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隸,順天府,天津衛
隨着大運河溝通南北,成爲國家的經濟命脈,而永樂皇帝朱棣又遷都北京之後,天津就逐漸成爲了北京的東南門戶,以及重要的航運樞紐,從此同都城防衛與經濟繁榮緊密聯繫到了一起。
永樂二年,天津衛城開始築城。由於城垣東西長、南北短,故而俗稱“算盤城”。弘治四年,朝廷又對天津土城進行了大規模整修,在城牆外包上了磚石,並在各城門上增建甕城和城樓,爲東、南、西、北四門分別題匾,名爲“鎮東”、“定南”、“安西”、“拱北”,以明代的建築標準,絕對堪稱是雄偉高大、堅不可摧。
不過此時此刻,在天津的城牆下,卻到處是尚未掩埋的累累屍骸,離城不遠的荒地裡,還丟棄着許多被毀壞的戰車與長梯。即使是青磚壘砌的城牆上,也佈滿了傷疤,磚木結構的城樓和牆外的房舍盡皆被焚燬。原來城池周邊的諸多衛星村鎮,也皆被戰火焚燬一空,居民不是填了壕溝,就是遠逃他鄉。
天津城南二里外,靠着運河旁邊的荒蕪田野裡,扎滿了各式各樣的營帳。在一處最爲豪華的中軍大帳外面,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右手按劍,望着地平線上那巍峨的天津衛城,心中一腔無名火簡直要噴薄而出。
——從今年春天開始,洪承疇率領五萬秦軍追擊流寇,從陝西橫跨山西一直打到了北直隸,接下來因爲京畿糧荒,又奉命南下山東“就食”,支援山東巡撫朱大典清剿聞香教妖人,並且一度越境攻入南直隸的徐州府……沿途連續轉戰五省之地,差不多從西到東打穿了整個北中國,堪稱是艱苦卓絕到了極致……
待到遼西將門倒戈投虜,女真鐵騎大舉入關,京畿要地全面告急之後,接到求救信的洪承疇,又不顧自己的部隊長途轉戰、士卒疲倦,再次率領秦軍掉頭沿着運河北上,企圖進京勤王……如果要評選“本年度感動大明的十佳勞模典範”的話,洪承疇和他麾下這支任勞任怨的秦軍,絕對能光榮上榜。
但是,大明帝國的朝野上下,又是怎樣對待這支衝破關山險阻,千里奔赴國難的忠勇之師的呢?
先前在京畿剿賊得勝之後,朝廷就對秦軍應得的犒賞推三阻四,只是舌燦蓮花,空口許了一堆嘉獎,但卻甚至連糧秣都不肯供應,反倒是索要賄賂的大小官員來了一撥又一撥。移師到了山東之後,雖然從縉紳富戶身上颳了一點油水,還奪取了一些戰利品,但相較於大軍征戰的龐大開銷,洪承疇還是深感杯水車薪、入不敷出……而如今在天津城外的遭遇,更是讓洪承疇和他的部下幾乎氣炸了肺。
——在秦軍尚未趕到的時候,遼西叛將吳襄已經率領兩萬兵馬長驅直入,進抵天津城下,不僅肆意劫掠郊野,還裹挾了附近的數萬鄉民,大舉蟻附攻城,很快就將兵微將寡的天津衛城打得搖搖欲墜。
正在緩緩北上的洪承疇聞訊,立即親自率領大軍急行軍前來天津增援,在一番激戰之後,成功擊退了關寧軍,暫時解了天津之圍。不料關寧軍退走之後,天津巡撫杜三策卻下令緊閉城門,不讓秦軍任何一人進城,接下來更以城內無糧爲由,拒不提供糧草,只命人從城上扔下一千兩銀子,讓洪承疇自己去買糧吃。
這可真是荒天下之大稽了——如此一番慘烈的兵災過後,這天津城周邊幾乎所有的村落城鎮,都已經淪爲了廢墟,你這邊不肯打開公家府庫的話,又讓洪承疇去哪裡去買糧食?
更何況,就算洪承疇在城外有地方可以買糧,眼下由於聞香教妖人起事,截斷運河,江南漕米無法北上的緣故,山東濟南的米價都已經漲到了四十兩銀子一石,在北直隸的糧價只會更加昂貴,據說京中米價已經到了每石八十兩……區區一千兩銀子,能買來多少米麥?只怕還不夠五萬秦軍吃上一頓飽飯呢!
洪承疇此次率領大軍從山東回師勤王,隨軍攜帶的糧草本來就不太充足,將士?飢一頓飽一頓,只盼着在天津打了勝仗之後,能有一頓飽飯吃,誰知卻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得不到滿足!現在軍中所餘的糧草,只能讓將士們每天吃一餐稀飯。即使如此,也只夠支撐區區五日,再接下來就只能四處去挖樹皮草根了!
眼看着天津衛城是油鹽不進,怎麼也搞不到糧食了,洪承疇只得命令親信幕僚帶着他的手諭和令牌,到靜海縣去調集糧食,不料靜海知縣亦以城內無糧爲由,拒絕供給糧草,還把洪承疇的使者亂棍打了出來!
想不到自己一心精忠報國、急公好義,最後卻是落到了這個結果,原本脾氣就不算太好的洪承疇,這些日子更是肝火旺盛。近日來,他已經開始派遣軍隊四處“打草谷”,怎奈北直隸這些年戰亂災荒不斷,富家大戶不是躲在了有城牆保護的城池裡,就是搬家去了江南“避囂”,弄得秦軍就是想搶糧都沒處搶。
此外,洪承疇也沒忘了上書兵部,要求朝廷設法糧草問題,但卻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反響。
這種“既要馬兒跑,又不肯給馬兒吃草”的態度,讓洪承疇很是傷心,自從奉旨勤王以來,他不畏懼與各路流寇、教匪、叛逆甚至是遼東建奴作戰,但來自朝廷內部的掣肘,卻讓他心力交瘁。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哪怕茶館裡的說書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朝廷上下卻總是喜歡假裝不知道。
由於糧草將盡、餉銀也沒有着落,五萬秦軍只得困頓於天津城南,無法繼續向着京師挺進——作爲久經沙場的知兵能臣,洪承疇非常清楚,秦軍歷經大半年的輾轉征戰,早已疲憊至極。接下來又要面對女真八旗這一空前強敵,無論如何也得讓他們吃飽喝足休整夠了,才能打起精神上陣殺敵啊。
如果讓士兵在上陣前都吃不上飽飯,那就不是打仗,而是送死了。
但面對地方官府的不配合,實在籌不出糧草……難道要移兵畿南三府,到盧象升的老巢去打秋風?
可是京師那邊又該怎麼辦?就憑盧象升的那點兒殘兵敗將,還有京營的廢物,能守得住城池嗎?
還有,聽說京師最近在鬧瘟疫,軍中士卒都對此憂心忡忡,很是不願再繼續深入畿輔了。
正當洪承疇一籌莫展、左右爲難的時候,跟隨秦軍轉戰的山西總兵官虎大威,卻神神秘秘地過來求見:“……督師大人容稟,如今天津這地方雖然殘破,但若是要籌辦糧食,也不是沒有辦法。”
“……哦?不知你有何高見啊?”
雖然不相信這個粗鄙武夫能夠拿出辦法,但病急亂投醫之下,洪承疇還是示意虎大威說下去。
而山西總兵官虎大威,此時居然還真的打探到了一條門路:“……下官近日來派遣偵騎四出打探,發現有海船在大沽口(塘沽)做買賣,從山東運了糧食過來兜售,價錢也還行,一石麥子只要五兩銀子。”
“……聽着不錯啊!那爲何不買?”洪承疇登時眼神一亮,連忙問道。
“……沒錢啊!”虎大威一臉爲難地答道,“……已經五個月沒發餉銀了,兵部的犒賞也欠到了現在。”
——虎大威此言半真半假:秦軍各部的餉銀確實是拖欠了很久,而且兵部也拖着之前戰功的犒賞不發,但憑着戰場上的劫掠和地方縉紳的孝敬,各位軍官的私囊還是很充足的……不過,各位軍官貪墨侵吞的本事固然是花樣百出,但一向是隻進不出,想要他們自掏腰包來承擔軍糧開銷,可就是千難萬難了。
同樣的道理,洪承疇也不願意出錢,“……既然是從山東來的海船,想必跟登州叛賊有些牽連——上個月的時候,登州水師還在攔截天津商船呢!爾等直接把糧食徵用了便可,哪裡還用得着給他們錢?”
虎大威苦笑道:“……督師大人,若是真的如此就好了。那幫海商精明着呢,他們在海邊修了寨子,直通碼頭,販來的糧食都在大船上,買主給了錢才肯?下來。如果我們派兵去搶,出兵少了,只怕打不破寨子——那寨子裡有登州鎮的賊兵把守。如果出兵多了,人家就直接上船出海跑了……”
——很顯然,虎大威在得知此事之後,肯定也有過白拿糧食不給錢的打算,可惜未能如願。
得知這股販糧的海商似乎無法強搶,而確實跟登州叛軍有關係之後,洪承疇一時間也有些遲疑,生怕因爲跟叛賊扯上關係,而被御史彈劾。但如今秦軍的缺糧問題已經刻不容緩,再拖下去只怕是要譁變,而京師那邊也是搖搖欲墜,危在旦夕……朝廷那邊應該不會再吹毛求疵了吧!洪承疇不太自信地如是想道。
總之,爲了解決大軍糧秣匱乏的燃眉之急,洪承疇最終還是決定去大沽口找海商買糧。然後,因爲如今秦軍斷糧在即、軍心浮動,當真是一刻也耽擱不得,洪承疇生怕在使者往來、討價還價之中浪費時間,乾脆帶上了中軍督標營,親自趕往大沽口籌糧,什麼體面尊卑都不顧了,只求以最快速度把糧食搞來。
然而,洪承疇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前腳剛一離開,天津這邊後腳馬上就爆發了一場塌天大禍……
北直隸,永平府,樂亭縣
伴隨着嗚嗚的牛角號聲和震天的隆隆戰鼓,數萬大軍猶如一條蜿蜒的長龍,正沿着通往京師的官道,向着西南方向緩緩前進。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兵,絕大多數士兵看上去都是一般的虎背熊腰,光溜溜的頭頂後面掛着一根細細金錢鼠尾,很多人的臉上還都有傷疤,目光中總是透露着兇殘和暴虐的氣息。
溫暖的秋日之下,官道兩邊一望無垠的田野中荒草叢生,不時可見白森森的骨骸,還有被焚燒的焦黑廢墟。而這條年久失修的道路之上,亦是坑窪起伏,以至於細微的塵土飛騰起來,然瀰漫紛舞,涌入士兵與牲口的眼睛、耳朵、鼻孔裡面,走在前邊的士兵還可以勉強忍耐,後隊士兵已經完全籠罩在粉塵之中,不得不要麼離開大路走在兩邊,以避開塵土。要麼就用衣服遮住口鼻,眯縫着眼睛向前面猛進。
然而,儘管一路走得灰頭土臉,但這些女真兵全軍上下還是極爲興高采烈,上到八旗旗主、貝勒都統,下到包衣漢軍,都對如今的空前勝利而滿心激動,甚至憧憬和期盼起了打進北京城之後的豐富戰利品。
而率領這支軍隊的後金君主皇太極,更是志得意滿,彷彿看到天下至尊的寶座已經在前方向自己招手:
“……明國雖大,卻已成朽木,如今遭到這般致命一擊,想來或許真的是到了壽終正寢之時了吧!”
——事實上,眼下的大好形勢,對於皇太極來說,也是完全的意外之喜。直到關寧軍突然集體倒戈之前,他還萬萬沒有料到,大明帝國居然這樣突然就到了土崩瓦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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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春天取得大淩河之戰的勝利以後,皇太極雖然利用俘獲的吳襄、祖大壽等關寧降將,對錦州、寧遠一帶殘餘的遼西將門發出了許多勸降信,但內心之中根本沒抱成功的希望——畢竟兩邊的待遇差距實在太大,明廷能夠給遼西將門撥發每年五百萬兩的餉銀,後金卻最多隻能給他們幾塊連年災荒的關外土地。
所以,當遼西將門居然倒戈來投之時,在一頭霧水的皇太極心中,絕對是驚悚比驚喜的成分更多。
直到關寧軍真的剃髮易幟,向女真八旗獻出了山海關等各處關隘要塞,讓開了通往中原的捷徑,皇太極才終於確定了這並非明國在施展什麼苦肉計之類的圈套,而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空前大禮包!
不過,“山海關關寧軍”的這份天降大禮包雖好,卻也徹底打亂了皇太極的原本的戰略規劃:他之前是準備在打完了大淩河之戰,再屯兵休整數月之後,就親自率領一支精兵北上寧古塔,去討伐那支盤踞在海參崴的“短毛海盜”,以此來解除女真八旗的後背之患的……但是隨着山?關這一中原門戶的豁然洞開,上述的一切構想都統統打了水漂——從八旗旗主到尋常旗丁,都早已被中原的花花世界迷了心竅,眼看着遼西走廊成爲坦途,早就紅着眼睛要進關去大搶一票,哪裡還肯去寧古塔那邊的深山老林裡吃苦受罪?
而皇太極雖然相對冷靜和穩重一些,但也同樣深知“天予不取,反受其禍”的道理——關寧軍倒戈獻關,對於愛新覺羅家入主中原來說,乃是千載難逢的絕妙良機。若是因爲自己的遲疑不決,錯過了這個短暫的機遇,讓明廷抓緊時間重新奪回了山海關……那麼皇太極恐怕這輩子都要爲此而後悔到吐血了……
所以,幾乎沒怎麼猶豫,皇太極就推翻了之前的作戰預想,又一次集結了傾國之兵,大舉入關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