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又是一年春夏,涼秋已到盡頭,睜眼就是嚴冬。
“吟風,明日就是尋兒的週歲之禮,叔王要隆重給他舉辦一場週歲宴,你好歹也露個面。”慕景旭站在遊園的月拱門處,與站在海棠樹下望着枯枝發呆的慕吟風說話。
轉眼都過了一年了,他還是這樣,除了照顧孩子,他就是作畫,或是看着院中這棵海棠發呆。
一年前,慕氏王朝與青玄又一次兵戎相見。
逸郡王妃出事後的第二個月,逸郡王與旭王再次領兵出征,先攻青玄再打南疆,青玄祁王身體抱恙不能帶兵,而放眼整個青玄朝中竟無一人能帶兵出征,青玄帝無法,只能派四皇子蕭東寒出面議和。
逸郡王的意思很明確,要麼交出蕭東籬的人,要麼交出蕭東籬的命,否則一切都免談,兵戎相見便是。
此時青玄帝才意識到又是太子蕭東籬惹的禍端,怒不可遏廢了蕭東籬的太子之位,貶爲庶民,讓人前去緝拿送到陣前交給逸郡王,卻在途中被廢后派人暗中救下,自此失了蹤跡,青玄帝盛怒之下賜死了廢后,親自到陣前與逸郡王合談。
在祁王祁林軒的勸解下,逸郡王終於答應退兵,青玄帝鬆了一口氣,但心中的怒氣更勝,下令全力通緝廢太子蕭東籬,死活不論都有重賞。
南疆這邊早聽到風聲,新上任的南疆王火麒在驚聞自己的胞妹惹下如此大禍之時更是怒火攻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蜀黎王看着自己的兒子這樣,又想到都是那個只會惹是生非的女兒種下的禍,閉門思忖了一夜,再出來時已是鬢角花白,老了不止十歲,他狠下心也做了和青玄帝一樣的決定,廢了火鳳公主的身份,從南疆王室除名並下令全力緝拿。
蜀黎王趕在逸郡王對南疆發兵之前,親自上京到聖帝慕楌面前負荊請罪,聖帝感其誠意,又不願黎民百姓再受戰亂之苦,便讓敬親王慕宏親自前往邊關勸說逸郡王退兵。
回到王府後,慕吟風幾乎是閉門不出,如此過了三個月,終於等到了他要等的消息,正好是景離與他說過的半年之約,而算下來他們的孩子也才九個月大,可是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弄月,而是同樣失蹤了半年的楚映月。
她懷中抱的是他與弄月的孩子,孩子早產,他的弄月沒有回來。
弄月說,你慕吟風的命是我的,沒我的命令,你不許死,要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要將我們的孩子撫養成人,他失了母親,不能再沒有父親。
她說的話,他都記得,可是爲何活下去會這麼的困難,每日活在思念與痛苦之中,他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依舊得不到他的回答,慕景旭嘆了口氣,轉身出了遊園,對守在一旁的非夜問道:“尋兒又被叔母帶到侍郎府了?”
“嗯,楚大人家的小公子哭鬧着要找小主子,楚大人無法,只得派人前來接小主子過去,王妃不放心就跟了過去。”非夜沉靜答道,一年的時間,他改變了許多,變得穩重,而且越來越像暗夜,開始沉默寡言。
提到侍郎府,慕景旭心中苦澀,一年了,他再也沒見過她,上次她送尋兒回來,他收到消息趕過去時,依舊撲了空。
她對他真是絕情狠心呢,他心中自嘲。
“非夜,你說爺要是扛不住父皇施壓娶了那個被兩次退貨的毓秀公主,會不會很丟臉?而且她兩次都是被七弟給退了,第一次是七弟還在祁靈時,第二次換湯不換藥又在這裡碰上了七弟,又一次被拒,她也真夠倒黴的,攤上蕭東籬這麼個惹人厭的兄長。”慕景旭換上一副深表同情的神情,又很是委屈的看着非夜。
非夜目不斜視問道:“王爺您是要打退堂鼓,退而求其次?”
“什麼?”慕景旭一時沒反應過來,被他給問住了。
搖了搖頭,非夜也做了回大爺,學着主子一樣,給了旭王殿下一個忽略的背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非夜也是護短的,他也站在映月小姐那邊。
一愣之後回神的慕景旭只看到了非夜瀟灑而去的背影,很快明白過來非夜所指的退而求其次是何意,俊臉上滿是憂傷與無奈。
“她連始亂終棄的機會都不給我,我怎甘心就這麼退而求其次。”喃喃自語後,慕景旭像是想明白了,豁然開朗浮出笑意。
他有什麼理由退卻,比起同樣形單影隻的吟風,他要幸運許多,至少映月還在某個他看不見的地方好好活着,他們終會重逢,可是吟風心裡期盼的那個人就只能活在他心裡。
弄月一輩子都會活在吟風的心裡,這纔是最煎熬的,吟風才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輩子那麼長,爲了尋兒,吟風必須好好活着,痛苦地活着,度日如年,卻又不得不忍受這漫長歲月帶來折磨,命運留給吟風的就只剩下殘酷。
失去摯愛,還必須忍受着蝕骨的相思之苦,如行屍走肉般過一世。
敬親王長孫的週歲之禮,能來的都是王公大臣,達官貴人,如今誰人不知逸郡王是敬親王的嫡長子,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換子之事早被傳出幾個版本,但殊途同歸,逸郡王是敬親王妃親生的,這沒錯,看長相就知道,而逸郡王膝下忽然多出來的長子也是衆說紛紜。
逸郡王妃一年多前死於南疆毒女火鳳之手,這事兒早已是天下皆知,據說青玄廢太子蕭東籬也是同謀,這些離王殿下是親眼目
這些離王殿下是親眼目睹的,寵妻如命的逸郡王更是不惜大動干戈,後來青玄自願獻出無座城池賠罪,陛下才派出敬親王前去將逸郡王勸回,只是半年後王府中就多出了一個小公子,小公子的身世自然引人遐想。
“母妃,哥還是不願出來。”慕乘風抱着一歲大的慕梓尋來到蘇玉如身旁,慕梓尋見到她咯吱直笑,伸出手要她抱。
蘇玉如最是寶貝這個孫子,時常帶在身邊,慕梓尋與她也是最爲親近的。
見他這麼熱情,蘇玉如笑着將他接過抱在懷裡,慕梓尋雖是早產,但卻比一般足月的孩子身體強健許多,很少生病,而且還極其聰明,只一歲便能自己站立行走,偶爾也能含糊吐出祖母二字。
看着孫子,蘇玉如不禁又想到這一年來像行屍走肉般長子,她既心疼又無奈,對這個失了母親的孫子更是寵愛非常。
“他不願就算了,你心裡苦,隨他去吧。”她有些費力轉過身子,“乘風,這一年多以來,你哥從未放棄過緝拿火鳳和蕭東籬,還有就是一直在找尋弄月的下落,他都快瘋魔了,照這麼下去,非得出事不可,你說這離淵神醫到底將弄月帶到哪裡去了,爲何不將弄月送回,就算她已經……也該讓我見上一面,或是給個準信兒也行,至少讓我們知曉她葬在哪裡,每逢清明也好帶着尋兒去給她磕頭。”
她紅着眼眶,語帶哽咽,慕梓尋察覺後伸出小手去觸碰她的眼,要給她擦淚。
慕乘風上前,將有些重量的慕梓尋接過,單手抱住,一手摟住蘇玉如的肩,輕聲道:“母妃,或許這就是嫂子的意思,對哥來說,沒有任何消息纔是最好的消息,他靠希望撐着,一直找,一直活下去。”
“也是,這樣至少能讓你哥有希望活下去,看着尋兒長大成人。”蘇玉如吸着鼻子,用帕子抹了淚,露出意思安慰的笑意。
慕梓尋一改平日頑皮,安安靜靜縮在慕乘風懷裡,似懂非懂地看着祖母與小叔。
“母妃,我們快進去,父王還等着我抱尋兒去衆人面前露臉呢,聽說陛下的賞賜也到了,你看尋兒都迫不及待了呢。”慕乘風笑看着一雙大眼滴溜溜直轉的慕梓尋,將他往蘇玉如跟前湊近些。
慕梓尋又向自己的祖母伸出手,卻被慕乘風輕輕拍下。
“尋兒乖,小叔抱你就是,祖母都快抱不動你了。”
看了眼一臉慈愛的祖母,又看看含笑的小叔,慕梓尋乖乖收回手,而後又掙扎着下地,他要自己走。
望着由慕乘風拉着,踉蹌在地上想要跑跳的慕梓尋,蘇玉如心下滿足,只要有這個寶貝孫子在,她的兒子也會在。
在衆人面前露臉後,慕梓尋又要拖着慕乘風往外跑,慕乘風從來都不會拒絕他的要求,便拉着他來到外邊玩耍,冬日裡裹得像糉子似的慕梓尋,邁着小短腿拽着慕乘風就要往外跑,爲了將就他,慕乘風彎着腰跟着他的步調走。
“映月姐,你回來啦?”剛穿過長廊就在拐角處遇上前來的楚映月,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
楚映月對慕乘風笑了笑,便蹲下身將慕梓尋抱起,他也不認生,擡手就摟住楚映月的脖子,還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幾下,留下口水印子。
“你們將他照顧得很好。”將懷中的小傢伙固住,不讓他亂動,楚映月含笑與慕乘風說了這麼一句話。
慕乘風笑道:“這都是我們該做的,尋兒他很是聰明,也越來越像嫂子了。”
“尋兒?他的名字叫尋兒?”楚映月看着懷中濃眉大眼的孩子,這孩子是她看着出生的,但當時的情況太過危急,弄月尚未來得及給孩子取名,後來將孩子送來給慕吟風后,她也再未見過,一眨眼竟長這麼大了。
慕乘風解釋道:“嗯,慕梓尋,是父王取的。”
“是個好名字,今日尋兒滿週歲,我回來看看他,還想帶他出去走走,不知方便不方便?”楚映月便逗着慕梓尋,邊詢問着慕乘風。
慕乘風點頭應道:“哪有什麼不方便,這小傢伙在府中都玩膩了,整日想着往外跑,只是我與父王平時也不怎麼得空,便不能時常帶他出去。”
“吟風他爲何不帶尋兒出去?”楚映月忽然問道。
沉默了片刻,慕乘風才低聲說道:“哥他除了去吉雲寺外,平日裡幾乎是足不出戶,即使是尋兒與他鬧脾氣,他也毫無反應,映月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嫂子她到底在哪裡?現在怎麼樣了?”
少年清澈的眼中充滿期冀,與懷中的孩子一樣讓楚映月心生不忍。
“弄月她還活着,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她被師叔帶走了。”她看了看懷中懵懂無知的孩子,猶豫了片刻纔回答慕乘風的話。
慕乘風驚喜到無法言語,睜大眼,喜上眉梢,終於找到自己聲音之時,他揚聲道:“映月姐,你說的是真的,嫂子她……她真的還活着。”
“嗯,當日她已是血竭,由奇藥吊着最後一口氣,師叔將她救了回來,後來她身子尚未復原又拼死生下尋兒難產導致失血過多一直昏迷未醒,師叔便帶着她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楚映月將與慕乘風對視的目光移開放到慕梓尋身上。
慕乘風已從驚喜中漸漸平靜,他拍着腦門道:“原來嫂子真的一直在吉雲寺,可爲何我哥他去了多次還是找不到?那時他查了
那時他查了許多醫書古籍,找到血竭之法的相關記載,其中的關鍵就是血池,而世間也只有三處,吉雲寺的後山便是其中一處,所以按照當時嫂子的情況也只能可能在最近的吉雲寺,所以我哥他幾乎將吉雲寺翻了個遍。”
“我知道,當時他去後山時,我就在暗處看着,那也是弄月交代的,在她還未脫險之前都不能再見他。”楚映月無意與他繼續談下去,抱着慕梓尋回身與他面對,“流雲山上的一個小師弟正巧路過此地,當年他與弄月也是感情頗深厚,今日特地求我帶尋兒去見見他,天黑之前我定將尋兒送回。”
慕乘風點頭應道:“尋兒交給映月姐,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帶他出去玩也好,省得他整日折騰我。”
聽到他這麼爽快,楚映月露出真心實意的笑。
“那好,我將尋兒帶走了。”
慕乘風點頭,看着她抱着慕梓尋消失在月拱門後,就在他一轉身就見到遠處慕景旭向他奔來。
“乘風,映月她人呢?”慕景旭喘着氣在他面前站定,問着話的同時也不住地四處張望,尋找中楚映月的蹤跡。
慕乘風攤手道:“走了呀。”
“你爲何不攔住她?”慕景旭惱怒瞪他。
慕乘風無辜道:“我爲何要攔?再說我也攔不住啊,映月姐好歹也是江湖有名的俠女,我這三腳貓的功夫攔她豈不是螳臂當車。”
“你……”慕景旭氣急,指着他說不出話。
見一向好脾氣的堂兄這回是真的生氣了,慕乘風適可而止,討好道:“好哥哥,方纔與你說笑呢,映月姐只是來接尋兒出府去玩兒的,她說了,天黑之前一定將尋兒送回。”
“她真這麼說?”慕景旭激動地抓住慕乘風的肩膀,“她真是說在天黑之前回來,那她可以說要帶尋兒去何處?”
慕乘風被他大力搖晃得都快散架了,等他終於停下等答案時,慕乘風快速跳開,離他遠遠的。
“是啊,她是說天黑之前回來,但未說要帶尋兒去何處,所以你問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就好好在這裡等着她便是,以逸待勞豈不是更好,她很快就帶着尋兒回來也說不定,但依我看她也不怎麼想見你,你都要娶別人了,還想着她作甚。”說完他還對着慕景旭做了個鬼臉。
慕景旭沉下臉,斥道:“那些流言蜚語你也相信,我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嗎?你可別在她面前亂說話,否則我饒不了你。”
慕乘風根本不將他的威脅放在眼中,又對他做了個鬼臉。
“哼,你就是個紙老虎,我纔不怕呢,我就是要說,晚上我就和映月姐說,你變心了,你整日陪着那個連離王都嫌棄的毓秀公主逛街遊湖,有說有笑,卿卿我我,好不風流快活,你早將映月姐拋到腦後了,你就是個薄情郎,你喜新厭舊。”
慕景旭被他氣得冒煙,自己什麼時候陪着毓秀公主遊湖逛街了,他自己怎麼不知道,卿卿我我更是天大的黑鍋,說他是薄情郎喜新厭舊,他哪裡薄情了,他心心念唸的不過就一人而已。
被慕乘風這麼一激,慕景旭左右轉了一圈,眼睛瞄到了地上的一個小石頭,彎下腰拾起便往慕乘風扔去。
“我讓你胡說八道。”
慕乘風輕鬆躲過,見慕景旭生氣又沒轍的樣子,自豪道:“我可是嫂子的關門弟子,這一年多來也是勤加苦練的,就你這兩下子,想打我,你還差得遠呢。”
說完還不解恨似的嗤鼻道:“哼,難怪映月姐瞧不上你,連我都打不過,真丟人。”
“臭小子,有本事你別跑。”慕景旭瞪眼,又做出彎腰撿石子的動作。
慕乘風腳下生風,一溜煙往內院奔去。
“哦豁,你打不到我。”
楚映月抱着慕梓尋出了王府,直走到街角處,在隱蔽的拐角停放着一輛馬車,她淺淺一笑,帶着慕梓尋上了馬車。
車伕緩緩駕着馬車前行,車內楚映月的聲音與慕梓尋的咯咯笑聲低低傳出。
“尋兒我給你帶來了,敬親王給他取了名,叫慕梓尋。”
“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