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清晨開始,陰三便蹲在樹梢上打老鼠,紅衣兜着的滿滿一堆碎石,現在只剩下了一小半。
他沒有用什麼神通,也沒有用什麼劍法,只是在那裡用石頭扔。
縱使砸中,也不會讓那些老鼠真的受什麼傷,他卻會很開心地笑起來,如果砸不中,他的臉上卻絕對不會有什麼敗亦欣然的神情,很是惱怒,甚至還會罵髒話。
玄陰老祖與陰鳳甚至有些擔心,他是不是因爲朝歌城受挫而有些心神錯亂。
好在他這時候接了玄陰老祖的話,看來老了這兩個字不止對陰鳳,對他也有所觸動。
陰三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裳,把剩的碎石子盡數灑到槐樹下,然後縱身飛到了夜空裡。
啪啪啪啪,數十聲石子落地的聲音響起。
他已經在夜空裡來回飛行了數百個來回。
紅衣飛舞,如舞動的雙翅,在黑色的背景下畫出了數百道意味難明的線條,最終疊加組合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圖案。
以玄陰老祖之能及陰鳳的見識,也看不出這個圖案竟有何意味。
“我也想不明白爲何我會一直敗,一敗再敗。”
陰三落在農家小院裡,接過老祖端過來的那杯綠色酒漿,緩緩抿了一口,清秀而乾淨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片刻後接着說道:“總不可能是因爲我貪酒誤事吧?”
這笑話並不好笑,但玄陰老祖與陰鳳都很捧場地乾笑了幾聲。
“不管是西海之局,還是朝歌城前後兩局,都是我與蕭皇帝共同商定的,無論從大略還是細節來說都沒有任何問題。”
陰三微笑說道:“然而我們只是在雲臺一役裡揀了些小便宜,其餘都是輸家,爲什麼?因爲我們在西海之局遇着了童顏那個小朋友,朝歌城又遇着連三月醒來,再接着便是他自己醒了。”
玄陰老祖說道:“運氣,我堅持認爲這是運氣。”
陰三又喝了口酒,說道:“如果這一世他的運氣還能持續這麼長時間,那就是氣運,我們還爭什麼呢?”
陰鳳發出一聲不服氣的低嘯,說道:“現在局面並不差,青山裡還有那麼多支持真人的晚輩,真要是雙方真來一場,我們也佔優勢。”
陰三把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望向夜色裡的南方,淡然說道:“可如果這一世的所有事情,都已經是他提前算好了的,你確定我們還佔優勢?”
玄陰老祖搖頭說道:“柳詞與元騎鯨先後離開……就算此事不可逆,那連三月呢?如果他什麼都能算到,難道就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卻任何事情都不做?如此絕情滅性,豈不是比我們這些邪道惡人還要可怕?”
陰三說道:“絕情滅性這四個字豈不是最適合他?他當年就是極自私的修道者,只求大道,不念其餘……當然這些只是猜測。”
玄陰老祖說道:“真人究竟想說什麼?”
陰三微笑說道:“我想知道他這一世是怎麼過的,爲何會比前一世的氣運還要更好。”
……
……
想要知道一個人的一生是怎樣過的,最好的方法不是去看他的傳記,也不是去聽那些見過他的人的敘說,而是去他出生的地方、成長的地方親自看看。
時隔多年,陰三再次回到了青山……不遠的雲集鎮。
這次他是一個人。
他在那家著名的酒樓很認真地吃了頓火鍋,發現已經不是當年的味道,然後纔想起來自己也不是當年的自己,口味已經變化了很多。
當年就在這個包廂裡,他附身的那位冥界妖人被趙臘月用劍索索住,然後被一道飛劍殺死。
想着這件往事,他有些鬱悶地把筷子扔到桌上,捲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當時那道劍索就是弗思劍。
在朝歌城舊梅園裡的那道劍索還是弗思劍。
人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裡,卻能被同一道劍索綁兩次,難道同樣的事情還會再次發生?
離開酒樓,他去了鎮外的景園,當然沒有給錢。
景園外的霧氣非常濃郁,修行者們還在外面等着,他直接破霧而入,落在溪畔的花樹上,當然沒有驚動陣法。
聞着依然殘着的淡淡火鍋味道,他有些可愛的皺了皺鼻尖,喃喃自言自語道:“你一個不愛吃東西的人,怎麼教出了這麼多愛吃火鍋的徒弟?”
下一刻他冷笑說道:“終究還是要學我。”
離開景園,他去了顧家,偷了那輛馬車,愜意地靠在軟墊上,看着天窗透下來的光,不停地飲着夾壁裡隔段時間便會換的美酒。
車輪碾壓着青石板,一路前行,竟是深入大山,來到一處很偏僻的山村裡。
按道理來說,如此偏僻的山村,斷沒有道理會修建如此平直寬敞的道路,但這座山村本來就是極特殊的。
站在村外的山崖上,陰三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田野,只見稻田金黃成片,到了要收穫的季節。
山村裡有着好些大宅院,不時能夠看到壯武的家丁出沒,明顯不是普通人家,必然非富即貴,根本不像深山裡可能有的畫面。
信步來到村子裡,在田間尋了個矮瘦的老農夫,他憑着可親無害的臉,很簡單地便了解了很多情況。
大概一百五十年前,這座小山村裡來了一位仙師,帶走了兩名天賦極佳的孩童。
後來的事情,村子裡的人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其中一名孩童最後成爲了某家修行大宗極厲害的人物。
那位孩童姓柳。
柳姓孩童的父母得仙師照拂,享壽百餘年,生下很多子女。
看在那位仙師的份上,無論是朝廷還是別的大戶人家,對這些柳氏子女自然極爲尊敬,更不敢得罪。
如此這般,到了現在柳家已然成爲州府裡首屈一指的大戶,這座山村更是儼然成了柳家的私產,原先的那些人家或者搬走,或者成了柳家的下人。
“這柳家真這般厲害?”陰三問道。
那位矮瘦老漢拿起布巾,擦拭掉黝黑臉龐上的汗水,指着眼前的稻田說道:“所有的田產都是柳家的,你說厲害不厲害?”
陰三說道:“這等大戶人家,想來也做過很多腌臢事……”
不待他把話說完,那位矮瘦老漢的眼裡滿流露出驚恐的神情,連連擺手說道:“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陰三笑着說道:“就是隨便聊聊,老丈何必如此小心。”
矮瘦老漢哪裡敢接他的話,揮手示意他趕緊離開。
陰三正準備離開,忽然想着修行界裡的那個傳聞,說道:“老丈,種田這種事情很難學嗎?”
矮瘦老漢不明白他的意思,說道:“種田有甚難的?”
陰三來了興致,說道:“那能不能麻煩您教我種田?”
矮瘦老漢更加糊塗,看着他身上的紅衣裳,說道:“你不是唱戲的?”
陰三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也可以這麼說,唱戲是假把式,我想學學真把式。”
矮瘦老漢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渾濁,下一刻重新清醒過來,完全忘了爲何要教他這些,問道:“你想學什麼?”
陰三說道:“什麼都可以。”
矮瘦老漢問道:“你會什麼?”
陰三認真說道:“什麼都不會。”
……
……
在陽光的照耀下,洗劍溪就像是一條金鞭被青山羣峰握在手裡,此時平靜至極,又彷彿隨時可能破空而起。
溪面上忽然出現無數道光點,並非溪中的錦鯉提前很多年便知道了有位極厲害的大王前輩要來以此表示歡喜,而是天空裡的無數道劍光的投影。
無數道劍光自諸峰而起,來到洗劍溪的上空,然後快速落下,場面極其震撼,嚇得洗劍閣裡的那些年輕男女們臉色蒼白,根本不敢言語。
井九與趙臘月等人的身影出現在溪水下游。
“恭迎掌門真人歸山!”
洗劍溪畔、兩岸崖間到處都是人。
聲音迴盪在青山羣峰之間,久久沒有消失,驚得雲行峰上的鐵鷹破空而起,適越峰的猴子們開始大呼小叫。
井九望向遠方的適越峰,微微挑眉,於是那些猴子聒噪的叫聲戛然而止。
廣元真人苦笑想着一切都是真的,小師叔果然不喜歡自家的猴子,對着井九行禮道:“陸廣元見過師叔。”
趙臘月微微挑眉,說道:“師兄?”
廣元真人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苦笑,然後鄭重行禮道:“拜見掌門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