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看守所我就這麼喪失尊嚴賣力的表演,當然很無奈,但沒辦法,因爲我實在是太明白看守所的潛規則了。
到了這兒是龍得盤着,是虎得臥着。甭管你在外面呼風喚雨隻手遮天,來這兒也保管硬不起來。
我曾聽說過最可怕的一件牢頭折磨犯人的事是——有人將塑料衣架燒的融化,然後滴在一個強姦犯的菊花和龜頭上。
這可不是一男一女玩滴蠟那麼浪漫,塑料燃燒後的溫度可比蠟燭高多了。
那犯人還不敢對管教說,因爲說了之後下場會更慘,只能默默承受。
是不是想想都覺得疼?
常人想象監獄和看守所,總是以爲免不了撿肥皂之類,我初來也是那樣,纔會衝動的毀容。其實呆過一次,才明白撿肥皂真算不得什麼,一是監獄撿肥皂的其實並沒電影裡說的那麼多;二是許多事遠比撿肥皂可怕和痛苦。
撿肥皂痛苦一會就過去了,而有些折磨,不是一會就過去,是會難受很多天的。比如我前面說的燙燒龜頭,又比如讓你吞碎頭髮,頭髮吞下去拉不出來,在腸胃不停的戳你,就像有羣螃蟹在你腸胃裡爬一樣,生不如死。
好在這間屋裡沒關什麼罪大惡極喪心病狂的人,基本都是經濟詐騙,偷吃扒拿,猥褻婦女,聚衆鬥毆這樣關不了多長日子的小案子,所以都不算太兇殘。
說來說去,還就我犯的罪最體面,說出來也最好聽。所以在看守所裡我最喜歡別人問我你犯了啥事,每說一次我就自豪一次。
在外面犯罪顯然是一種恥辱,但在這兒,犯什麼罪也分三六九等的,不管看守所還是監獄,總之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強姦。
上次我是強姦犯的角色,所以處處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負,擡不起頭,這次可算是揚眉吐氣一回了。
幾天一過,不僅沒人欺負我,我甚至還可以欺負別人。不過依我的性格,我是向來不喜歡欺負人的。
這間房最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老大彌勒佛,他是個不錯的人,不像以前的青龍老大那麼霸道,愛欺負人。
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這麼一個犯人,從頭到尾我沒聽他說過一個字,縱然我口沫橫飛說色情故事時,他也是老僧入定一般盤腿坐在那兒盯着天花板愁眉苦臉。
在我們各自介紹自己的犯罪經過時,他也沒開口說一個字,沒人知道他是犯什麼罪進來的,也沒人逼他說話,就當他是不存在似的。
他的臉上就像戴了一幅面具,這幅面具叫做絕望。
我很少見到這麼絕望的臉,我覺得他一定有憂鬱症和自殺傾向。
悅兒常說我有職業病,看誰都像是有病的,都像是我的客戶。
我不承認。
我覺得我是火眼金晴,心理有沒有毛病,我一眼能看得出來罷了。
我對那個犯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感——這個人,就像是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永遠不會有除絕望外的第二幅表情。他機械麻木的吃飯洗衣、搞衛生、勞動,然後回牀盯着天花板。很少動,從不說話,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個啞吧。
彌勒佛雖然是這間房的老大,可我覺得那犯人簡直就是太上皇般的存在,完全無組織無紀律,彌勒佛也從不管他。
更奇葩的是,這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有犯人像跟班一樣的跟着他,哪怕是大便都不例外。
縱然是半夜,這犯人起來夜尿,也會立馬起來一個人如影隨形的陪他去上廁所。
後來我還琢磨出規律,彌勒佛老大像安排了值日表似的,每天都有一個不同的人負責全天候跟着和盯着這犯人。
這樣奇特的犯人我還真的從來沒見過。
第七天,我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彌勒佛:“老大,九鋪位那個人怎麼了?沉悶的讓人不自在。”
當時我倆是在風場,也就是放風的地方。
彌勒佛倒吸一口涼氣:“哎呀,那小子,你可千萬別惹,誰惹他他就自殺。要是真自殺了,我就麻煩了。”
獄霸牢頭類似於獄警的助手,獄警默許牢頭的存在,原因就是想利用他們來管不聽話的犯人。畢竟牢頭們和犯人們同吃同住,比獄警更瞭解犯人們的任何思想及行動上的風吹草動,非常有利於管理。
獄警培植起牢頭的勢力,牢頭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所以如果哪間牢房死了人或出現打架等問題時,獄警第一個要找的就是牢頭的麻煩。
果然如我所料,那人有嚴重的憂鬱症,有自殺傾向。難怪彌勒佛令人如影隨形的跟着他。
“他犯了什麼罪呀?”我問。
“不知道啊,他從沒說過,問他也沒反應,逼急了晚上就乘沒人時自殺。他那自殺不是嚇唬人的,是貨真價實的自殺。管教們讓我看好他呢,他要是真死了,我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看守所和精神病院一樣,爲了防止人自殺,牙刷、圓珠筆都是軟的,想自殺也是個技術活,所以我問:“他怎麼自殺?”
“用衣服和毛巾連在一起上吊、咬手腕,兇殘的要命,我從來就沒見過對自己這麼狠的人。”
我立刻想起電影《人肉叉燒包》,黃秋生扮演的那個滅絕人性的角色,在電影的最後他獰笑着咬手腕自殺,那一幕永遠是我心頭的陰影。
可那犯人,雖然終日愁眉苦臉,可怎麼看都不像是那麼窮兇極惡的人,怎麼也能做出如此恐怖的事來?
“對了,你是心理醫生?”彌勒佛問。
“是啊。”
“他是不是算憂鬱症?”
“算。”我明白彌勒佛得給我指派任務了。不過我也樂意,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不能荒廢了手藝。
“那你幫忙治好他唄!這狗日的譜比我還大,我都不需要跟班跟着,他搞的倒好,天天得派人盯着他。大夥都煩死了,天天請求管教調他去別的房間。”
“那我的活兒咋辦?”
“我找人替你幹,你就負責盯着他,最好是治好他。”
在這兒我們的活兒是踩縫紉機做衣服,一羣大男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踩那玩意,實在是讓外人進來看了想笑。
於是,從那天開始,我的任務就變成了如影隨形的跟着那自殺犯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和人說起他,就稱呼他爲老九。
老九面貌清癯,有點像憂鬱版和消瘦版的騰格爾,看得出他曾經臉上有很多肉,但現在臉瘦的只剩骨頭,年紀約莫四十多歲。
看守所的犯人都沒頭髮,老九當然也沒有。但老九還是像騰格爾,因爲騰格爾只是後面有點頭髮,前面基本也是個光頭。
老九對一切事情都不感興趣,比如他蹲那大便,我捂着鼻子蹲一旁,他看都懶的看我一眼,寧肯低頭看蠕動的蛆。
像我這種類似於性騷擾的情況,換誰都會勃然大怒,只有他,無動於衷。這點是相當的奇怪的,常人的下意識反應絕不是他這樣。
20世紀60年代,心理學家沙姆做過大量實驗,論證個人空間這個概念。
在一個閱覽室裡,當裡面只有一位讀者時,沙姆就進去坐在他或她旁邊,測試那個人的反應如何。
實驗進行了整整80個人次,結果證明,在只有兩位讀者存在大量空位的閱覽室裡,沒有一個被試者能夠忍受一個陌生人緊挨自己坐下。沙姆坐在他們身邊時,被試驗者大多數默默地走到別處坐下,或有人帶着不友好的眼神乾脆的問:“你想幹什麼?”
一羣鳥是怎樣站在一棵大樹上的呢?它們不是集中站在一根樹枝上,而是分散地站在整個樹的不同樹杈上,連動物都有它們的個人空間。
沙姆認爲,每個人的周圍,都存在着一個空間範圍。對這一範圍的侵犯和干擾,將會引起人的焦慮和不安,這個空間範圍相當於一個神秘氣泡,是在心理上,個人需要的最小空間範圍。這個“神秘氣泡”的大小,受到個人特點、社會習慣、文化、環境等因素影響。
古代的皇帝,坐在龍椅上,與大臣們拉開距離,大臣們彎腰低頭,眼睛不能直視皇帝,退朝時背朝外出,這些都體現了皇權,可見皇帝的“氣泡”有多大。很多人在開會時,不敢坐在領導身邊,是爲了避免侵犯老總的“氣泡。可其實假如你經常坐在領導身邊,時間長了,領導就會把你包含在他的“氣泡”裡,你就成了他的自己人,他的心腹。
後來,愛德華博士又在沙姆的研究基礎上提出一個概念,人和人之間存在的四種距離。
分別是親密距離,個人距離,社交距離,公衆距離。
親密距離自然是情侶之間,可以在15釐米之內,甚至是負15釐米。
要知道,老九不是我的情侶,他也不是在閱覽室看書,他是在做一件全天下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喜歡獨自一個人完成的事。
就是最親密的情侶,也不存在能允許另一半蹲在旁邊看他大便。
而他,竟沒有神秘氣泡,無視我的存在。
所以,這個老九,他已經喪失了一些基本的做人情感。他的絕望,已經深到不再像是一個人了,甚至動物都不是。
老九喜歡用雙手託着下巴大便,手腕處傷痕累累觸目驚心,大概都是他平常自己咬的。
“你好啊!”
“我是新來的,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難過也是一天,開心也是一天,不如開心點。”
“人的心就像一塊硬盤,容量有限,當滿了時,就需要刪除某些信息,傾述就相當於電腦的刪除,會很舒服的。”
……
類似於這樣的開場白,我忍着臭氣,說過無數次,他連哼都沒哼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