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緊張到了極點,哪裡說得出話來,只知道不停地搖頭,也不知道是說不用謝,還是說我根本沒想幫你,是被你逼的……
柳十歲把她護到身後,看着太平真人說道:“說吧。”
太平真人走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看着他似笑非笑說道:“你難道不應該喊我一聲師祖?”
柳十歲說道:“我早已從白如鏡門下離開,與你更無任何關係。”
太平真人說道:“那從景陽那邊論呢?”
柳十歲說道:“他是我家公子,與你何干?”
太平真人看着他微笑說道:“沒有一見面便喊打喊殺,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成熟穩重了不少。”
“我打不過你。”柳十歲給出了一個最簡潔明快的解釋。
太平真人看了他兩眼,說道:“你體內異種真氣的問題已經完全解決,境界不在趙臘月與卓如歲之下,已經算是修行界真正的強者,難道就不想嘗試一下?”
很多很多年前,柳十歲與小荷寓居在果成寺外的菜園裡,按照井九的吩咐修行佛法,以求鎮壓住體內的異種真氣。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認識了太平真人,並且從對方那裡得到了很多指點。
當然,這並不影響後來他跟着趙臘月,把太平真人從果成寺一路追殺到大澤。
“公子在朝歌城都沒能殺死你,我當然遠不如你。”
柳十歲的解釋依然是那樣的簡單,而且明確,顯得非常有說服力。
太平真人忽然說道:“我們先吃飯?”
當年在果成寺外的菜園裡,他去給柳十歲解經的時候,每次都要吃頓好的,酒也要喝佳釀。
小荷有些害怕地看了柳十歲一眼。
柳十點盯着太平真人,點了點頭。
小荷鼓起勇氣從他身後站了出來,遠遠繞開太平真人坐的地方,向樓下走去。
太平真人說道:“如果還有跳水泡菜,不妨多夾些。”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險些把小荷嚇哭了,她雙腿有些發軟,扶着牆壁才艱難地走下了樓。
“你就不擔心我纏着你,她跑了出去?”柳十歲盯着太平真人的眼睛說道。
“狐妖至情至性,你爲了她能活着大逆本性不向我出手,她又怎麼捨得丟下你讓你一個人死?”
太平真人看着他的眼神裡滿是對世情人心的洞悉與同情。
柳十歲看着紙上的那篇古賦,沒有說話。
太平真人微笑說道:“你是景陽這一世第一個帶在身邊的人,但說起來我一直覺得你和我更像。”
柳十歲說道:“公子說過。”
太平真人繼續說道:“從濁水除妖,到叛門別投,再到迴歸青山,如是種種,我也曾經歷過。”
柳十歲說道:“公子也說過。”
太平真人說道:“那我想做的事情,他有沒有詳細對你說過?”
柳十歲擡起頭來看着他說道:“如果你想通過類似的這些經歷,告訴我人心的險惡,說服我贊同你的理念……你就不該殺了村子裡的所有人。”
太平真人笑了笑,說道:“你覺得那些人不該死?”
柳十歲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不可能是所有人,更不可能是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太平真人說道:“你說的對,所以我不應該說該不該死,而是應該說他們死不死對這天地有何意義?”
柳十歲雙拳微微握緊,說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應該知道對我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太平真人看着他平靜說道:“我當年經受那些劫難的時候,是一個人。我沒有師父,沒有同伴,沒有幫手,景陽他們都還不夠強大,而你今天能在這裡對我說這樣的話,只不過是因爲你的運氣比我好,當你經受這些劫難的時候,景陽都幫你頂了下來,不然你覺得你還會是現在的你嗎?”
如果柳十歲在濁水底吃了那顆妖丹、被關進劍獄之後,沒有顧清讓猴子去搬救兵。
如果他回到青山之後,沒有井九帶着神末峰頂住方景天的壓力。
如果他再次被關進劍獄之後,沒有井九幫他從隱峰逃走。
如果沒有井九,就沒有後來的果成寺與一茅齋……那麼他會吃多少苦?
這些苦處合在一起再乘上十倍,大概就是太平真人當年吃過的苦。
柳十歲沉默了會兒,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讓我變成你這樣的人。”
很多年前他叛出青山,便得到了西王孫的信任,直接領入雲臺重地,這便是太平真人的意思。
太平真人說道:“因爲我很想看到,他最看重的傳人變成了我這樣的人,他會有怎樣的感受。”
柳十歲說道:“你還想殺了趙臘月。”
太平真人說道:“不錯,因爲趙臘月就像是第二個他。”
柳十歲有些不解問道:“扮演這種神明一般的角色,暗中影響我們這些人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嗎?”
太平真人說道:“你爲何不去問他?”
柳十歲說道:“公子從來不會要求我做什麼,只會告訴我可能發生什麼,讓我自己做選擇,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
太平真人微笑說道:“可最終你們還是無法擺脫我們兩個人的影響,不管當年還是現在。”
“不……你們都影響不了我。”
柳十歲說道:“公子曾經說過我比你們兩個都要強,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強在哪裡,但我相信他。”
不管遇着什麼事,聽到什麼話,太平真人的臉上始終都帶着那份親切的、乾淨的笑容,直到這時候,他終於忍不住挑了挑眉,準備說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樓梯處傳來小荷怯生生的聲音:“要不然吃完飯了再聊?”
今夜的菜很是豐盛,極次於井九與趙臘月去果成寺菜園的那一次,跳水泡菜更是裝了足足三大碗,看着便讓人垂涎欲滴。
太平真人豎起筷尖,在魚腹上劃下一整條拖泥送進脣裡,美美地吃了下去,有些含混不清說道:“你知道當年濁水裡的鬼目鯪是從哪裡來的嗎?”
柳十歲抱着飯碗,驟然警覺,說道:“聽說是被冥界的人驅游過來的。”
太平真人用勺子盛了些青菜煎蛋湯,呼嚕嚕地吃了,又問道:“那顆妖丹旁邊的血魔教秘法呢?”
柳十歲放下飯碗,盯着他的眼睛說道:“那是西王孫用來誘叛青山弟子的手段。”
太平真人又夾了一塊臘肉,送進嘴裡卟哧卟哧地嚼了,說道:“南趨老兒一脈常年躲在霧島上,去哪裡找到血魔教的秘法?至於這種誘叛手段,難道你不覺得有些眼熟?噫,這臘肉不錯,用的松柏枝極上等。”
柳十歲越來越心驚,說道:“難道那些都是你的手段?那又能如何?”
“那顆妖丹和血魔教的秘法,你覺得就這麼簡單?”
太平真人放下飯碗,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濃茶,看着他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曾經在果成寺做過一任住持,略通佛法。”
略通佛法自然是自謙之詞。
佛法在很多時候,說的就是因果二字。
而果成寺佛法裡,最玄妙難言的是兩心通。
太平真人看着柳十歲笑了笑,說道:“當年濁水底的妖丹與血魔教秘法是因,今天我便要來摘你這隻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