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兒如此相信她這個姐姐,結果反而被明月打了戒尺,下手毫不留情,比成鴻策打得還要穩、準、狠 。
高兒眼睛也紅了,抓住明月手裡的戒尺,聲音哽咽道:“明月姐姐,你別打鬆兒,蜂蜜是我塗的,螞蟻是我找的,狗屁是我搜集的,你要打便打我,別拿鬆兒出氣!”
明月的戒尺再也打不下去了,心裡的酸澀一拱一拱的醞釀着,終於忍不住,彷彿找到了一個閘口般,淚水想止也止不住。
自己這是怎麼了?明明剛剛十五歲,未及二八芳華,心理卻如行將就木的老朽,看不到未來的一點希望,滿腦子都是悲觀的、無望的東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望,甚至是絕望。
“當”的一聲,戒尺掉落在了桌案上,明月拉起鬆兒的手,輕輕的用嘴呵着氣,頗爲心疼道:“鬆兒,對不起,是姐姐錯了,姐姐教給你的一切都是錯的。什麼是衆生平等?什麼是公正公平?什麼是堅持真理?姐姐說的纔是真正的狗屁不通,是姐姐認不清現實,以彼世界來衡量此世界,害得自己內心煎熬不說,還害得你們跟着我一起撞得頭破血流,你們沒有錯,錯的一直是姐姐,姐姐不該打你,更不該訓斥高兒,該打的是我自己!”
明月再次撿起戒尺來,右手高高舉起,重重的打在了左手掌心兒,登時紅脹起來,眼前浮現的,是這一年多來,自己來這裡的卑微、委屈、無助,以及強大的信念轟然倒塌的那一刻的彷徨無助,原來,漸漸的,自己已經被完全同化成了爲苟活而妥協的古代人。
鬆兒和高兒一左一右抓住明月的手,兄妹三人終於摟抱在一起,哭得如同大雨裡的娃子,那樣的無助。
良久,三人由痛哭轉爲哽咽,明月幫兩個娃子擦了擦臉上的殘餘淚痕,語氣頗爲無奈道:“鬆兒、高兒,姐姐教給你們的,你們可以認同,可以信仰,甚至可以爲它而奮鬥終身。前提卻是在保證自己得以安然生存的情況下,虎再兇猛,也敵不過一羣惡狼。以一己之力改變不了世界,那就先適應這個世界,擁有強大的實力後,再想辦法改變它,否則就是以卵擊石,潰不成軍。”
鬆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喃喃道:“姐姐,你的意思是說,成先生講的東西我可以不贊同,甚至不屑於故,但是不要當面反駁,更不要惹先生生氣,害得自己挨戒尺、挨罰書、挨罰站; 待鬆兒以後長大了,比成先生的名望高了,再來駁斥他,讓他無地自容?”
明月消化了半天鬆兒的話的意思,尷尬的眨了眨眼,雖然聽着彆扭,但實際上自己也是這個意思,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讓明月始料未及的是,她這一點頭,改變了鬆兒一生的軌跡,待多年以後,竟然成就了名震四海、頗有爭議的大齊丞相,一個兩面三刀、口蜜腹劍的腹黑相爺-皇帝眼中的忠臣、臣子眼中的奸佞、百姓眼中的青天。
成鴻策悠悠醒了過來,用手指頭指着鬆兒和高兒,繼續着他暈過去沒有說完的話:“豎子不可教也,老夫要辭、辭.......”
話音未落,成高兒和鬆兒一起上前,撲通一聲跪在成鴻策面前,腦袋低垂、聲音哽咽、楚楚可憐 道:“二伯!是鬆兒(高兒)錯了,以前未把二伯當做先生,所以任性胡爲,以後鬆兒(高兒)定將二伯不視做二伯,一心一意視爲先生,謹聽教誨,絕無二言......”
話說得有些繞口,但這認錯的態度無比真誠,驚得成鴻策以爲自己花了眼,使勁用手揉了揉眼睛,才確定這是真的,眼裡卻仍滿是狐疑,在高兒遞給他一個新的巾子擦臉時,他甚至想也未想,本能的甩出去好遠,可見被兩個娃子惡整的次數不在少數。
高兒尷尬的撿起巾子,看了明月一眼,爲了自證清白,在自己臉上先擦了兩下,隨後再次遞給成鴻策。
成鴻策這才接過巾子,擦了擦臉上的灰塵,開始有那麼一點點相信這兩個娃子真心改過。
明月向成鴻策恭敬的施了一禮,遂退出了書房,在門口瞟見了一臉讚賞的成竹,未做言語,不回後宅,反而舉步出了縣衙。
成竹狐疑的跟了出去,頗爲愧疚道:“殷姑娘,你剛剛......你莫不是在生二叔的氣?”
對於剛剛成竹只遠觀而不插手自己訓斥鬆兒和高兒之事,明月還是頗有幾分感激的,若是換做成寒或成林,怕是早就跳出來,聲討她對成家子嗣出言不遜了。
明月搖了搖頭,半天才漠然道:“若是凡不合自己心意之事便要生氣,只怕一年多前我就被氣死了。”
成竹輕挑了挑眉,不明所以,只是不自覺的跟着明月邁着步子往前走,直到走到一座素雅的小樓前,上面精緻的書寫着“雅居苑”。
與過去門庭若市的熱鬧景像相比,現在的雅居苑可若倍加冷清,只有一桌、兩個書生在下着棋,且深陷其中而不得自拔,從他二人桌案上清淡的茶色來看,怕是從早晨下到午時還沒出勝負來。
見二人來此,一個清湯寡面的少女走到面前,似男子般長揖施禮道:“二位姑娘,雅居苑乃以詩會友之所,只供應茶點,不供酒肉餐食。”
這少女見一男子攜一少女來此,心中本就不屑,自然而然的將二人看成了私相授受、午時用膳的尋常食客,她雖無失禮之處,但語氣明顯不怎麼恭敬。
明月不以爲然的微微一笑,學着少女的樣子,如男人般還了一禮道:“博士勿怪,吾乃向陽村一介農女,因仰慕謝先生博學多才,特請謝知春爲舍妹啓蒙。”
少女先是一驚 ,隨即上下掃了掃明月的裝束,直接答道:“客人請回吧!謝先生從不教授他人課業,何況是女子?”
明月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尤其是聽到那句“何況是女子”這句,本就因成鴻策不願教授女子而氣苦,此時再被對方一蔑視,再好的脾氣也難免有些火氣。
明月淡然一笑道:“本以爲雅居苑的女子卓而不羣,施男人禮、做天下詩、論國家事,是何等傲然,原來不過是表面附庸風雅,內裡媚骨頻生的俗女子,長了學識不過是爲了將來及笄之年,尋得高門厚宅而獨闢蹊徑而矣,自己身爲女人,自骨子裡卻看不起女人,如此這般,不學也罷 。”
明月輕叱一聲,轉回身來,看着牆上龍飛鳳舞寫的一句“羣芳獨步涿清蓮”的詩句,頗爲不屑的搖了搖頭,輕蔑道:“蓮之一身,藕可裹腹,葉可清腸,花可鑑賞,雅居苑之女子,除了鑑賞,別無他用,憑白侮了蓮之高潔。蓮尚可出污泥而不染,然人卻深陷泥淖而不自知,可悲、可嘆、可憐。”
明月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萬分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來到這個一直被周正仁推崇的謝知春處,害得自己如當年的紅芍一般,被謝知春拒之門外,且是在成竹這樣一個男子面前,鬧了好大個沒臉。
走出雅居苑,成竹纔開口勸解道:“殷姑娘,你剛剛爲何不說是爲縣令家的兩位小姐求學?那茶博士一看就是個見高踩低之人。”
明月搖搖頭道:“明星、明陽之求學,與高兒和鬆兒完全不同,高兒和鬆兒可以求取名利,而明星和明陽,不僅要增長學識,還要耳濡目染先生的一言一行,品格尤爲重要,若是跟着個逢高踩低、阿諛奉承之輩學習,莫不如不學。”
成竹似有所悟的點了點頭,二人正往前走,身後已經追出一人來,險些撞到明月的後背。
明月定睛一瞧面前之人,非是旁人,竟是剛剛婉拒了自己的少女,少女完全褪了剛剛的清冷之氣,跑得薄汗微浸,氣喘噓噓,一臉微笑道:“姑娘留步!剛剛是小的冒犯了。謝先生聽聞姑娘之‘蓮’說,想當面向姑娘請教一二,如何拋卻‘花可鑑賞’之桎梏,彰顯‘藕可裹腹、葉可清腸’之功效。”
明月一怔,遂心裡有些恍然,現在的雅居雅己不是一年前的雅居苑,更不復當年的輝煌,又與紅芍結了仇,被紅芍有意爲之下,聲名更是一落千丈,自己將“花可鑑賞”一說,無疑將雅居苑再降一個檔次,比怡紅院高明不到哪裡去了,完完全全的戳中了謝知春的痛處。
謝知春自小才學出衆,卻因爲是女子之身而不得施展;後設立雅居苑,是想將自己的才學與思想傳播出去,奈何多年過去,雅居苑反而成了男子附庸風雅之所,成了女子鍍金鑲邊的工具,再加上紅芍模仿之事,成了婦人眼裡的淫-窩浪-巢,來此處探討學問的書生越來越少,大多是心懷叵測之輩。
如此心血,最後竟落得如此田地,可想而知,這謝知春的心裡該是多麼的悲涼。
成竹被安置在前廳喝茶,明月被請進去與謝知春相會,二人聊得很久,明月出來之時,臉頰泛着興奮的紅色,可以預見二人相談甚歡。
果然,明月告訴成竹,這謝知春已經決定,於七日後試辦第一期女學,明星和明陽可以入學成爲第一期學員,若是第一期舉辦的好,以後便會成爲雅居苑的日常,真正爲民所用,相信不久的將來,這雅居苑的聲望更甚從前輝煌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