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把何霑養大成人的那位老尼姑壽終而去,他難過至極,去庵後溪邊偷偷哭了一場。
也就是那天夜裡,他在溪邊的石縫裡發現一塊輕紗。
直到今天他也沒有完全掌握那塊輕紗的神通,但很確定那塊輕紗是件威力極大的法寶,從珍貴程度上來說,後來他揀的那些蛟骨、晶石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他一直把那塊輕紗當成自己最後的底牌,藏得極深,便是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那過冬是如何知道的?
如果說水月庵高徒可以憑藉兩心通發現自己的秘密,那她爲何連庵後溪石這四個字都能說出來?
童顏發現何霑神情有異,心想難道過冬真與那人有什麼關係?
直到此時,他還是沒有想過那人便是過冬自己。
“那夜的烤羊肉如何?”
過冬看着桐廬說道。
然後她望向童顏說道:“那夜的酒呢?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是你唯一一次喝醉。”
……
……
屋裡再次安靜。
桐廬與何霑對視一眼,震驚無語。
他們和童顏都參加過那次梅會道戰。
那個夜晚在湖畔,他們還有更多的人圍着篝火吃着烤羊肉,喝着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酒,說了很多話。
童顏看着過冬神情凝重說道:“難道?”
“不錯,你們以及洛淮南、過南山都是我挑中的人,你們做的事情都是我想你們做的。”
過冬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點多餘的情緒,坦蕩至極,如大江大河。
問題在於,那天夜裡在篝火畔喝酒吃肉的年輕人幾乎囊括了各宗派所有的天才弟子,可以說就是修行界的未來。而且他們做的事情都是真正的大事,那些事情與人族前途有關,與理想有關,是斬妖除魔,是堅毅前行,是用自己尚嫌稚嫩的手段倒逼各宗派那些老謀深處的師長們不得不出手滅了雲臺。
“這……不可能。”
桐廬喃喃說道。
童顏說道:“你做這麼多事情,到底是想要我們爲你做什麼?”
過冬說道:“不是我想做什麼。對修行界現狀與師長的不滿,對人族前途的擔憂,這些都是你們自己的想法,我只不過提供了某種方式或者說契機讓你們直面自己的內心,然後在你們踐行的過程裡給予一些幫助而已。”
童顏沉默了會兒,問道:“那現在呢?”
過冬說道:“雲臺被毀,西海劍派退回海里,這樣你們就滿意了?”
桐廬神情微變,蘇子葉微笑不語,何霑看了童顏一眼,知道他的答案必然是否定。
童顏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過冬說道:“不老林沒有清除乾淨,因爲真正的幕後黑手還活着。”
不待童顏回應,桐廬沉聲說道:“你想對我師父不利?”
過冬看了他一眼,說道:“準確來說,是我認爲你們想殺死你師父。”
桐廬睜圓眼睛,說道:“你是不是瘋了?那是我師父!”
過冬靜靜看着他,沒有說話。
桐廬慢慢低頭,不再說話。
過冬對童顏說道:“我不擅長這些事情,但我把蘇子葉與桐廬都給了你,那麼你應該有能力設局殺死他。”
童顏總覺得她這句話意有所指,但這時候沒有辦法細思。
因爲這件事情太大。
她要殺西海劍神。
蘇子葉與桐廬這兩個人當然很重要。
前者是玄陰宗少主,因爲內亂被逐,西海劍神被禁海外,越發需要吸收邪派的力量,必然會歡迎他的到來。
桐廬更不用說了,作爲西海劍神得意的親傳弟子,在這個計劃裡必然要起到最重要的作用。
他微微蹙眉說道:“境界差距太大,就算能潛進西海接近他,我們也沒有任何機會。”
過冬說道:“我需要的是你的智慧,動手殺人的自然另有其人。”
一個戴着笠帽的男子走了進來。
過冬說道:“辛苦先生。”
那位男子搖了搖頭,摘下笠帽,望向童顏說道:“雲臺一役,他與青山掌門真人對峙、劍斬雲臺,損耗不小,如果你能在五年之內讓我確認他的具體位置,那麼我在十里之內發起正面劍殺,應該會有四成機會,如果你能想出更好的方法,那自然是更好的事情。”
這是一位老人,滿頭白髮裡夾着數莖黑髮,雙眼已盲,氣息恬靜,卻又有一種幽冷的感覺。
世間有誰敢說正面劍殺西海劍神還能有四成機會?
童顏猜到了對方的身份,神情驟凜,行禮拜倒:“見過裴先生。”
其餘三人就算還沒猜到,聽着裴字也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震驚無語。
無恩門主裴白髮!
蘇子葉與桐廬趕緊從牀上下來,向那位老者行禮。
這種尊敬已經超出正邪之分、門派之仇。
這是修行者對通天境大物的天然敬意。
“你與裴先生商量一下這件事情。”
過冬接着對童顏說道:“初子劍給桐廬,你明白原因。”
童顏點了點頭。
西海劍派既然是南海霧島的傳承,桐廬用初子劍自然是最合適的事情,而且也方便他回西海後獲得西海劍神的信任。
何霑心想那劍已經歸了自己,爲何要給出去,攤開雙手,可憐兮兮看着過冬問道:“那我呢?”
過冬沒有理他,直接走出屋外,準備離開。
何霑一咬牙便追了過去,在菜園西側裡的絲瓜棚處追上了她。
“等會等會兒,我有一個問題。”
他氣喘吁吁說道:“你今天一定要回答我。”
他這時候確定今天對方肯定會給出答案,並不像看着的這般焦慮。
因爲過冬沒有直接飛走。
“什麼事情?”她問道。
何霑問道:“這些年你爲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對我!”
過冬說道:“我已經給出瞭解釋。”
何霑哪裡肯信,說道:“那怎麼沒看你對童顏這麼好?你怎麼不把那些蛟龍骨頭送給他?”
過冬說道:“他是中州派弟子,雲夢山裡有很多好東西,不需要我操心。”
何霑說道:“你覺得我會信?”
過冬說道:“與我無關。”
何霑問道:“如果你是我親媽,那我怎麼想當然與你有關。”
……
……
時值深春初夏,絲瓜還沒有完全成熟,卻是最好看的時節。
它在藤上掛着,被風吹着,輕輕晃着,就像是翠玉做成的物件,要滴出綠來。
輕風穿過瓜藤,帶着陰影裡的涼意落在何霑與過冬的臉上。
瓜棚裡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可能是因爲那個問題來得太過突然,全無預期,令人措手不及。
何霑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很荒唐。
過冬更是覺得此事荒唐到了極點,認真說道:“當然不是。”
何霑當然沒想過她是自己的親媽,畢竟她還很年輕,但不知道爲什麼,聽到這個答案又有些失望。
過冬看着他臉上的神情變化,說道:“你母親是我幼妹。”
何霑睜大眼睛,半晌沒說出話來,直到很久以後才顫聲說道:“這麼說,你是我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