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縣驛丞與上次明月來訪時迥乎不同,多了十幾個陌生的面孔,俱都是高大威猛的漢子,穿着黑衣銀甲,威風凜凜,氣勢囂張,看向李成悅亦是一臉的不屑,分外的不給朝陽縣第一捕快頭頭李大捕面子。
明月瞭然,這些人定是隨同令魏知行慌亂的女子而來的,看這衣着、看這氣勢、看這財勢,定是地位非比尋常之人。
明月狀似有意的八卦道:“李捕快,縣驛丞來了大官了嗎?年齡多大?家產多少?成親了沒?會不會如李少將軍一樣,家中未娶正室,待嫁女子是不是都有希望成爲當家主母啊?和離的女子中不中?”
明月的眼睛越看越神采煜煜,顯然激發起了她當“媒婆”的豪情壯志,顯然是想如小翠和秋海棠一般,再將宋嬌嬌二嫁出去。
李成悅神情不悅的瞪了一眼在院中橫行無阻的黑衣銀甲之人,輕哧了一聲道:“明月姑娘,那主子和你一樣,也是個女子,你將親近之人嫁過來當官夫人的願望很難實現了;鳩佔雀巢,虎侵豺穴,這些個侍衛隨便扯出一個也是個橫行霸道的主兒,哪個也比不得憨直的魏來和溫文的魏炎,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另外,也不用擔心他們表面對你們不利,這裡畢竟是朝陽縣,不是京城,更不是樂陽郡,我們進出隨意的。”
李成悅額頭皺得如千年溝壑,臉色冷得若萬年冰川,可見被這些傢伙們真正的氣到了。
明月亦步亦趨跟在李成悅身後,“大桌子”和小翠又亦步亦趨的跟着明月,戰戰慄慄的從黑衣銀甲的侍衛旁邊經過。
這黑衣銀甲的侍衛態度雖然囂張,卻也似李成悅說的那樣,不想徹底得罪朝陽縣的捕快,當真沒有阻攔李成悅帶着衆人進出。
進了院中,因時間有限,明月讓“大桌子”和小翠將藉口送成大人的節禮拿在自己手裡,讓二人分別去找魏炎和魏來,實則是想透過他們,去打探魏知行的消息。
李成悅則將明月領到縣衙後的會賓正堂,裡面影影綽綽的傳出幾人交談的聲音,李成悅嚮明月示意止步,自己前去稟告。
聽那說話聲音,明月暗自一喜,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魏知行竟然正在正廳裡陪人敘話,倒省了明月不少的力氣。
李成悅獨自進得正堂,在成鴻略耳邊低語一番,成鴻略眼睛詫異的看向魏知行,見魏知行正蹙着眉看着身側女子手裡把玩的物件,臉上陰晴不定,看不透內裡的心思,在這個關鍵時刻,一向擅長和稀泥的成鴻略再次發揮自己的特長,不敢讓明月進來撞那女子的黴頭,又不敢將明月放走得罪了魏知行。
沉吟片刻,成鴻略只好折中處理,對李成悅交待一翻,方法再簡單不過,就是讓二人不要進來,也不要離開,就在屏風後等着。
李成悅低頭應諾,退到了屏風後,在側堂枯坐着等着。
側堂與正堂隔着一道摺合的屏風,雖不能視人,卻能聽到裡面說話聲兒。
只聽一個斯文清咧的男子聲音道:“知行兄,你貪戀這蒼瀾山、月亮河的美景也就罷了,緣何將洪某也誆騙於此?洪某身上可是有重案在身,落不得清閒。”
魏知行終於掃去了些許陰霾,燕爾一笑道:“那是你這個大理卿做得不稱職,休要埋怨於人。我問你,邵將軍府一門一百八十二口滅門慘案兇手抓到了嗎?李鴻臚府正室夫人被人做成人棒扔進妓寨,你查出是他四十二個小妾中哪個主謀嗎?”
清咧男子慌忙回道:“停停停,你怎麼盡挑懸案要案迷案來說,若是有心人聽了你的挑撥奏上一本,我洪豐這大理寺卿可就做到頭兒了。”
魏知行一本正經道:“洪大人是大齊第一明斷,聖上自然不能捨得放你不查案,別忘了,你前兩個月可是忙得緊,幫成貴妃找到了心愛的御貓,幫着李太后找到了丟失五年的釵子......”
“知行兄,你是在諷刺我?!再這樣,我可不準備留下幫你查男童失蹤案了。”男子佯裝生氣了。
魏知行眼色一眯回道:“洪兄,魏某哪敢諷刺於你?你除了是大齊第一明斷,恐怕還是第一明算吧,竟能算出王妃在這個方向,碰了個正着,只是,你不將王妃勸回泯王府也就罷了,爲何領到這窮鄉僻壤之地?害得王妃得了風寒你吃不了兜着走!”
“窮鄉僻壤?”男子語氣尖利的聲音嚇了所有人一跳,接着怒罵道:“魏知行,誰不知道蒼瀾山此端曾是開國五帝的皇家獵場,太祖皇帝時才下旨荒棄;自太祖皇帝起,這彼端的太湖上御清池才納入了泯王的私地,若不是血荼魚的存在,說不得現在泯王還會攜妻帶妾在那裡躲寒避暑。”
一陣茶碗破碎的聲音,一個小丫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咣咣的磕頭道:“王妃饒命、饒命......”
緊接着是“啪”的一個清脆的耳光響聲,另一個尖利的女子聲音怒道:“笨手笨腳也就罷了,還是個拙嘴笨腮的,小姐身體剛剛好些,你就不能手腳勤快些,讓小姐舉着茶盞賃半天!!!就該將你扔進太湖裡,將你的腦子掏出來喂血荼魚!沒眼色的東西。”
那女子磕頭磕得更兇了,連連向王妃求饒,沒想到那中年婦人打得更狠,每叫一聲“王妃”,臉上便多出一道血印子來,這婦人也是個心堅如鐵的,打臉偏可着半邊臉打,只一會兒,丫鬟額頭磕爛了不說,被打的半張臉腫得似饅頭,紅得賽辣椒,上面遍佈着斑駁的手指印加血凜子,看着好不驚悚。
屋內的腥風血雨讓明月聽得如坐鍼氈,那一下一下的巴掌聲,哪裡是打在那丫鬟的臉上,分明是打在明月的心,實在搞不懂丫鬟不過沒接住王妃遞回來的茶碗,這王妃一沒碰着,二沒燙着,怎麼就是丫鬟天大的罪過了?
明月急不可奈,偏屋內的幾人都是能沉得住氣的老狐狸,似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魏知行與洪姓男子該調侃繼續調侃,成大人適時插個諢、拍個馬,竟無一人上前勸解女子或替丫鬟求情。
那丫鬟直到被打了五六十個巴掌,腦子才終於開了竅,忙磕頭到地道:“小姐,奴婢錯了,奴婢不敢了,請小姐饒命,請小姐放過奴婢一馬,免得髒了成大人的縣衙,掃了魏大人和洪大人的興......”
可怕的催命般的巴掌聲終於停了,一個似溫婉和煦的聲音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就好,下去吧。”那聲音,似冬日裡最後一道陽光,似春天最初一滴雨,滿是希望,滿是親和。
丫鬟踉蹌着站起身來,似風中的秕穀,身不由己、搖搖欲墜,丫鬟亦步亦趨的走過偏廳,見到李成悅和明月站在偏廳,眼中先是露出驚詫,待自上而下看了明月的穿着首飾,身子不由得挺得筆直,眼神裡流露出一種不屑來。
明月也同樣看着丫鬟,左側臉白如凝脂,細如珍珠,右側臉血絲密佈、腫脹似桃,甚至有一道血肉翻轉,這容顏怕是恢復不到最初的模樣了,明月不由得露出一絲同情來,只是迎上那女子不屑的表情,這同情就如同被橫空飛出的刀劈得粉碎,不復存在。
和煦的女生溫婉出聲,若不是明月知道事情的來籠去脈,恐怕單聽這聲音,連女子都要聽得醉了,定會直呼這女子是仙子。
只聽女子輕柔道:“行哥哥,那血荼魚着實可惡,不知害得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女子痛失父兄,更害得怡兒纏綿病榻數日,醒來便馬不停蹄趕來,行哥哥定要想出良策來,將血荼魚消除貽盡,爲怡兒報仇喲!若是不成,怡兒定要不依......”
女子聲音如嚶如嚀,如歌如泣,任鐵石心腸也瞬間變成了繞指柔。
魏知行神情複雜的看着女子一眼,心中波濤起伏,當年,只要女子這樣溫婉的對自己敘話,叫自己去摘天上的月亮,大抵自己也不會拒絕的,可惜,沒有如果,更沒有可惜。
男子輕嘆了一聲,爲過去的歲月,爲過去的多情錯付無情。
見男子一臉的冷淡,一幅拒自己千里之外的模樣,女子眼淚幾乎要落了下來,若說她一生中吃得最多的是什麼?女子定會回答,是後悔,而後悔中的最中之最,就是放棄了男子的手,讓他在金鑾殿上獨自而去。
女子拈起手中的竹人兒,手指輕巧的挑起,那竹人兒的腰兒似輕風擺柳,手腳靈活攢動,面目簡單卻俏皮可愛,若是在暗夜裡,竟會生出淡藍色的光芒來。
女子嘴角不由上揚,手腳動得越發的頻繁,似要舞上一曲歡快的舞蹈來。
魏知行張嘴欲制止女子,但見她笑顏綻放,彷彿回到了當年那個竹馬繞青梅時節的少女,回到了那個及笄後仍等了自己數個春秋的少女,回到了那個自己虧欠她、她又虧欠自己的少女。
男子不忍心相擾於她,破壞了她難得的好興致,卻又不忍心小竹人兒被她所摧殘,低聲細語的商量道:“王妃,這竹人兒是我準備送給成家小公子的心愛之物,你看,是不是,能不能......”
“不能!”女人的語氣堅定,隱隱含着不快,揚了揚手中的竹人,將竹人兒底下淡藍色的劍刃碎片展示給衆人,無比篤定道:“這東西數年前就是我的,現在只是物歸原主。”
好一個“物歸原主”,魏知行靜默的看着地上剛剛被丫鬟打碎的茶碗,瓷碗片還是原來那個瓷碗片,只是,它己不再是茶碗;這劍刃碎片也還是原來的那個碎片,只是它,也己不再是劍刃。它就是它,別有心裁少女手下的兩隻會打架的小人兒,一個是他,一個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