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二月初,杭州,鳳凰山莊,華盟遠征軍江南戰場指揮部
鉛灰色的蒼穹之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已經下了七天,縱然是白日之際,天色依舊晦暗如黃昏。
寒風料峭之中,鳳凰山上的冰雪皚皚如雲,山路上也到處都是碎瓊亂玉般的積冰,一腳踩上去咯咯直響。鳳凰山莊的庭院裡,積雪已經深達膝蓋,而在四季常青的山間樹林裡,雪花堆在樹下,積得更深。
在這種冰冷白魔法的影響下,很多年輕活潑的士兵又都重新變回了孩子,他們在山林間,在院子裡到處打雪仗,鬧成一團。而更多的人則是一邊在屋子裡看着大雪紛飛,一邊裹着軍大衣烤火和休息。
“……過去總是聽人說,江南這邊是人間天堂,到處都是一派富庶繁華。現在看看也不過如此……”
在鳳凰山腳下,錢塘江畔的軍官宿舍裡,幾個裹着大衣的尉官每人端着一個空碗,縮在熊熊燃燒的壁爐旁邊隨口閒聊,一邊烤火取暖,一邊燒着開水,旁邊的地板上還放着幾個罐頭和半箱速食泡麪。
“……雖然這地方出產的絲綢是挺漂亮,但跟首長們的印花棉布相比,感覺也沒好上太多。浙江的茶葉喝起來,跟福建的茶葉似乎也沒啥兩樣。江南這邊能搞到的瓷器,在臨高的市面上一樣都有。
更糟糕的是,這地方的冬天真是太冷了,每天晚上都把我給活活凍醒,我的兩隻手上居然都生了凍瘡!聽說在這座城市的北面還住着幾千萬人,真不知那些傢伙在冬天究竟是怎麼過的日子……”
臉上畫着黑紋的黎族山地步兵連指揮官陣煥上尉,一邊微微打顫地如此嘀咕着,一邊從油紙包裡拆出方便麪餅,放進一隻碗裡,撒上醬料、調味粉和脫水菜肉,再提起鐵水壺,倒入開水,又將一個牛肉罐頭打開,放了些罐頭肉進去,然後就算着時間,準備美美地享受一頓香辣牛肉麪來打牙祭。
——雖然在北方的遊牧民族眼中,江南之地已是無限的溫暖與美好。但對於海南島上的熱帶居民來說,號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錦繡江南,給他們的最深刻印象居然是“活活凍死人的嚴寒煉獄”!
“……這點小雪就受不了啦?真沒出息,我之前跟着黃大帥征戰遼東的時候,眼下這天氣都算春天了!”
一名來自福寧軍的刀疤臉中尉如此嘲笑道,“……那遼東韃子女人的屁股可是比冰雪還要冷……”
接下來,這位刀疤臉中尉又喋喋不休地吹噓了不少在遼東爬冰臥雪的往事,但其他幾位軍官都沒心思聽下去——因爲時間到了,方便麪已經泡好了。衆人一個個都急不可耐地打開了自己的麪碗。
一股濃烈撲鼻的紅油麻辣味兒,配合着牛肉的香氣撲面而來,頓時讓剛剛在值夜班時被凍壞了的陣煥上尉胃口大開,只見他當即就拿筷子夾起一塊牛肉送到嘴裡……然後就被燙得吐着舌頭跳了起來。
“……呼呼呼!太燙了!該死的!這個太燙了!”
張開嘴巴跑到外頭的雪地裡,狠狠地吸了兩口冷氣之後,他總算是覺得好了些,這纔回到了屋子裡。
“……誰讓你這麼着急的?告訴你,這個時候應該這樣辦。”
刀疤臉中尉鄙視地看了看這個滿臉黑紋的“山裡蠻人”,然後走出屋子,從地上抓了一把乾淨的白雪回來,直接撒到麪湯裡,然後就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同時用筷子撥拉着麪條和牛肉往嘴裡送。
其他人見狀,紛紛有樣學樣,往麪碗裡撒了把雪(講衛生的好孩子請勿模仿),摸起來感覺不燙嘴了,便“咕嘟咕嘟”地將一碗加了大量紅椒油、辣椒胡椒、生薑、大蔥的方便麪湯灌進肚子……這麼一碗熱騰騰的湯麪吃下去,每個人的頭上都冒出了一絲汗漬,原本被凍得難受的腸胃和手腳,也開始覺得發熱了
——最近這幾個月的冬季作戰之中,海南島後勤部門新推出的川味香辣方便麪,因爲只要帶上一個粗碗燒一些開水,就能在條件簡陋的前線快速解決用餐和取暖問題,故而在各路作戰部隊裡廣受歡迎。
“……嗨,這麪條雖然分量少了點,但感覺還不錯。遇到大冬天不管在哪裡,只要有熱水就隨時能弄到熱飯吃。”將一碗加了罐頭牛肉的方便麪呼嚕呼嚕吃下肚之後,那位刀疤臉中尉抹了抹嘴巴,由衷地嘆息說,“……當年在遼東的時候,要是也有這樣方便的熱湯麪吃就好了,那樣就不會讓人覺得那麼難熬了。”
正在這時,另一位換班回來的原福寧軍上尉推門進來,聽着那個刀疤臉的話,不由得有些奇怪,“……遼東?這可真是怪了,你不是天啓七年纔在霞浦投到黃大帥麾下的麼?什麼時候到遼東打過仗?!”
“……呃……之前是和你們開玩笑的,哈哈~誒?你們這都是什麼眼神?喂喂,打人也別打臉啊……”
……
最近這幾天裡,雖然因爲杭州地區持續大雪的緣故,這些不太適應寒冷季節作戰的盟軍雜牌部隊都被迫縮回了鳳凰山莊,暫時停止了對杭州周邊郊野的掃蕩,但此時的全軍上下,依然瀰漫着對敵人的輕蔑:截止到目前爲止,盟軍登陸部隊僅僅付出了五十多人戰死,四百多人負傷,其中不少還是非戰鬥減員的輕微代價,就成功消滅了超過五千名“非正規軍”,蒐集了三萬移民——期間自然是使用了很多暴力手段。
而所謂的明帝國正規軍,據說一直老老實實地縮在杭州的城牆內,迄今從未在戰場上出現過蹤影——事實上,很多官兵都懷疑是否真的有這麼一支敵人的正規軍存在,還是已經被那票文官全數吃了空餉?
如此一來,出於對敵方戰鬥力的蔑視和對己方兵力的珍惜,孫陽少將和趙引弓莊主最終作出了停止掃蕩作戰,將全部兵力收縮到鳳凰山的決斷——大雪天氣裡的地面交通不便,再讓士兵出去掃蕩各處鄉鎮的話,很可能會發生大規模的非戰鬥減員。如果讓他們分散開駐守在各個村落,因爲難以互相支援的緣故,又有遭到暗算,被敵人各個擊破的危險。所以倒不如全軍收縮回鳳凰山莊,等待雪停之後再作計較。
對此,作爲局外人的王秋曾經提出過異議,認爲這樣就等於是主動解除了對杭州城的圍困,有可能會讓杭州城內外的縉紳富戶趁機逃走,不利於繼續蒐集人口。但孫陽少將和趙引弓莊主都表示這根本無所謂——全球華人穿越者同盟下屬的各個加盟共和國政府,最近都通過衛星通信系統,向各條戰線上大肆蒐集人口的前沿部隊發來了緊急叫停的通訊,聲稱近期引進它們國內的明朝移民實在太多,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消化能力。雖然糧食供應暫時還很充裕,但在新移民的教育和管理上都出現了人手不足的問題。
尤其是最新一批用武力從浙江徵集到的移民,因爲沒有經歷過逃荒當流民的慘痛生涯,相對來說比較“嬌生慣養”,不如北方流民那麼容易滿足,所以騷動得特別厲害,尤其讓各個加盟共和國詬病不已。
因此,江南攻略部隊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將會暫時停止蒐集人口。最多隻會在攻破杭州之後設法搞一批相貌上乘的年輕女性,用於滿足後方某些人對“江南美女”的渴望與幻想……
既然不再需要蒐集人口,暫時又不是以永久佔領江南疆土爲目的——這塊人口稠密、民情複雜的地盤,同樣超出了華盟目前的消化能力,那麼孫陽少將和趙莊主的任務只剩下了一個,就是以雷霆萬鈞之勢攻破杭州城,作爲對南京朝廷的最嚴厲警告和懲戒,然後爭取跟對方達成一項有利於己方的不平等條約。
這樣一來的話,盟軍既不太看得上城裡的財富,又暫時不再需要這片土地上的人口,那麼杭州城內的縉紳趁機逃走了多少,又有什麼關係呢?假如逃走的人多了,還能減弱杭州城在未來攻防戰之中的抵抗力度呢!另一邊,如果南京的明軍大舉發兵救援杭州的話,從偵察衛星的照片上肯定能看出來的。
總之,既然現在完全不必擔心明廷的增兵救援,也不用牽掛城中富戶逃亡,又何必冒着每天大量凍傷和迷路的非戰鬥減員,硬是把部隊撒開來,保持對杭州城的封鎖呢?
於是,就在“澳洲髡賊”的漫不經心之中,一羣來自南京的“忠貞義士”,悄悄靠近了杭州城……
北風呼嘯的冬日大運河上,一艘其貌不揚的漕船,正在飄灑着漫天雪花的河面中央緩緩行駛。
光線昏暗、隨波搖晃的船艙內,大名鼎鼎的復社骨幹,天下第一流的富貴紈絝張岱張宗子,還有幾個士人打扮的年輕書生,此刻都人手捧着一本近年來的“暢銷書”《髡事指錄》,滿臉的憂慮和愁苦之色。
距離秦淮河上的歡宴不足一個月,昔日裡風流倜儻,面如美玉的張岱公子,赫然已是憔悴了不少。
——他們這一行人,就是南京朝廷給杭州派來的第一批“援兵”……
前幾天,當“澳洲髡賊”大舉入寇杭州,還有福建叛將黃石親自率兵偷襲寧波的消息一齊傳到南京之後,立刻就在剛剛成立不到一個月的永和帝小朝廷內部,引起了一場好似山崩海嘯一般的大地震。
要知道,如今的南京永和帝朝廷,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江南小朝廷。因爲南京朝廷冒天下之大不韙,擅自廢帝和擁立新帝的緣故,迄今尚未得到天下大多數行省的承認,實際版圖不過南直隸和浙江兩省。
而且,目前南直隸的江北地區,除了幾個沿江重鎮之外,基本都被聞香教起義軍盤踞,南京朝廷能夠有效統治的地盤,不過是後世的蘇南、皖南和浙江這一小片地方,再加上長江北岸寥寥幾座尚未陷落的港口城市而已而已,雖然都是中國的精華之地,但只有十幾萬平方公里的面積,着實有些可憐。
更要命的是,就在這麼一小片實際疆土的四周,依然是強敵環飼——江北的聞香教妖人就不用說了,南直隸的絕大多數精銳兵馬,跟他們從去年夏天一直打到現在都沒停;西面的湖廣和江西雖然沒有多少駐軍,但北面丟了京師的廢帝崇禎,正在一路蒐集兵馬逐漸南下,一旦讓崇禎帝帶兵入主襄陽或武昌,以湖廣之糧米供養北方之強兵,然後豎起討逆的旌旗順流東下,那麼南京朝廷馬上就要面臨一場生死危機!
此外,南方的福建總兵黃石所部福寧軍,自從去年被逼反以來,也一直在浙江南部的崇山峻嶺之間,跟浙江巡撫率領的兵馬對峙……原本就已是八方冒煙、四面吃緊的窘迫之態,如今又被海上來的“澳洲髡賊”,聯合叛將黃石往腰眼上狠狠地捅了一刀——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因此,在得知了大股兇悍髡賊自海上直入錢塘江,浙江全省搖搖欲墜的噩耗之後,南京朝堂和士林一時間轟然大譁,先是大罵浙江巡撫禦敵無能,居然非但沒能討平福建叛逆,還鬧得省府杭州都快丟了。然後回憶起崇禎四年的往事,又一個個掉過頭來痛罵東林魁首錢謙益莽撞誤國——都是這個老東西當初腦子抽筋、沒事找事,不但硬要去招惹原本安分做生意的髡賊,還逼反了之前馬馬虎虎也算老實的福寧軍,挑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東南戰火卻沒法收拾,當真是害國害民到了極點……
因爲被一干年輕士子整天罵得狗血噴頭,倒黴的錢謙益已經連續好幾天不敢出門去上朝了。
然而,罵人固然容易,可如何退敵卻是一樁難事——此刻的南京小朝廷哪裡拿得出援兵來?
眼下這年頭,江南早已是文恬武嬉、軍備腐朽崩壞至極。整個南直隸僅有的一萬多野戰部隊,目前全都被聞香教亂軍給牢牢釘在揚州一線,根本挪騰不得,否則整個江北就再也沒有朝廷的立足之地了。
雖說聞香教妖人在經歷了去年大半年的狂飆猛進之後,如今已經後力不足,開始漸漸有了些頹勢——據報這些妖人最近在揚州戰場上屢屢受挫,其內部更是爆發了好幾次火併與內訌。但南京和揚州畢竟只有一江之隔,誰知道若是朝廷主動撤走揚州兵馬的話,這些妖人會不會再次團結起來大舉南下渡江?
那樣一來的話,江南這個天下縉紳們最後的安樂窩,恐怕也要經歷一場天塌地陷的浩劫了。
因此,在經過朝堂上的一番爭吵和互相噴口水之後,諸位大臣們終於達成了一致共識,鑑於南京目前面臨的沉重軍事壓力,對於杭州知府的緊急求援,朝廷只能以精神援助爲主,物質援助爲輔,具體來說就是給杭州官府慷慨地頒發一堆嘉獎令,激勵地方官紳竭力抵抗。同時命令正在浙南邊境的浙江巡撫,火速率軍從溫州撤退,回防省府杭州——賊人的堅船利炮確實是難以對付,面對大海的寧波如果實在守不住的話,就只能捏着鼻子認了。但錢塘江以北的杭嘉湖平原精華地區,卻是萬萬不能有失的。
除此之外,病急亂投醫的南京朝廷,還腦洞大開地在市井之間張榜招募“忠貞義士”,想要募集一批滿腔熱血的青年士子,到杭州去發動百姓,進行抗戰……只是榜文懸掛了三天,依然沒有幾個人來應募:既沒有賞金,也不給提拔,有哪個傻瓜願意去被賊人圍攻的杭州這等險地去送死啊?
然而,面對髡賊的大舉來襲,別人可以退縮,張岱這個復社名士和著名紈絝卻萬萬退不得——他的家族、宅邸和田莊產業,絕大多數都在杭州和紹興一帶。髡賊一來,勢必會玉石俱焚……於是,在南京四處活動求援無果之後,無法放棄家族責任感的張岱,只得在復社同仁的安慰和憐憫之下,約上了幾個相熟的杭州士子,帶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氣勢,僱了一條漕船踏上了返鄉之路。
然而,雖然憑着一腔責任感和使命感,決心要“捐軀赴國難”,但具體到了杭州之後能夠做些什麼,張岱卻是連他自己也心中無數——毫不客氣地說,雖然他四書五經讀得不錯,琴棋字畫也很精通,寫的文章更是能被選入後世的語文課本,對大明朝廷的政壇鬥爭也參與得有聲有色……偏偏對戰爭沒有半點認識!
——幾百年來,江南的士人一直全力供子弟讀書,學習詩詞禮法、聖人經典。因爲只要有子弟考得功名,家族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就不會被官府欺負,不會被栽贓陷害,還可以反過來欺負和陷害那些沒功名的人。正是因爲這些巨大的好處,所以在江南士大夫的心目中,讀聖賢書是唯一的正經事,只有把聖賢書讀好,纔是有出息、有家族責任感的“棟樑之才”。家族的安全和延續也完全寄託在這些子弟身上。就算不能考取功名,只要在士林中有着良好的名聲,官府多半也會給一點面子,真要遇到事也不會找不到門路。
退一萬步說,即使在那種烽火連天的戰亂年代裡,各路軍隊爲了避免遭到太激烈的抵抗,以及迅速獲得對城市和鄉村的徵稅能力,在勝局已定之後,一般也都會對本地的縉紳和胥吏好言相待。
——明朝中葉肆虐一時的倭寇之患,其實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外來入侵,絕大多數的倭寇首領和七成以上的倭寇成員都是中國人,日本人不過是充當了精銳打手而已,實質上乃是閩浙各個海商/海盜集團的混戰。於是就出現了這樣詭異的怪現象……一方面倭寇到處劫掠百姓,讓民間苦不堪言,一方面沿海各地的縉紳地主,又跟倭寇普遍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合作走私做生意,清剿倭寇就等於斷了他們的財路……
鑑於這樣的社會氛圍,江南的士大夫之中,雖然有不少誇誇其談、好言兵事的“兵法家”,也有一些認真讀過兵書的,但要論真正上陣廝殺、浴血掙命的猛士,卻是連一個都難找——因爲根本沒那個必要。
而且,以明末發展到登峰造極的“文貴武賤”之風,如果有哪個愣頭青真的“自甘下賤”去帶兵的話,恐怕非但得不到讚賞,還會遭到整個家族的鄙視和恥笑,甚至連書院同年們都有可能會與他絕交……
“……不過現在的世道不是這樣了,三百年來的規矩全都被打破了。即使是有功名在身,即使在士林中享有盛譽,那澳洲髡賊也是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比當年的倭寇還要不知規矩!如果我們不能奮起反抗的話,僅靠科舉得來的功名,是保不住我們的族人和產業的。束手就擒的唯一下場就是全族覆亡!”
回憶起剛剛在蘇州、嘉興遇到的幾個逃難鄉紳,對澳洲髡賊各種“殘酷暴行”的悽慘哭訴,張岱不由得感到心情更加沉重——之前的幾年裡,作爲一個喜好新奇玩意兒的紈絝子弟,張岱一直對澳洲人生產製造的各種東西抱有極大的好感。但現在,這些心靈手巧、能夠做出許多好東西的澳洲人,卻變成了殺人如麻、無惡不作的兇殘髡賊,實在是讓張岱的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來,彷彿有種“萌物變成猛獸”的詭異落差感:雖然從前年開始,他就參與了東林黨挑起東南戰火的全過程,也跟着撰文叱罵了很多髡賊的罪狀。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依然只是把這些短髮異人當成了一羣精通雜學的工匠而已。
不過,無論心中的感覺多麼彆扭,但張岱還是非常清楚,隨着這樣一場浩大兵災的爆發,憑着這些賊人毫不禮敬士紳的兇惡作風,如今自己的家族已是大禍臨頭,無論是萬貫家財還是朝廷的功名都挽回不了局面,唯一有效的對策就是找出髡賊的破綻,像昔日的戚繼光平倭那樣,把髡賊再次趕到海里去!
然而,儘管他和同行的士子們這些天裡整日都在鑽研《髡事指錄》,依然是完全不得要領,拿不出什麼平賊妙策……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嘆了口氣,擡頭望向對面座位上,唯一沒穿儒服而是穿着粗布短衣的黝黑漢子,而對方也會意地點頭一笑,“……張公子不必過慮,您府上乃是世代積善之家,必能逢凶化吉……”
“……但願吧!蒙你吉言了!”張岱苦笑一聲,這位據說是瓊州人士的苟循禮,在張岱少爺看來是個神奇的人物,明明年紀輕輕,但是人情世故無一不通無一不曉,對髡賊的瞭解更是遠在衆人之上——此人自稱是跟髡賊有着破家滅門之仇,天啓七年髡賊初次現身於臨高之時,就攻破了臨高的苟家莊,屠滅了苟氏滿門,逼得他被迫亡命江湖,從此發誓要與髡賊不死不休。接下來,此人曾經投身軍旅,給廣東巡撫王德尊發動的討髡之戰出謀劃策,也曾在瓊州和安南糾集“義兵”(其實是土匪),多次與髡賊交鋒,可惜髡賊實在勢大,使得苟義士復仇的願望日漸渺茫,但他依然百折不撓,一直在留心收集敵情,伺機討賊。
前年,這個苟循禮不知怎麼地流落到江南,在錢謙益的家裡當上了門客。半輩子從來沒去過嶺南的錢謙益,之所以會注意到瓊州髡賊的威脅,很大程度上似乎也是因爲此人的危言聳聽……
如今浙江遭遇了滔天大禍,髡賊艦隊深入錢江、橫掃杭州,憂心家室的張岱率衆慷慨奔赴戰場,身爲“罪魁禍首”之一的錢謙益,頓時遭到千夫所指,而他自己心中也很是過意不去,偏偏又不敢以身犯險,一起跑到杭州來面對槍林彈雨,於是就把這個苟循禮給塞了過來,說是可以參考他對髡賊的經驗與見聞。
對於眼前的這個傢伙,張岱的觀感很複雜,一方面在心中暗恨此人居然爲一己之私,挑唆牧齋公(錢謙益)發動江南士林貿然與髡賊爲敵,給江南地面上惹來了這麼一場滔天大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借重於苟循禮對髡賊的瞭解認識,還有他過去幾次與髡賊交手都能全身而退的豐富經驗……
總之,就在張岱的糾結與憂慮之中,他們乘坐的漕船距離杭州越來越近——幸運的是,此時的孫陽少將已經完全放棄了對運河的封鎖,把全軍撤回了鳳凰山莊避寒,沒有人會來攔截這艘毫無武裝的小船。
與此同時的杭州城內,劉夢謙知府同樣也在利用着這場大雪帶來的短暫間隙,苦苦思索着平髡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