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黑地,陰風四起。
跳下亂葬崗以後,鹿穗的視線便被一陣濃霧包裹,再次落到地面上時,雪白的骷髏人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凌凌生輝的琉璃叢林。
天空像一塊刻滿漩渦的沉重石頭,就這麼低低地壓下來,似乎觸手可及,又似乎遙不可期。鹿穗想開口,卻在發聲前的陡然一剎那,喉嚨顫動了一下。人面對未知的寧寂時,會產生陌生的恐懼。
幾乎是下意識,鹿穗確信自己已經不在秘境。所以這裡是哪裡?
“鹿穗。”
她猛地回頭,一陣風席捲着空靈的呢喃穿過身軀,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這時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找到你了。”
鹿穗緩緩轉身,對上了祁墨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瞳孔像一汪寧靜的墨池,似乎任何外物激起的漣漪都無法在這漆黑裡面顯示分毫。
熟悉的,宛如展品一樣,毫無感情的眼睛。
“……”
“找你好久了。”
祈墨直起身,“外面現在需要你,快跟我走,我知道怎麼離開這裡。”
祁墨開始往路的盡頭的走,鹿穗被動拉着向前,她沉默看着祁墨的背影,心臟被一種龐大的氛圍浸泡,想開口說些什麼,又怕張嘴的一剎
那就被嗆住。
她們之間有一些忽然增生的透明屏障,並非啓齒就能跨越,但如果要打破,似乎又不是那麼難。
鹿穗從未走過如此漫長的路,漫長到沿途的奇異風景都失去了存在感,只剩下眼前這個人,這個背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像這樣,曾跟着一個女孩走出了重重山林。
“陣,說穿本質,乃囚困之術。”
時寂站在兩個小女孩的面前,她們身後,黑壓壓的林木擠成密不透風的一片,磅礴的靈力浮動在上面若隱若現。
“世界上沒有生下來就被破解的陣法,所有靈陣,都必須一身入陣,親自體會過,才能思索出破解之法,”時寂帶着白玉面具,墨袍迎風獵獵,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笑得不痛不癢,“這就是習陣的妙處。”
“沒有理論,沒有公式,唯有實踐,方得真知。”
“這片山林佈下了我親自鑽研的新陣法,天黑之前能走出來,就算你們這次考覈過關。”他只是站在那裡,嗓音猶言在耳。
“去吧。”
那片林子魔物遍佈,兩個小孩一邊研究陣型,一邊與四面八方來的魔物鬥智鬥勇。鹿穗鼓着一股勁,衝在祈墨前面廝殺,儘管年幼,但她的陣法已經展現出了相當成熟的完成度,沒過多久,兩個人漸行漸遠,再回頭時,鹿穗已經摸透半邊山林,而祈墨不知蹤影。
然而即使天縱奇才,但年齡和經驗擺在那,鹿穗很快應付不過來,不設防地被一條黑魔蛇咬傷。她迅速滾進了一處草洞,卻意外碰到了
一條手臂。
祈墨抱着雙腿,面無表情擡眼看向她。
那是鹿穗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看上去再冰冷的人,體溫也是熱乎乎的。
兩個人在無言中對視片刻,然後齊齊望向鹿穗被咬的地方,傷口已經化膿,開始潰爛崩骨。
鹿穗不是生下來就像現在這樣能忍痛的,她的痛覺是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中被磨到麻木,祈墨看着她,她的眼神落在傷口上,就像在審視
一件一次性物品。
這次考試是臨時安排的,什麼藥品都沒帶,兩個人赤手空拳,對着這致命傷大眼瞪小眼。
祁墨安靜地看着那傷口,不說話,也不動作,鹿穗對這個外山來的陌生人本就不抱期望,更是看也沒看她,額角汗津津的,緊皺着眉
頭,臉蛋鼓起,掌心凝聚出一團靈力,試圖回憶起治癒陣法的公式。
就是在這個時候,祈墨終於開了尊口。
“那是高階陣法。”
她說,眼神始終看着鹿穗的傷口,像在觀察一隻活着的動物,“我們還沒學。”鹿穗注意到,她說的是“我們”,包括她,還有她。她盯着這個外山來的“親傳”。“不試試的話,我會死。”祁墨搖頭,試圖解釋。
“這樣是浪費。”
她抱着自己, “你應該保存靈力,用在傷口處,阻隔魔氣進一步侵入,拖延死亡的時間,在那之前,我們破陣出去,找師父救命。”
鹿穗第一次聽見“師父”這個詞從祁墨嘴裡蹦出來,像是被一柄小錘砸中大腦,她下意識反駁:“不好。”
“……”
祈墨耐心地等着她的理由。
“……反正就是不好,這個陣,我們破不了。”
鹿穗耳朵有些漲,但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補充:“這是師父研究的陣法,他比我們厲害很多,你不要太自以爲是,我們剛剛試了那麼多次,都破不了。”
祁墨沒說話,手從膝蓋上離開,彎腰鑽出草洞。片刻後,一隻手伸到鹿穗面前,掌心肉肉的,帶着淺色的傷痕和薄繭,祈墨的聲音淡淡落下。
“那就多試幾次。”
“祁墨。”
鹿穗跟在祁墨身後,忽然開口,“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待在同一座山上,師父設下了迷宮陣,我差點被魔物咬死?”
祁墨:“記得。”
她的語氣輕鬆,“說起來,當時若不是你發現了陣眼,恐怕我們真的要困在那裡一輩子了。”
鹿穗笑了。
“是麼。”
她被拉着手,踏步跟在祈墨身後,不疾不徐道:“有件事我很好奇,讀取別人的記憶,是不是特別有意思?”
背影霎時止步,鹿穗也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爲什麼選擇祈墨?”她歪了下頭,“你在我的記憶裡看到了什麼,讓你覺得扮演她能迷惑到我?”
背影仍舊死死鉗着鹿穗的手腕,沒等她作聲,鹿穗喃喃道,“按照道理講,應該是挑選對苦主影響力最大的人,若你能夠讀取我的記
憶,那你應該清楚,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我師父。”
她看着那和祁墨如出一轍的背影。
“你這演的算什麼東西?”
背影忽然笑了,身體劇烈顫抖,最終演變成刺耳的重響,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從那虛假的軀體中破殼而出。鹿穗看見後腦勺緩緩一張漩
渦中心的無面臉,她的表情麻木,腕骨一扭,伴隨着清脆的骨頭折斷,生生將自己的手拔了出來!
與此同時,另一隻手緩緩擡起,空氣隨着她的動作似乎撥出了一種奇怪的韻律,猝然間一線紅從指尖涌出,沒入一張黃符,瞬息染紅了
全部!
“天官功曹,十方神屬。”少女的聲音猶如梵唄,在整片天空緩緩響起。
“念從心起——”
她不帶感情地念道:“羽支羅。”
高逾百丈的華色綢緞自空氣中譁然刺出,勢如破竹,直通蒼穹,可怖的威壓自頭頂襲來,彷彿含着千鈞重石,下一秒,黃符地下驟然展
開一面碩大的法陣,法陣靈光沖天,大地隱隱震顫。
少女垂着一隻骨折的手,單薄的身軀背後,一隻巨大的瓷石腦袋緩緩從地底爬出。
遮雲蔽日,膚白脣紅,白目無瞳,發如九天烏瀑,身着霓裳羽衣。池十指轟然扣住地面,像扣住豆腐一樣,頓時碎石飛濺。
鬼影饒有興趣地看着。
“召神符篆,不錯,”池說,“你這樣年輕,便能學會這樣高階的術法,實在難得。”
鹿穗不理會池的蠱惑,元嬰期的靈力迸發,厲聲下達指令:“殺了池!”
神像昇天,巨掌傾軋而下!
“若是在人間,你大概是個厲害角色,可惜。”鬼影喃喃,漩渦之中彷彿有五官隱隱浮現,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此處,神鬼不通。”
周身尖嘯四起,透明的琉璃枝忽然開始劇烈碰撞,漫天黑氣升騰,如海嘯般傾壓下來!
靈力就像塊豆腐一樣被頃刻間壓碎,神像灰飛煙滅,鹿穗反應迅速,立刻俯身咬破舌尖祭出金丹靈力,燃起怒海般的護體金光,生生擋下了黑氣的侵蝕。
“意識不錯,”鬼影讚許,“聰明,很聰明,你這樣有天賦的年輕人,飛昇前途無量。”
“不過我好像感覺到,你似乎有心結?”
鹿穗不聞不問,因爲瘋狂祭出靈力透支,眼角已經開始滲血,鬼影的聲音縈繞,每一個字帶着強大的壓強,穿透大腦直抵神魂:“是我剛剛變的這個人吧?”
“……”
黑暗裡涌現無數紅點,密密麻麻網天羅地,仔細一瞧,才發現那竟是無數擠在一處的惡靈,尖嘯着衝刺下來,狠狠一口咬在了鹿穗的手
臂!
這些惡靈上百年沒嘗過活人,空氣裡的血腥讓它們異常興奮,源源不斷地衝刺下來,像禿鷲叼啄腐肉,四面八方,鹿穗避防不及,左右跌晃,噗嗤一聲血弧揚起,她眼睜睜看着肩膀一塊肉被叼下,咕嚕吞進惡靈的身軀。
它們興奮地大叫,鹿穗五內俱裂,靠着元嬰期強大的靈力支撐,才勉強沒有倒下。
鬼影擡手,惡靈齊刷刷靜止,化作一片涌動的昏暗天空。池居高臨下地看着鹿穗。“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還不準備把東西交出來麼?”“給我,我就讓你活下來。”
鹿穗的喘氣已經很艱難,聽到這句話,竟還有空笑了一下。
“活下來?”
她努努下巴,指着半空中奇形怪狀的惡靈,“像這些東西一樣,沒有意識,沒有自我,被你支配,這樣活着麼?”
“……”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這裡似乎是一個與世隔離的地方,降神符篆和祈舞用不了,鹿穗一刻不停地思考,一邊說,手一邊悄悄靠近腰間的劍,下一秒,鋒利的黑氣打過去,在手背上割出一條深深的血痕。
“我的耐心有限。”
鬼影盯着她的小動作,身後惡靈鋪天蓋地,紅點如星子閃爍,池一字一句。“把無圻鈴的碎片,交出來。”鹿穗皺眉:“那是什麼東西?”
“……”
鬼影沉默了,看上去大概是完全放棄了溝通,冷笑了一聲,勾起手指,下一秒,千軍萬馬的惡靈呼嘯而下,活活吞沒了鹿穗!鬼影滿意地看着,忽然銀光爆閃涌出,登時間惡靈分崩離析,一道清凌的嗓音打進來,風清霽月之時,銀劍映出那人的臉龐。
“時機卡得剛剛好,”祁墨低聲,保持着舉劍的姿勢,側目看着劍身反光中自己的側臉,“簡直是完美的主角出場。”
鹿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