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外匯指標削減1/3,開什麼玩笑!”
江城鋼鐵廠廠長辦公室,閻德林聽到財務處長趙振浩的彙報,騰地一下就從老闆椅上站起來了。也許是起得太猛,他只覺得腦子一陣眩暈,身子晃了兩下,好不容易纔穩住了。
“這是什麼時候收到的通知?”閻德林問。
“就是剛纔。”趙振浩說,“是省經貿委直接打電話通知我們的,他們說正式的文件隨後就發到我們廠。”
“是什麼原因?”閻德林又問。
趙振浩說:“我問了,經貿委的老陳說這是從國家經貿委下來的通知,全國各系統的外匯指標都要嚴格控制。咱們進口鐵礦石,是用匯大戶,國家的要求是讓咱們在未來兩年裡削減一半的進口用匯,省裡擔心會影響到咱們的生產,和國家經貿委爭取了很久,最後國家經貿委才答應對咱們只壓縮1/3。”
“狗屁!省經貿委那幫祖宗能對我們這麼好?”閻德林罵了一句,心裡卻知道趙振浩說的情況是有幾分可信的。江城鋼鐵廠是省裡的利稅大戶,省經貿委也不願意看到江鋼的生產受到影響,所以主動出面向國家經貿委求情是可能的。但即便是隻削減1/3的外匯額度,對於江城鋼鐵廠來說也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情,這意味着江鋼進口鐵礦石的數量必須大幅度減少,而這就會直接影響到江鋼今年的鋼鐵產量。
這幾年,中國經濟進入了快車道,房地產和城市建設規模不斷擴大,鋼材需求不斷攀升,鋼鐵行業算是迎來了春天。在時下,市場上鋼材根本就不愁銷售,你能生產出多少,人家就會買走多少。閻德林每天琢磨的只是如何提高產能,看着大把大把的錢掙不到,實在是讓人窩火。
早些年,中國的冶金裝備製造能力差,大型高爐、鍊鋼爐、連鑄設備、軋鋼設備等都要依賴進口,企業想擴能的難度很大。這幾年,秦重、浦重等一干裝備製造企業通過引進日本三立制鋼所、德國克林茲公司的技術,逐漸實現了冶金裝備的國產化,鋼鐵企業新增和更新設備不再需要花費外匯從國外購買,產能迅速得到了提高。
然而,隨着大批國產冶金裝備的投產,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那就是中國國內的鐵礦石供應根本無法滿足這麼多鋼鐵廠的需要。各家鐵礦都是開足了馬力加班加點地生產,但鐵礦石供應依然十分緊張。各地政府以及一些民營鋼鐵企業拿出大筆的資金,僱傭地質隊大範圍找礦,而且也的確找到了不少新礦。原來特別不招人待見的地勘工程師如今成了香餑餑,連帶着原來需要國家補貼學費纔有人報考的大學地質專業也變得紅火起來。
國內的鐵礦不夠用,大家自然就把目光轉向了國外。中國是個鐵礦資源相對貧乏的國家,而南美、澳洲等地卻有大片大片的鐵礦,而且礦石品位高,開採條件好,產能充沛,只要你能夠拿得出外匯,想要多少鐵礦石都能買到。
江鋼作爲國家重點鋼鐵企業,受到了特別的照顧,每年都可以獲得幾億美元的外匯額度,用於進口澳洲鐵礦石。這一船一船飄洋過海運過來的,又何止是鐵礦石,簡直就是黃金。無數基建企業的採購員天天堵在江鋼門外,就等着鋼材軋製出來,趙振浩收錢收得手都軟了。鋼鐵銷售紅火,企業利潤自然也是水漲船高。這一年多,江鋼光是職工宿舍就建了幾十幢,都是帶電梯的小高層建築,分佈在江城的東湖邊上,看上去像是一座小城市一般。
銷售形勢好,設備也足夠先進,唯一限制江鋼產量的就是鐵礦石。閻德林成天想着如何向經貿委申請到更多的外匯額度,以便進口更多的鐵礦石,擴大產量。可沒等他向省經貿委遞交關於增加外匯額度的申請,經貿委卻直接把原來的外匯額度削減了1/3,這不是要了閻德林的老命嗎?
“國家經貿委爲什麼要削減我們的外匯額度?對了,你是說全國各系統的用匯指標都被壓縮了,難道是國家出了什麼問題嗎?好像沒聽人說起啊。”閻德林皺着眉頭說道。
這時候,副廠長曹廣山、生產處長滕兆良、供銷處長張琳等人都聞訊過來了,聽趙振浩說完情況,大家也都是面面相覷,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江鋼原來也曾經歷過生產不景氣的時候,甚至還出現過職工工資只能發放70%的情況,那時候大家也是能夠過得下去的。但這幾年鋼鐵市場火爆,廠子的日子變得好過了,無論是廠集體還是每一戶職工家庭,都養成了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突然要減少鐵礦石的供應,進而影響到企業利潤和職工收入,大家可真是沒法適應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壓縮用匯指標呢?”
“報紙上不是說整頓經濟取得重大成效,全國形勢一片大好嗎?”
“難道是美國又要制裁我們了?”
“不會吧,克林頓人挺好的……”
幾位幹部胡亂地猜測着,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閻德林聽了幾句,不耐煩地打斷衆人,說:“行了,都別瞎猜了。我讓你們平時要多看報,多研究國內外形勢,你們可好,除了眼前那點事情之外,其他都是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國家都已經在壓縮外匯指標了,咱們作爲國家重點企業,連個原因是什麼都說不出來,這傳出去都是個笑話。”
“是啊是啊,唉,的確是平時學習太少了!以後一定要加強學習。”
滕兆良拍着自己的腦門,顯出痛心疾首的樣子,附和着閻德林的話。在他心裡,卻是另一番計較。他心想,你閻德林是廠長,是抓全局的,你不也不知道國家爲什麼要削減外匯指標嗎?你還有臉指責我們。
張琳試探着說:“閻廠長,我前幾天倒是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文章,說是防範金融風險什麼的,具體是什麼意思我也看不太懂。那裡面好像說到了咱們國家的外匯儲備太少,說是按照聯合國的什麼標準,算是外匯風險很高的國家。經貿委要求壓縮用匯指標,是不是和這個有關係呢?”
“咱們國家啥時候外匯不緊張了?可再緊張也得鍊鋼吧?你說壓縮點進口小汽車之類的,也就算了,壓咱們的進口鐵礦石,這算個什麼事?”滕兆良嘟囔道。
曹廣山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我覺得,國家這麼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咱們反正也猜不着,也就沒必要猜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考慮一下咱們自己該怎麼辦。如果外匯指標減少了1/3,咱們進口鐵礦石的數量最起碼要壓縮20%,甚至更多,咱們得想想辦法,看看怎麼把這個缺口補上。”
他這一說,倒是把大家的思路都給拉回到現實中了。其實,國家爲什麼壓縮用匯指標,這事和江鋼還真沒啥關係,大家猜也白猜,反而是江鋼如何應對這個變故,纔是大家最應當關心的。
“我覺得,咱們應當想辦法向省經貿委說明咱們的困難,爭取讓經貿委不要減少咱們的外匯指標,甚至還能再增加一點,那就更好了。”滕兆良說。
趙振浩撇了撇嘴,說:“老滕,這種夢就別做了。我剛纔和經貿委的老陳已經說了半天,他說壓縮1/3的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如果上頭的壓力大,省經貿委再進一步壓咱們指標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你還想着讓他們給咱們增加額度,你也太樂觀主義了。”
“一會我給經貿委打個電話再問問吧。”閻德林說。滕兆良的話和趙振浩的話,都有一些道理,閻德林打算一會自己再試試,看看有沒有可能讓省經貿委網開一面。不過,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太小,所以還是要預做準備的。
“如果經貿委那邊的工作做不通,咱們的外匯指標的確被減少了,大家覺得咱們該怎麼辦?”閻德林問。
張琳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想辦法從國內補了,我馬上安排採購員到幾個礦山去聯繫,爭取能夠讓他們給咱們增加一些礦石供應。”
滕兆良大搖其頭,說:“這是最沒辦法的辦法了。咱們國內的鐵礦大多數都是低品位礦,鍊鐵成本高,就算能夠弄到鐵礦石,生產出鋼材來也沒啥利潤。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弄到高品位礦,這才能夠保證廠裡的利潤。”
“高品位礦,那就只有進口了。沒有外匯,你讓我上哪給你弄高品位礦去?”張琳不客氣地嗆聲道。
“我怎麼聽說,霞光鋼鐵廠用的也是高品位礦。他們可是民營鋼鐵廠,沒有外匯指標,他們的礦石是從哪弄來的?”趙振浩在旁邊問道。
“霞光鋼鐵廠?”
閻德林、曹廣山和滕兆良幾乎是同時唸叨了一下這個名字,然後互相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