,這幾年還好一些,事已成定局,阿東也長大成人,對我多少要客氣些。倒是你,大擺宴席風風光光娶進來的少奶奶,名分端正,老公接掌公司也指日可待,實在不需與我搭腔。再說,走得和我親近,不怕他人有成見?”
江妍知她指的是溫家那邊,卻當做不知,笑着說道:“哪有什麼擔心,細姨你很和氣,待我一向好,這山莊裡不也就我們兩個女的,我也願意和你聊天。”
細姨眉眼長得柔和,笑起來更是和藹可親的模樣:“果然,阿煦比阿東能幹,瞧瞧你,不知比那個女人要強多少倍。”
“阿東還小,你不用太在意,即便放開了也只是讓他談場戀愛而已,我倒覺得,大家越反對,阿東會越是執拗。”
“也是我護得太緊,送他出國唸書都捨不得,最後纔去的香港。如果他肯聽你的,你就幫我好好勸勸,這個女人是道檻,我是他娘,始終擔心他跨不出來。”
“好的,我先去看看他,回來再說給你聽。”
細姨見江妍答應得肯定,心中放下一事來,遂拍着她手說:“小妍,你很會和人相處,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別人想要什麼。不需那麼擔心,今後的日子沒你想象的難過。人一生之中會發生好多事,喏,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是非只會多不會少。今時今日的痛不欲生,等到你老的時候再回頭看,也許都是夢一般輕微。如果非要從我這裡討些什麼經驗:第一,不要帶着恨意與不滿去生活,不要老去想他對不住你,雖然是你給他的機會,但這何嘗不是你自己給自己修得圓滿的機會呢;第二,任何時候都不要讓自己的情緒氾濫,消極應對,它會讓你爲這段婚姻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一個再怎麼悔過自新的人,都無法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壓力之中,更何況阿煦這樣的人。這兩點,說白了也都是一樣的,如今看來,你都做得很好。”
“情緒氾濫?”江妍聽完,重重的點下頭。她上大學時選修過心理課,那位教授就曾經講過,現代人生活節奏快,容易做決定卻不容易靜下心去思考。但是,所謂情緒和你的心理、意願是兩碼事,很多時候人們錯把情緒當成了選擇。
“像今日這樣,本來是你回來的日子,阿煦應該親自去接,股東大會讓他爸爸去就可以了,但他仍是去了香港,只讓司機接你回來,連電話都未有一個,你是不滿還是諒解?”
江妍笑了笑,只說了句:“他沒做錯。公司形勢不太好,股東的壓力自然不小,他不應該讓爸爸一個人扛。如果我知道,我也會讓他先去股東大會的。”
細姨說話時,原本身子向前傾過來喝了口茶,聽完江妍的話,茶杯一頓,身子又往後傾,和氣的說道:“難怪阿煦那麼有把握你會回來,看來還是很瞭解你的。餘下的事你就放心好了,那位世方的大小姐,今日不是你的對手,他日你站穩腳跟了,就更沒人是你對手了。”
江妍苦笑,只是婚姻變成了戰場,即便是勝者也難免內心淒涼。她細細看着自己的手心,說道:“其實我從未想過讓我同阿煦之間充滿着算計、疏離,或者說是合作,但事到如今,我都沒有辦法,只能盡力去承受,去包容。好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到,可以去改變這樣的命數,但更多時候,卻覺得空有氣力,不知該如何去做。”
“一樣米養百樣人,不用拿別人的命運去套在自己身上。人雖然都是一樣長的,可心經歷的劫難就不一樣。就算命運註定好了,你又怎知,自己萬般拼搏,鬥不過命運,得不來你想要的東西?”細姨一向溫柔,頗有寧靜優雅的氣質,這話確實不像她說出來的。
“可是,你有阿東,你有你想要爭到的東西,而我卻沒有。”
“你有,你爭的不就是阿煦?別的女孩子,像你這樣的年紀,出這樣的事,不是哭哭啼啼回孃家,就是死活鬧着離婚分財產,而你呢?”這話細姨說得真心,這個女孩子總讓她覺得有些害怕,年紀輕輕的,受了如此大的傷害,居然能如此心平氣和的回到這個家,就這份心機,再來一個沈舒心都不怕。說實在,倘若自己當年對陣的溫珍容有她的一半心性,自己也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而她這話卻說得江妍一怔,半天才回過神來。人常說的,聰明人自以爲自己凡事想得透徹,可事到臨頭,往往要別人點醒,才知道自己本來的面目。是啊,自己爲什麼要回來?回來做什麼?在H分的會所與沈舒心惡語相對時,她還有些瞧不起那個女人,出言譏諷她把溫煦華當成了非要搶過去的芭比娃娃,可今日細姨的話卻讓她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被理智壓得死死的私慾。
自己與沈舒心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自己佔着名分而她沒有;自己與孩時也沒什麼兩樣,無非那時爭搶的是個芭比娃娃,如今換成了男人而已。沈舒心出身富貴,心高氣傲,自認爲爭得過,自己又何嘗不是?二十多年來,人生路途順暢,要什麼也能有什麼,從未曾遭遇過什麼失敗磨難。那些自負聰明的人在走路時,總認爲自己有能力有辦法搬掉那些路途中的大石塊,而不會選擇繞條路再走,所以一生一世,過得比常人都要累。
“是啊,我爭的不就是阿煦,撞南牆都死不回頭,講的就是我這種人。”
“知道自己的心就好了。你爸爸也好讚賞你,講這個大兒子別的本事勉勉強強,選老婆倒是一等一的。”
“爸爸真這樣講?我怕到最後還是會讓你們失望。”
“你覺得如今,你爸爸對細姨怎樣?”
“好好啊,每日都回來陪你吃飯,說只有你做的菜才合他口味。”
細姨笑了笑,拍掉落在身上的橙色花瓣,說了句:“那就相信我啦。我所受過的,比你,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