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彪悍夫妻
此刻,顧惜若正坐在東跨院裡的一座假山上,隨意而懶散的倚靠着,頗有些一覽衆山小的感覺。
中午的日光有些刺眼,灑在她身上,薄薄的衣料下似乎沁出了一層薄汗,黏黏的,頗是不舒服。
在上面待了好半晌,她就耐不住那股熱氣,身子輕盈的跳了下來,直直落在了那些失魂落魄的姨娘面前,笑吟吟道:“這外邊日頭大,幾位姨娘若是受不住,還是趕緊回去歇息吧!這人來人往的,若是磕到哪裡了,可就是本妃的不是了。”
九姨娘差點咬碎一口銀牙,恨恨的別過臉,沒有去看那雙笑眯眯宛如狐狸的眼睛,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就朝着她撲過去。
這個諶王妃,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讓她們回去歇息,也得看看能不能夠啊!
方纔她又回了趟自己的地方,一看之下差點沒暈過去。若不是丫鬟死活阻攔着,當時估計就要衝出房門,狠狠的揍一頓諶王妃了。
那哪裡是籌備銀兩那麼簡單,簡直是入室搶劫啊!
房子裡除了搬不動的雕花大牀和沉重的桌椅,便所剩無幾,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爲過。就連屋內垂掛的帷幔、珠簾和鑲嵌在桌椅大牀上的金銀飾物,都被狠狠的摳了出來,聲稱要拿出去賣了。
她活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局面,一想到擡頭低頭皆是冷冰冰的牆壁,她就覺得手心發癢,想要掐死那人的衝動便格外的強烈。
這哪裡是什麼王妃?
簡直是強盜啊!
“王妃,已經收拾好了。”青朵等人的速度很快,即便東跨院很大,可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已經全部搜刮完畢。
顧惜若搖了搖小腦袋,看着擺放在院子裡的一個個大紅箱子,忍不住一陣唏噓。
她招過青朵,隨口吩咐了幾句,便見那些黑衣女子或抱起或擡起那些箱子,從屋頂或者牆頭扛了出去,眨眼就消失在衆人面前。
顧惜若雙指摩挲着下巴,總覺得少了些許什麼。
忽然,她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閃,整個人便跳到了那十八位姨娘面前,突來的陰影讓那些本就直不起腰桿的女人更加驚悚發抖,飛快的低下頭,沒有人敢去觸碰她的黴頭。
她走到十姨娘的面前,湊了過去,本想說些什麼,忽而鼻子一動,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眉頭不着痕跡的皺了皺,片刻後脣角一勾,若有所思的看着十姨娘,笑嘻嘻道:“這個就是明總督的第十位姨娘吧?”
十姨娘心神一凜,忙低下頭,小聲道:“回王妃,奴婢正是。”
“好好好!”她一連說了三個“好”,直把十姨娘弄得百思不得其解。
十姨娘嘴脣動了動,想問點什麼,卻又見她繞着自己走了一圈,兩道炙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即便沒正面對上,依舊讓她感到發怵不已。
她忽覺口乾舌燥,默默的吞了吞口水,冷不防背上一重,整個人驚了一下,只覺那微涼的手像條蛇,肆無忌憚的遊走在自己身上,身子瞬間變得僵硬了起來,那感覺,卻是說不出的古怪難受。
“王妃。”她咬了咬脣,連忙跪在了地上,在背部遊移的手突然離開,整個人偷偷的鬆了口氣,偷偷的擦着冷汗。
顧惜若卻像是玩上了癮兒,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半蹲在了她的身旁,手指依舊遊走在她的身上,待經過腋下的抹胸時,眼裡忽然劃過一抹亮光,手指越過抹胸,靈動的鑽到了背後,手勢輕佻,頗似房中的姿勢,看得那些姨娘面色發紅,不自覺的別開了臉。
十姨娘一張臉也是羞得通紅通紅的,冷不防顧惜若在她耳邊呵了口氣,連帶着心跳也加快了很多,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意念在反抗和不反抗之間矛盾的掙扎着。
顧惜若見之,手指輕輕一拉,待看到後背上的圖案,脣角一勾,眼裡的笑意頓時結成了冰霜。
……
嘈雜的花園裡,勸誡聲此起彼伏,那些官員幾乎紅了臉啞了嗓子,上首的段天諶卻沒有任何的迴應,一雙黑亮的眸子似是一汪深潭,深不見底而觸之凜寒。
他就那麼靜靜的坐着,姿態慵懶而稍顯風情,狹長的雙眸裡流光溢彩,炫亮了那一方被明哲等人惡意遮黑隱藏的骯髒角落。
即便身處上首,兩側無人在旁伺候,可在面對着下方涌動的人頭時,依舊不見絲毫窘迫和難堪。
人數上的巨大差距,並沒能在他面前彰顯出一絲一毫的優勢,反倒是被他的威嚴之態和凜然氣勢給生生壓制住,憑白爲他營造了諸臣臣服叩拜的高高在上之感,彷彿這世間只有他一人,其他官員百姓皆如螻蟻,正爲其風姿光華所折服,恭敬朝拜。
舒旭皺了皺眉,很不喜歡這樣低人一等的感覺,腳步一轉,走到了一旁空出來的席位上,安然坐着,悠然笑看此間的爭執不休。
段天諶瞥了他一眼,心頭微微詫異,而後垂了垂眼瞼,濃眉剛毅勾畫出冷峻的弧度,半晌後,他忽而託着腮,興致盎然道:“諸位大人反應如此激烈,吵得也很是雜亂喧譁,本王都聽不清楚在說什麼。不妨一個個站出來,也好讓本王瞭解到你們對此事、對本王心懷的想法。那麼,現在就開始吧。”
嘈雜的花園裡忽然沉寂了下來。
諸位官員面面相覷,有心想要辯駁幾句,可在聽到他的後半句時,邁出的腿腳又頓時收了回來,紛紛看向明哲,期待他能夠出這個頭。
明哲眼底露出一抹狠戾,擡頭對上段天諶的視線,沒有絲毫的畏懼,可站在他身旁的齊鳴慄,卻隱約能夠感覺到空氣中的噼啪氣息,忍不住退離了一步。
“王爺,下官以爲不妥。城北瘟疫區的百姓較多,若是在此過程中,發生了什麼意外,牽連只會越來越廣。到時,事情可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還請王爺三思啊!”
說着,他就跪了下來,若是忽略眸底深處的陰霾,那神色也算是足夠的誠懇。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跪在了他的身後。
偌大的花園裡,就只有段天諶和舒旭跪着。
段天諶卻似乎與他們卯上了勁兒,沒有立即叫他們起來,而是慢條斯理的問道:“諸位大人都在這裡,不妨都想想,可能會出現什麼意外。若是有什麼是解決不掉的,本王就收回剛纔的話。不然,此事就這麼定了。”
明哲暗暗心驚,袖中的手不由得緊了緊,看着段天諶的眼神裡盛滿了疑惑。
幾番接觸下來,他也知道了諶王的一些性子,以他這樣敏感而尊貴的身份,向來是提倡“一言九鼎”的原則的。
他可不認爲,諶王是真的憐憫那些百姓。從皇宮裡出來的人,骨子裡都透着一股冷血無情,遇事最先考慮的,無非就是自己。
可此次,諶王卻爲了這樣區區一件小事兒,當場說出了這樣有違常規的話,到底是存着怎樣的目的?
他握了握拳,給跪在身旁的齊鳴慄使了個眼色,便見齊鳴慄默默的嚥了下口水,開口道:“啓稟王爺,明總督所言,不無道理。岐城的地理位置極其特殊,城內的守衛士兵也很有限,若是因此耽誤了邊防守衛,那可就萬死難逃其咎了。請王爺三思啊!”
“咚”的一聲,齊鳴慄便朝着段天諶重重的磕了個頭,聲音略顯沉悶,聽得其他人心裡一顫一顫的。
段天諶眼角微揚,雙手握着酒杯,似笑非笑,“嗯。這個不必擔心。本王已經將此事都安排好了。”
於是,他話音剛落,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便慢慢傳入了花園,直到響在了衆人耳畔。
明哲緊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直跳,死死的盯着走進來的人,滿臉的不敢置信。待想通其中的關係時,他心裡對蘇晗頓時恨得咬牙切齒。
昨夜,他便讓蘇晗去解決了這幾個看不順眼的人,並命暗衛跟在了蘇晗的身後,若是捨不得對這些人動手,便先解決掉蘇晗。
可蘇晗回來之後,直言已經處理掉這些人,後來暗衛也不曾出現稟報,他雖心中狐疑,卻也以爲事情順利得手。
不成想,蘇晗竟如此大膽,敢欺騙了他,很有可能還與晉海昀殺掉了那名暗衛!
晉海昀穿着一身銀甲戰袍,腰佩彎月大刀,腳步穩健飛快,目不斜視的走到與明哲並肩的位置,利落的單膝跪地,戰袍鏗然撞地,發出一聲略顯尖銳刺耳的聲音,在偌大的花園裡如波紋般迴響起來。
“末將參見王爺。”他微垂着頭,一身的戰甲森冷肅殺,將柔和的日光無端的渲染出幾分陰涼冷冽。
離他較近的官員有些受不住這樣的冷冽之氣,忍不住瑟縮了下身子,悄悄的挪離幾步,他冷光瞥過,脣角冷冷勾起。
段天諶悠然靠在椅背上,雙腿交疊起來,狹長的雙眸裡笑意溫和,偶有一絲精光閃過,說不出的慵懶隨意,不像是運籌帷幄的一朝王爺,倒像是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舒旭半眯起眼,不經意的掃過那張悠然自得的臉,似是從不認識這樣的段天諶一樣,神色略顯凝重,手中的酒杯也不自覺的捏變了形。
“晉副將,你來跟明總督說說,你都做了什麼。”段天諶對舒旭的審視恍若未覺,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的敲打在膝蓋上,脣角里始終都銜着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似刀片兒,薄而輕盈,蓄勢而發。
晉海昀擡頭,眸光閃了閃,隨之轉頭看向身旁的明哲,神色堅定,字字鏗然:“回王爺,末將已經將岐城城駐軍的兵馬調配完畢,除去守衛和後備的力量,還可以撥出兩千多人,用以維持城內的秩序。”
諸多官員裡頓時涌起一股騷動,尤其是跪在晉海昀旁邊的明哲,也猛地回頭,死死的盯着他,綠豆眼裡充斥着無窮無盡的恨意和殺氣,直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晉、副、將。”許久,他才從齒縫中擠出這三個字,臉色緊繃,綠豆眼微眯,一副不認識此人的模樣。
片刻後,他霍然回首,朝着段天諶抱拳,義憤填膺道:“王爺,晉副將不經下官允許,便私自編排調配岐城城駐軍,已然犯了朝廷法規。如此目中無人,以下犯上的行徑,簡直是罪不容誅啊!”
段天諶眸光微閃,自顧自的轉動着手中的酒杯,清澈的酒液在他手下緩緩晃動,似綢如漿,軟而極具流動性,不經意間反射出的刺眼日光,引得他雙眸微眯,平添了幾分冷冽和不悅。
他沒有說話,其他官員看着晉海昀的眼神裡,滿是同情之色。
蒼朝有法規定,城駐軍的支配調動,必須要經過一城最高官員的同意。
晉海昀不過是城駐軍裡一名小小的副將,即便是得到了諶王的點頭,真要追究起來,也根本站不住理。
更何況,諶王若是不傻,也不會承認自己插手岐城城駐軍的事情,這萬一傳回了蒼京,便會落下一個“野心弄權”的罪名,於他的處境很是不利。
只是,晉海昀以爲,他靠上諶王就萬事大吉心願得逞了嗎?
明哲冷哼了聲,內心裡得意不已,眼角微掀,斜睨着晉海昀,冷笑迅速蔓延於那張圓臉上,看着晉海昀的眼神,便猶如看個死人一樣。
默了片刻,段天諶才緩緩擡頭,在掠過晉海昀那堅定挺直的脊樑時,垂了垂眼瞼,依舊沒有說話。
“王爺,總督大人,”晉海昀卻是對着段天諶和明哲報了抱拳,繼而朗聲回道,“末將私自調配城駐軍,自知犯下了滔天大罪,也不求能夠脫罪,苟且偷生。今日之事,末將自願領罰。可城北百姓的生死,卻容不得末將忽略。還請王爺成全末將的一片赤誠之心,在處罰末將之前,讓末將得以救出城北未曾感染瘟疫的百姓。”
“咚”的一聲,他便重重的磕了個響頭,寬大的額頭瞬間紅腫起來,隱約可見浮起來的血絲。
那聲巨響,彷彿磕在了不少人的額頭上,惹得他們紛紛扶住腦袋,似是要止住那陣突如其來的暈眩疼痛感。
明哲狠狠的皺起眉頭,暗罵了句瘋子。
晉海昀還真是好本事,居然敢拿自己的命來做祈求,他是料定了諶王要借他的手做事,還不捨得動他?
段天諶聞言,才真正看了他一眼,不痛不癢道:“按理說,本王不該插手此事。只是,城北瘟疫之事,若是不能得到很好的解決,將此暴亂之事傳入了蒼京,在場的諸位怕是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晉副將有此決心,本王便念在你的一腔愛民之心,將你的刑罰予以推遲。”
“王爺!萬萬不可啊!”明哲大驚失色,冷不防驚呼出聲,“王爺,您這麼做,要將下官的顏面置於何地?若是晉副將犯了錯,不但沒受到責罰,還准予他執掌兵力,日後還有誰肯按法辦事?蒼朝的典法豈不是成了擺設了嗎?請王爺三思。”
“請王爺三思!”衆官員除了晉海昀和舒旭無動於衷外,紛紛附和起來。
段天諶冷冷掃視了一圈,如刀般鋒利、如冰般冰冷的目光唰的劃過衆人的頭頂脊背,不容置疑道:“晉副將有罪在身,的確不錯。可自古以來不是還有‘戴罪立功’之說嗎?此事,就這麼定了。本王意已決,誰若敢妄自非議,就給本王去城北瘟疫區守門!”
衆人只覺頭頂陰霾遍佈,後頸一涼,附和聲急劇小了下去。
明哲還欲再說什麼,冷不防段天諶冷目一橫,到了喉頭的話,又不甘不願的吞嚥了下去。
他回頭,死死的瞪着晉海昀,低聲叱道:“晉海昀,你以爲你靠上諶王就能安枕無憂了嗎?本官告訴你,但凡有本官在,你的下場就是一個字——死!”
晉海昀毫不避諱的看向他,自嘲一笑,“總督大人多心了。末將既然敢這麼做,自然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您若有心,不妨多爲城北的百姓想想吧。”
話落,他便垂下頭,不再說話。
他的家本就在城北,只是自從被圈了圍牆,不準任何人進出之後,他便只能住在了客棧裡。
可在下半夜時,諶王身邊的人便拿着蘇靳寅掌管岐城城駐軍的令牌來找他,問他是否願意爲百姓做些事兒。
他當即點了點頭,接過那塊令牌,連夜趕至岐城東郊三十里外的兵營處,在諶王的人的幫助下,順利調配了兵馬,之後便有了今日的事兒。
不管諶王對他的最後處置會是如何,只要救下了他的親人和城北的百姓,他就不會後悔。
段天諶對晉海昀的反應很滿意,繼續起方纔的話題,“諸位大人,還有什麼問題?若是沒有,今日這接風宴便提前結束,諸位大人也早點回去,處理公事吧。”
衆人面面相覷,心知諶王是要鐵了心的插手城北瘟疫的事兒,紛紛揣着自己的小心臟,不敢多說什麼。
明哲憤恨的瞪着那些人,並不想那麼輕易就讓諶王得手,暗自給齊鳴慄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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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鳴慄哭喪着一張臉,絞盡腦汁的想爲難的問題,不一會兒,還真給他想到了另一個。
他暗暗吞了下口水,想到諶王那笑裡藏刀的神情,心尖兒不由得顫了顫,低着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想讓諶王看到他的臉龐,繼續朗聲道:“王爺,下官以爲,單有兵力並不能就此冒險。此前,下官也曾去城北的瘟疫區查看過,得知大夫對此皆是束手無策,要想治癒病人,怕是不容易啊!”
段天諶不答,只暗自給守在花園入口處的青冥遞了個眼色,便繼續喝着自己的酒。
青冥見狀,連忙快步走出去,只是不一會兒就大步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一身紅衣的駱宇。
只是不知怎的,較之以往的神采飛揚,此刻的駱宇卻更像淺灘裡的死水,沉悶而沒有生氣,隆起的眉宇間隱隱染上了一絲疲憊。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跟前,齊齊抱拳行禮後,便安分的站到了一旁。
段天諶放下了酒杯,饒有興味的端詳着駱宇,淡淡問道:“駱御醫,本王讓你去了解瘟疫,可瞭解出什麼遏制解決的對策了?”
旁邊跪着的幾名官員很有默契的往周邊移去,駱宇見之,眼裡劃過一絲嘲諷,淡淡道:“回王爺,下官不負所望,終於得出了眉目,如今只需要針對病症下藥,相信很快就可以遏制住的。”
他也算是太醫院裡醫術精湛的御醫,早年也曾跟着院首趕赴瘟疫之地,對基本的疫情還是有把握的。
索性,此次城北的瘟疫並不是特別棘手,遏制並治療起來,並不是那麼頭疼。
可不得不說,此事還是花費了他很多精力。
一想到他累死累活的奔波在總督府、叢林深山和城北瘟疫區裡,一股氣就莫名的涌上心頭,他再擡頭看着悠然喝酒的段天諶時,便忍不住在心裡哀嚎起來。
做屬下的,可真是命苦啊!
吃不好,睡不飽,還要被沒良心的主子使喚來使喚去的,勞工都沒他這麼辛苦難過。
段天諶笑了笑,看到駱宇的神情時,多少都瞭解他心中所想,只不過他的良心全部放到了顧惜若身上,根本就不捨得貢獻出來,看見了,也只當作浮雲飄過。
“還有誰有異議的?”他道,眼神在掠過舒旭和明哲時,微微一緩,“若是無人,本王可就……”
“王爺!下官有話要說。”明哲猛地打斷了他的話,也不去顧及此舉是否有違身份禮教,急急道,“要安置城北染了疫病的百姓,可是需要大量的錢財銀兩。可此次瘟疫來勢兇猛,朝廷的銀兩還沒撥下來啊……”
他忽然就止了聲。
耳畔傳來一陣環佩叮噹聲,脂粉味兒隨着微風飄進來,隱隱還有低低的抽泣聲,惹得他不自覺的回頭看去。
段天諶猛地站起身來,看着花園入口處腳步輕快的顧惜若,眼裡劃過一絲暖暖的笑意。
在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中,唯獨他的小妻子一身清爽利落,雖無一絲裝飾,卻令他感覺到格外的神清氣爽。
她在那些女人的簇擁下快步走來,黑亮的雙眸如耀眼的辰星,水亮澄淨,輕而易舉的擄獲了他的心神。如玉臉蛋紅撲撲的,額頭上似乎還沁出些許汗珠,看得他心神一漾,下意識的就迎了上去。
“怎麼捨得回來了?”段天諶拉住她的手,重新坐了回去,臉色依舊是淡淡的,可語氣卻是低沉而無比溫柔。
顧惜若抓起桌上的酒杯就狂飲了幾口,待解渴之後,衝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道:“辦完事情就回來了。不然,我還留在那裡幹嘛?還是說,你不想見到我?”
說着,她就蹙起了娥眉,齜着一口整齊的白牙,彷彿他一說是,整個人就毫不猶豫的往他身上招呼過來,扼住他的手腕狠狠的咬下去。
“怎麼會?”天知道見不到她有多煎熬,若不是這些麻煩惱人的官員擋住了道兒,他就要尋她去了。
顧惜若滿意的點頭,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執起桌上的銀箸,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段天諶憐惜她的身子,也沒打擾她,而是徑自看向明哲,冷冷道:“明哲,你身爲岐城總督,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卻不知道立即上報朝廷,你可知罪?如今,你卻以銀兩未到爲由,不去解決此事,你難道還有理兒了?”
明哲不甘的擡頭,卻在觸及那雙冷如冰窖的眸子時,身子不覺一抖,嘴脣動了動,卻是沒有說出話來。
跟着顧惜若走進來的女人也瑟瑟發抖,見到自家老爺被諶王這麼一喝,心裡也不是很好受,紛紛跪了下來,你一言我一語,哭着爲他求情。
其他官員見狀,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
明哲一張臉黑到了極點,在接到手下那些官員的異樣目光時,一股氣頓時堵在了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得格外難受,衝着那些女人就大聲叱道:“無知婦人!還不趕緊給我退下去。想要挨板子嗎?”
就算他不擡頭,也依舊能夠清楚的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嘲諷目光。
作爲一個男人,被諶王責罰了,居然還要自己的姨娘去爲其求情,簡直是弱爆到了極點,尊嚴和裡子面子,都於此刻丟得一乾二淨了。
那些姨娘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可被他這麼一斥責,哭也不敢哭,捏着個帕子也不敢去擦拭淚水,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看起來頗是滑稽。
顧惜若咧嘴一笑,攏了攏袖子,火上澆油道:“明總督,你可不能這麼斥責諸位姨娘呢!方纔在東跨院,諸位姨娘可是做了一回慈善家,將房中值錢的物事兒都捐獻了出來,說是作爲此次疫情的補充費用。如此大仁大義,縱然是本妃和王爺都忍不住讚賞一番,你不覺得該對她們好點嗎?”
此言一出,滿堂鴉雀無聲。
明哲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不敢置信的盯着顧惜若,待接到段天諶冷厲的警告目光時,又轉而看向默默垂淚的十八位姨娘,陰沉着臉色,冷冷道:“諶王妃所說的,可都是真的?”
說着,他又擡頭去看九姨娘,眯着的眼睛裡,滿是凜厲。
九姨娘身子瑟瑟發抖,心知自己辦砸了事情,終究是心虛的低頭,不敢對上他的視線,怯怯弱弱道:“回大人,王妃所言,的確屬實。”
一旁的十姨娘也擡起頭,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他雙眸微閃,暗暗使了個眼色,隨之低下頭,徑自思考起對策。
大概瞭解些內情的官員,偷偷的擦了一把冷汗,暗暗好奇着,這諶王妃到底使了什麼厲害的手段,竟讓這些目光短淺的內宅姨娘親手奉上了房中那些值錢的東西。
不瞭解內情的人,心底也是打着怵,暗自慶幸着自己的夫人不在此處,此次設宴也不在自己的花園,否則憑藉諶王妃這樣果決不客氣的手段,怕是有多少家底都會被掏空的。
“明總督,”顧惜若開口,在場諸人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氣神,就連那些姨娘也倏地止住了抽泣聲,彷彿對她十分畏懼,看得明哲又是好一陣咬牙切齒,卻又聽她淡淡道,“之前,本妃跟諸位姨娘說過了,此次她們立了大功,本妃要對她們予以嘉賞。本來還想着要親自吩咐下去,可念及她們是你房裡的姨娘,此事交由你去做,本妃估計她們也會十分歡喜的。”
明哲氣得直喘粗氣,恨恨的瞪着顧惜若,滿臉不甘。
現在記得那些女人是他房中的姨娘了,進他女人房中拿東西的時候,怎麼不記得這回事兒?
這諶王妃,分明就是給他添堵的,恐怕是不氣死他不罷休啊!
段天諶無奈的搖頭,想到他的小妻子指揮着手下搬東西時的囂張肆意模樣,眼裡滿滿的皆是寵溺。
他瞥了眼她紅撲撲的小臉兒,粉嫩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攝人心魄,眸光不自覺的暗了暗,心中的某個念頭噴薄而出,想到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自然就沒有了繼續留下的心思。
隨口吩咐了幾句,他便和顧惜若走出了花園,回了他們在總督府的院落。
明哲也起身,帶着一衆官員去了書房,剩下那些姨娘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相互攙扶着,回了那被顧惜若洗劫一空的屋子,對着僅剩不多的陳設嚎啕大哭。
直到明哲從書房裡出來,走入了東跨院,依舊還能聽到那傷心的哭聲。
他黑沉着臉,大步流星的走入了九姨娘的房中,二話不說就衝着牀榻邊遞帕子的婢女叱道:“去,把其他人都給本官叫過來。”
那婢女嚇得身子一抖,雙腿就那麼軟了下去,明哲恨恨的上前踹了一腳,正好踹在了那婢女的肚子上,白眼一翻,整個人就倒在了地上。
九姨娘哭聲頓歇,驚恐的爬下牀,去探那婢女的鼻息,待確定她還有一口氣時,頓時鬆了一口氣,站起身回過頭,蒼白着臉色,咬着脣,帶着哭腔道:“大人,您何故發這麼大的火?”
“你還有臉問?”明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就是一個巴掌,她身形一個不穩,就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捂着臉頰,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淚水在眼中打了好幾轉,才順着紅腫的臉頰滑落而下。
明哲猶自不解氣,指着門口垂手而立的丫鬟,厲聲叱道:“去!給本官把那些女人叫來!”
那丫鬟驚恐的點頭,轉身飛快的出門,卻是在門檻處磕了腿,也顧不得揉上一揉,踉踉蹌蹌逃也似的出了門。
明哲恨恨的剜了九姨娘一眼,走到屏風外的椅子上落座,待看到房中淒涼的畫面時,又憤恨的瞪着她,臉色陰沉得無以復加。
不多時,其餘十七人慌慌張張的趕了過來,甫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明哲和跪在地上腫了半邊臉的九姨娘時,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如履薄冰,齊齊跪下。
“見過大人。”一衆姨娘忙捏着嗓子低聲喚道,生怕突然叫得大聲了,惹到了他的耳朵,也如九姨娘那般被你狠狠的扇一巴掌。
明哲沒有應聲,冷冷的掃過跪着的女人們,待看到擡頭看他的十姨娘時,眼神微微一頓,便指着她冷聲道:“你來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十姨娘低着頭,遮住眼裡一閃而過的亮光,隨之低聲回道:“是,大人。本來九姐姐和奴婢等人是想要帶王妃去逛總督府的,不成想,王妃卻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東跨院,奴婢等人想要阻攔,卻已然來不及。後來,王妃嘆了嘆氣,說是有事兒想要請奴婢等人幫忙,奴婢等人無法拒絕王妃,便應承了下來。可誰想……誰想王妃竟帶着婢女入了奴婢等人的房……”
明哲聞言,眼前頓時一黑,只差沒吐出一口鮮血。
這諶王妃分明是挖好了坑,等着她們跳下去。
偏生這些女人還一副毫無所知的模樣,做足了模樣,簡直是蠢到家了。
他騰的站起身,冷冷叱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爲何沒人去稟報?還是你們覺得,仗着本官的寵愛,就可以把自己當成主子了?連稟報都覺得很沒必要了?”
十姨娘不答,只拿眼角偷偷的瞥了下狼狽的九姨娘,徑自低下了頭。
明哲轉而看向九姨娘,又擡腳狠狠的踹了一下,她單薄的身子往旁邊一倒,頓時磕到了椅子的棱角,額頭擦破了皮兒,鮮紅自內汩汩而出,好不觸目驚心。
屋子裡跪着的女人頓時抱成了一團,也沒人去爲她求情,倒是她力氣驚人,竟在身子歪了之後,快速的跪直了身子,含淚將之前發生的事情大概的複述了一遍。
末了,她用手撐在地上,爬到明哲的腳下,拉扯着他的袍角,哭着道:“大人,奴婢這麼做,是不得已的啊!當時,諶王妃想要讓人去請諶王和您以及諸位大人過來,奴婢想着,與其讓您在諸位大人面前丟……還不如咱們關起門來清算呢!要怪只怪,奴婢愚蠢無知,竟中了諶王妃的詭計了。”
明哲神色灰暗的盯着她,直到把她盯得頭皮發麻,雙手不自覺的鬆開袍角,才狠狠一甩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在他身後,諸多女人含淚對視,彼此之間也沒了冷嘲熱諷的心思,紛紛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走出東跨院後,明哲回了書房,抽出暗格裡的書信,怔怔的坐了好半晌。
遇到這樣一對彪悍另類的夫妻,他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
恐怕,從今天開始,岐城的人都知道,他讓女人幫忙掏錢的丟人事情了。
可回想起今日諶王的反常和諶王妃的動作,他忽然覺得額頭青筋直跳,向來精明的腦袋倏地失去了反應的能力,猜不透這兩個人的意圖是什麼。
他揉了揉眉心,手中的動作猛地一頓,指縫後露出精光閃閃的雙眼,幽亮幾可照亮黑夜。而後便見他霍然起身,揹着手在書房裡來回不停的踱步,腦中快速的捋着這短短几日的變故。
片刻後,卻見他重重的落下腳步,綠豆眼裡迸射出道道冷光,面向諶王所在的方向,冷笑了一聲。
晉海昀能夠調配城駐軍,要麼有他的文書同意,要麼就該有調動兵馬的令牌。
他怎麼忘記了?
蘇靳寅的令牌早就在諶王手中,若是對方想要藉此機會做點手腳,讓那些城駐軍歸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更何況,蘇晗能夠放過晉海昀,爲何就不能放了蘇靳寅?
指不定他想要滅口的那幾個人,都已經被諶王趁虛而入,收入陣營裡了。
如此說來,他倒是鬼使神差的成全了諶王了。
他冷冷笑了聲,轉回桌案,看着那封書信,眼裡竟閃過一絲令人心驚的執着,隨即坐了下來,提筆在宣紙上揮灑起來。
不一會兒,卻見他擱下筆,朝着空氣喊了聲:“來人!”
一個灰袍人轉眼就飄身落在面前,不言不語的立於階下。
“將此信傳出去,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明哲說着,手中的書信便朝着那灰袍人丟了過去。
那灰袍人連忙接過,卻又聽他繼續吩咐道:“你去趟後山,將那裡的暗衛撥出一部分來,換上府裡護衛的裝束,跟本官走一趟。”
那灰袍人暗自心驚,卻還是趕緊應聲,眨眼就消失在他面前。
窗邊,日光強烈而炙熱,透過碧紗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暗影,映出他臉上的神色變幻,如冰般森寒陰冷。
……
顧惜若揹着手,繞着擡回來的一個個箱子,嘖嘖稱奇。
段天諶在一旁陪着,看她時而皺眉,時而開懷大笑的模樣,就忍不住揶揄道:“若若,往日怎麼沒看出來,你竟對這些身外之物如此有興趣!”
顧惜若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拿起箱子裡亮閃閃的黃金,吹了吹氣,唏噓道:“段某人,這你就不懂了吧?我是愛財,可諶王府裡的錢財我又碰不到,你自然瞅不見我這副小財迷的模樣。”
她頓了頓,還想說些什麼,可在瞥見那人的揶揄目光時,猛然意識到方纔的話很有歧義,連忙不自然的別過臉,也不去辯解什麼。
段天諶笑着看她,直到她憤恨的回瞪過來時,才訕訕然的收回視線,卻見駱宇大步走了進來,不管不顧的稟報:“王爺,明哲帶着兩隊護衛往這邊來了。”
話落,顧惜若和段天諶對看了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愉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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