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淡而精純的道家氣息從童顏的指間溢出,很快便充滿了整個房間。
雀娘等人也紛紛紛坐下開始調息。
彭郎靜養的方式有些奇特,抱着那把彎劍,往牆上一靠,閉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沈雲埋在機器人的中控室裡說道:“那我做什麼?”
機器人已經非常破爛,但這個基地裡肯定沒有合用的材料與裝置,根本無法修復。
他就剩一個腦袋,神識又沒有受損,確實無事可做。
沒有人理他。
房間裡安靜異常,數道看似不同,實則又有些相似的氣息不停迴盪。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童顏睜開眼睛,發現柳十歲與彭郎已經醒了。
接着雀娘等人也醒了過來。
房間裡卻沒有那個高大機器人的身影。
童顏微微蹙眉。
衆人看得出來,他因爲沈雲埋擅自離開有些心情不好。
童顏對柳十歲說道:“你這時候應該出去走走。”
元曲與玉山心想小荷已經走了,荒涼的火星,破敗的古代人類建築,他一個人有什麼好走的?
柳十歲明白他的意思,確認侵入體內的那些劍意都被逼了出來,便向房間外走去。
走,是要走給山上的那些仙人看,所以要走的從容,隨意,像真的觀光一般。
於是所有人都跟着他一道走了出去。
這座環形基地確實已經非常古老,從殘存的一些痕跡可以看出,各種系統都還比較落後。
尤其是能源系統,居然還是用的恆星光能板。
像田野般的恆星光能板鋪出去極遠,現在只剩下沙礫間的一些黑色微粒。
“難怪要說是人類文明的童年。連一級核聚變都還沒有發明出來?真是落後啊。”蘇子葉感慨說道。
柳十歲卻有別的解讀,說道:“在這樣的科技水平下,那時候的人類居然就勇敢地進入宇宙,真是令人佩服。”
前方遠處傳來一道嘲弄的聲音:“蘇子葉,你十天前知道啥叫核聚變嗎?一個鄉下人居然也好意思嘲笑別人。”
衆人循着聲音走了過來,到了合金隔牆的另一邊,發現那個破爛的機器人正坐在一處石階上。
石階下是數十米高的懸崖,崖下是他們在山頂沒有看到的另一個世界。
那片懸崖下有着很多機器與飛船的殘骸,隱約還能看到一些當初的模樣。
多年的沙塵暴,掩蓋了絕大部分的真相,但還是能夠感覺到當初的慘烈。
如果說環形基地還有一種人類文明童年的感覺。這個世界就像是鄉村裡被人遺忘多年的老屋,爬滿了青藤,給人一種異常陰森的感覺。
“我掃描過,這裡爆發過一場小型核戰爭。”
沈雲埋說道:“如果你們樂意,也許挖到最下面,還能找到遠古人類的化石。”
蘇子葉不解說道:“不是說他們還沒有掌握一級核聚變?”
機器人轉動腦袋,像看白癡一樣看着他說道:“掌握需要明白創造,但武器只需要理解毀滅。”
這句話很好理解,蘇子葉的臉色更深,轉了話題說道:“遠古文明……挺粗暴的。”
“準確地說這個文明不是我們所以爲的遠古文明。”
沈雲埋開始給衆人上課:“神明所在的那個遠古文明已經是人類文明的重生。人類文明童年時期,人類都生活在祖星上,無法離開,就像嬰兒無法離開搖籃,雛鳥無法離窩,爲了爭奪資源只能自相殘殺,這大概就叫窩裡橫?”
蘇子葉說道:“他們已經能夠在火星建立基地,爲何還叫無法離開?”
“因爲他們沒有能力離開太陽系,就算他們能夠離開,也無法找到新的家園,這麼個小星系與窩有什麼區別?”
高大的機器人站起身來,沿着石階向前方走去,一路散落着零件,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機器人有些滑稽的背影,卻透着份難過。
是啊,太陽系是人類童年的老屋,那麼現在的星河聯盟呢?也不過是個稍微大些的村落罷了。
人類文明的科技水平依然不夠發達。
更令人絕望的是,人類這種生命的進化前景似乎也不如何,看不到任何突破的可能。
突破思維的慣性?不,是突破光速。
只有找到突破光速的辦法,才能完全擺脫扭率空洞——這個像某著名之劍般的存在——從而獲得真正的自由,可以離開本星系羣,前往遙遠的他方,甚至抵達宇宙的物理邊緣,抑惑時間的源頭或者結尾。
沈雲埋五歲的時候就隱約發現了這個問題,於是撲到溫泉邊的少女懷裡哭的一臉鼻涕。後來他不再爲這個問題痛苦哭泣,而是有些自暴自棄,當然他的自暴自棄在別人看來完全沒有任何哲學方面原因,純粹就是精神有問題。。
“喂!”童顏忽然喊了一聲。
機器人停了腳步,頭也不回問道:“怎樣?”
童顏說道:“我們那天不是聊過曲率飛船?不是說可行?”
機器人低頭說道:“那只是小說家粗劣的想象。”
童顏說道:“但人類的進化纔剛剛開始,遠沒有到盡頭。”
在那艘黑棺材般的戰艦飛向朝天大陸的漫長旅程裡,朝天大陸第二聰明的人以及星河聯盟第二智慧的大腦曾經進行過很多次這方面的談話,從星辰海洋到粒子切割,從社會學到核動力爐的升級爆炸……
童顏認爲不管是雪姬還是那位少女、青天鑑靈又或者平詠佳以及最重要的井九,都是人類的不同進化方向。
雖然在很多人看來,這些存在都不是人類。
“至少不是人類本身的進化結果。”機器人說道:“人類這種碳基猴子,如果真的與光速親近起來,他們會瘋的。”
不要說超越光速,只要接近光速,人類都會發生極強烈的異化,尤其是社會學的角度上。
那時候每個人類都會是一個社會。
這是浩瀚宇宙必然帶來的距離。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時間。”
機器人擡頭望向夜空,說道:“從這方面來說,我家老頭子難道是在做實驗?”
這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古舊的人類建地,來到了火星表面的荒原上。
一個破爛而高大的機器人仰着頭。
童顏穿着黑色現代正裝,揹着雙手站在他的身後。
柳十歲換了件新的灰格子襯衣,站在童顏身邊。
彭郎像是劍客。
雀娘四人就像病人。
這個奇怪的組合正在看着夜空。
機器人說道:“如果老頭子真把這裡變成了自己的世界,井九會死的。”
“師叔肯定能破了這座劍陣,嗯……待女王陛下養好傷。”
元曲說道:“當年師叔與陛下就曾經聯手陰死過白刃仙人,現在又弄死了九個處暗者,配合一向很好。”
那臺機器人依然望着夜空,聲音散漫而冷淡:“你說的是他把雪姬騙進青山劍獄?”
元曲是上德峰的根骨,自然知道那些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這段往事與青山劍獄有關,現在上德峰已經被踏平,劍獄也早就沒了。
機器人沉默了會兒,忽然說道:“聽說在劍獄裡向上面望去,就像從井底望着外面?”
元曲想着那個已經數百年未見的、滿是冰雪的洞府,帶着些追憶的情緒說道:“那條通道本來就是一口井。”
機器人舉起粗重的機械臂,指向夜空裡的繁星,說道:“如果太陽出現在那裡,我們看着也像是井口。”
每顆星辰其實都可以理解爲一個井口,只不過有的井深,有的井淺。
青山祖師把太陽系變成了一座劍陣,所有人都無法離開火裡,這裡就是一座新的劍獄,只能徒勞地看着井口?
“無問道人剛往井口爬了一步便死了。”機器人說道:“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無法呼吸的感覺,童顏你不要說話,我知道我沒有身體,沒有肺,根本不能呼吸,事實就算有肺,我們何時又需要過呼吸,我說的是感覺,感覺你知道嗎?”
童顏站在機器人的陰影,根本沒有說話的意思。
其餘的人也都沉默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少時間,機器人忽然舉起雙臂,伸了一個懶腰,說道:“傷春悲秋到此爲止!讓我們繼續破陣吧。”
童顏微微一笑,伸起一塊石頭在身邊的牆壁上開始寫字,只用了十幾秒的時間,便寫滿了長達數米的一面牆。
無比複雜的數字、函數、公式以及文字解釋,把那面牆填的極滿。
“還是要明確這座劍陣的運行規則,祖師的神識是何種狀態分佈在太陽系裡?”
“這座劍陣極有可能也是放大器,不然無法解釋他的神識當初如何穿越數千光年,抵達了霧外星系。”
“祖師神識能夠穿越宇宙,那麼這座大陣就不是放大器這般簡單。”
“我覺得關鍵還是找到陣眼,如果無法通過計算與觀察找到,應該可以從陣樞倒推。”
“按照十歲與彭郎的親身體驗,太陽系這座青山劍陣是自生陣,陣樞隱於最深處。”
“從陳崖用青色光繩召引劍陣殺機來看,如果有人能夠從陣樞處發出信號,我們也許能夠確定相對位置。”
“這聽上去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覺得很有意思。”
“什麼意思?”
衆人熱烈地討論起來,聲音迴盪在人類文明的遺蹟間。
繁星在夜空裡一眨不眨,看的很是專心。
……
……
星光灑落在海上,反射進洞裡,光線如水般溫柔好看,但並不明亮,但對一位飛昇的仙人來說足夠了。
卓如歲坐在地上,拿着一本藍皮書仔細看着。
這本書是青山祖師在這顆星球上考古的最新成果,是一位陶姓詩人寫的散文,描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桃源之地。
之所以確認那位作者是詩人而不是散文家,自然是因爲考古裡發現了作者更多的創作是詩句。
讀完那篇《桃花源記》的最後一段,他搖了搖頭,把藍皮書小心放回極爲高級的保存箱裡,然後關掉了電影。
今天光幕上的電影已經放了三十多部,都是用的快進,他讀書的時候用餘光看着,也一道記進了腦海中。
這是祖師給他的功課。
但他總覺得這篇《桃花源記》不是功課那般簡單,而是隱有所指,不然爲什麼偏要背這篇?明明另外一篇要美很多,田園將蕪胡不歸……多好,祖師你就退休了不行嗎?非要與那些晚輩,尤其是井九這樣的傢伙對着幹做什麼?
卓如歲走出山洞,來到沙灘上,看着奇異的風景,不由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他覺得祖師讓自己背《桃花源記》隱有所指,就與此時眼前的風景有關。
按照時間來算,這時候明明還應該是白天,然而天空裡的太陽卻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何方。
不遠處的海水黑的像墨一般,隨着風輕輕起浪,如被一隻無形的大筆輕輕蘸着。
月亮靜靜懸在地平線上,比前些天要大很多,而且顏色極紅,如血一般透着股邪意。
他甚至能夠看到夜空深處的那些行星排成了一個倒十字形。
就像是一把巨劍。
這座橫亙太陽系的劍陣,實在是太宏偉,太不了起。
他甚至不敢多加觀察,總覺得視線看到的這片虛幻的星空,下一刻便會吞噬掉自己所有的精神。
祖師不愧是人族的第一飛昇者,手筆實在是壯闊。
想來也是,祖師統治星河聯盟多年,一直留在祖星,難道就是想在這間老屋裡翻些人類文明童年時期的玩具?
卓如歲走到池邊,看着如平常一般在釣魚的祖師,有些猶豫問道:“太陽系就是您爲自己打造的桃源嗎?”
“如果真是桃源這般美好的地方,我當然不會留給自己一個人,你不是在這裡嗎?”
祖師放下釣竿,插進旁邊的沙地裡,指着夜空裡某處說道:“而且不是還有人來嗎?”
卓如歲順着那根蒼老的手指望去,便看到了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