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什麼?
你們又是誰?
一直又是多久?
“這個小吏卒很有意思,他敢選擇跑來跟我告密。”
秦潭公的聲音響起,臉上帶着淺淺笑意,他看着室內投下的陰影隨着燈火跳躍搖晃,似乎又看到了那夜黑風高的荒野裡,一個身影高舉着手晃動。
陳盛知道他說的是宋元,是初見,他的心裡漸漸冰涼,所以一直是初始嗎?
“不,並不是的,相爺不用害怕,我並沒有睿智到無所不知。”秦潭公笑道。
秦潭公很少說笑話,而且這笑話也並不好笑。
“這個小吏在我面前戰戰兢兢但又帶着一股小人物的狠厲。”他說道,看向陳盛,“相爺你知道什麼叫小人物的狠厲嗎?”
陳盛道:“大約是螻蟻求生或者螳臂擋車吧。”
秦潭公點點頭,道:“相爺說得對,就是可憐又可恨。”
“就是那種爲了贏一個賭注敢去殺人,儘管那個賭注可能只是一張餅,這種看起來可笑又沒有意義的勇氣。”
“這個小吏在我面前囉囉嗦的訴苦俸祿被剋扣了,衣服也不給發,穿了三年了,總是受人刁難,然後狠狠道如果他給我帶路抄近路去黃沙道府城,希望我將來....”
他嘴角微微彎了彎。
“讓他當上黃沙道城的兵房。”
大周官吏雜多,上有宰相下有知縣,大到治國小到掌管販夫走卒不等,兵房是衙門裡掌管兵壯城防馬匹等雜務的典吏,驛站就在其管轄之下。
身爲一個驛丞,最怕的不是知府,因爲他沒有資格到知府面前,他的現管是兵房。
對於長年受欺壓的老實的小人物驛丞來說,變成曾經欺負自己的人,就是人生最大的意義。
“我並不覺得這志向可笑。”
“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在戰場上在邊境的村落小鎮,這種看起來很可笑的狠厲能讓他們活下去。”
“我之所以用他,只是因爲覺得他很有意思,他既然敢來我就給他一個機會,其實他告密帶路,對於我來說並不是那麼至關重要,皇后和寶璋帝姬我是一定要也能殺死的,千里之行我已經走到九百九十九步,難道會被難在最後一步?”
說到這裡秦潭公撫了撫手。
“沒想到我錯了,就是這個小吏卒讓事情生出變故。”
“黃沙道提前大火焚城,讓我慢了一步,讓五蠹軍爭了一步,救走了寶璋帝姬,讓本來平直順暢的大路分出一條岔路。”
雖然已經知道秦潭公弒殺了先帝逼死了皇后,但此時再聽他輕輕鬆鬆講出來,陳盛心底還是一片寒意。
“這沒有什麼想不到的,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道。
秦潭公笑了笑,沒有反駁而是繼續道:“這讓我意識到小人物的狠厲也不可小覷,尤其是當我問他想不想跟我回京他毫不猶豫狂喜的答應。”
所以就是從這裡開始嗎?
“也不算是,只能說我對他有疑心,這也沒有什麼,我對任何人都有疑心,我那時候懷疑的主要是他大概懷着將來要揭發我做證人的一點正義吧。”
“是的,除了私利,他也可能有正義,小人物的狠厲還有一種就是捨身,他們爲自己的痛苦激動戰慄,他們肯捨身飼鷹,因爲這讓他們沉迷自己是掌控天下普度衆生高高在上的聖人的快感。”
秦潭公看向陳盛,溫和問道。
“陳相爺,你雖然是大人物,大概也會有這種感覺吧,比如現在我把你斬殺與此,你也不會有任何恐懼悲哀,反而會很開心很滿足?”
陳盛笑了,道:“沒有人會因爲死而開心滿足,沒有人想死,只有不得不死,向死而生,秦潭公你想了這麼多,爲什麼還留着他?”
秦潭公道:“正如相爺所說人都想活着,活着不容易,他有古怪,只要他不自己尋死,我就讓他活着,而且我也想看看一個小人物的狠厲能到什麼地步。”
“所以你那時並沒有起疑篤救走的是假的寶璋帝姬。”陳盛道。
秦潭公點頭道:“我沒有往這裡想,我沒有想到這個...”
他的視線落在几案上的燈燭,穿透光亮便是一片黑暗,而黑暗四周火光騰騰,躺在男人懷裡的小孩子被陰影遮蓋,但依舊能清晰的看到那孩子臉上燒傷的血肉。
“這是我女兒,公爺這是我女兒......她才四歲啊,不懂事跑出來找我了....”
“公爺,我的女兒受傷了.....我的女兒...”
秦潭公收回視線,看向陳盛,接着道:“直到我看着看着,他的狠厲讓我驚訝。”
陳盛道:“這世上還有能讓秦潭公你驚訝的狠厲?”
秦潭公神情依舊溫和,如他們這般地位的人,又怎麼會因爲言語而悲喜怨怒。
“不一樣的,我狠厲是有原因有目的。”他道,“而他的狠厲只是爲了狠厲,是要告訴世人他就是作惡他就是讓人害怕,這不是人生的意義,除非爲了掩藏真正的人生意義,我就回想過去,我做的事有什麼紕漏,然後纔想到這個可能。”
他面色似乎追憶。
“那時候你與宋元相見大概三個月後吧,我基本就確定了。”
這裡的相見自然是指坦誠相見。
陳盛也帶着幾分追憶,思索,道:“那就是事情發生的三年後,樑鳳給我遞來一個消息,然後再與我引薦宋元。”
三年後不算最初,但那時候卻又是他們做事的開始。
從那時候起他確認了秦潭公的罪行,先帝和皇后的死亡真相,大悲大怒,又見到了倖存的寶璋帝姬,大喜。
從那時候起宋元不再是一個人,藏在心裡的秘密終於有了人可以分享共守。
從那時候起他們開始籌備怎麼保護帝姬,怎麼剷除秦潭公,怎麼讓寶璋帝姬歸朝,撥亂反正。
從那時候起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
秦潭公說一直都知道你們,這個一直就是初始,你們就是他們所有人。
陳盛坐在椅子上,忽的想笑,所以這麼多年他們的謹慎小心全是笑話?不過,不對啊。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抓了我們。”他道,看向秦潭公,“殺了宋元殺了寶璋帝姬,一了百了。”
何至於到今日。
秦潭公溫和的臉上浮現笑意,道:“那是因爲被救走的那個孩子還沒有出現在我眼前。”
陳盛道:“既然你已經知道她是假的,又何必在意。”
秦潭公道:“因爲我先前犯過疏漏,所以我這次想的多了一些,而且有些事我也不確定,比如當時黃沙道五蠹軍跟宋元皇后是否同謀,所以不能貿然殺了宋元和寶璋帝姬就了事,萬一你們又奉那個孩子爲真呢?真真假假的,總是你們說了算。”
他輕輕敲着膝頭。
“所以我要等一等。”
陳盛覺得有些滑稽,要這麼說來,他們的做法的確是對的,有薛青爲替身,寶璋帝姬的性命就得到了保障。
這麼多年來宋元和寶璋帝姬,還有他們能活着都是因爲薛青。
“但讓我又意外的是,那個孩子竟然藏的很好。”
“一開始我以爲是你們做的周全,後來發現並不一定是,畢竟很多時候你們有故意引導要讓那孩子被發現。”
“那孩子沒有被發現,應該是五蠹軍與你們有一部分隔斷。”
“然後我以爲是五蠹軍做的周全,後來發現也不僅僅如此,尤其是我的人莫名其妙的不明不白的死去,有些事也不是我瞭解的五蠹軍的做派。”
“然後我想到了一個可能。”
秦潭公看向陳盛。
“也許是那個孩子自己藏的好。”
......
......
那個孩子自己藏的好,陳盛默然,或者說那個孩子沒有藏。
很多事她都站在人前,光彩奪目,嗯,這樣反而晃了他人的眼看不清看不到她了。
大隱隱於市就是這樣吧。
不過他先前並沒有想過她自己做了什麼,而且就算想到了,就算是這樣,又如何?
秦潭公道:“那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什麼意思?陳盛看向他。
“比如那就可以看看這個孩子的狠厲能到什麼地步。”秦潭公道:“尤其當她得知自己不是大人物,而是個該死的小螻蟻的時候。”
說到這裡微微一笑。
“陳相爺,你看,現在是不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