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不緊不慢。“那要看陛下是滿足於獵雞兔,還是搏獅虎。”
天子沉吟片刻,又看了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說道:“若是獵雞兔,獵犬足矣,樑嘯這樣野性未除的武夫用之無益,反而會亂陣,不如除去。若是搏獅虎,獵犬除了吠吠之外,沒什麼真正的用處,還要樑嘯這樣的猛獸才能得手。”
“可是,野性未除,不怕他反噬嗎?”
“陛下,黃帝驅虎豹熊羆,與炎帝戰於阪泉,一戰而破之。故唯聖君能用人。韓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高皇帝用之,定三秦,滅項羽,定鼎天下。陛下天資過人,挾三代之餘烈,弱冠即位,驅匈奴,定兩越,取河南,奪西域,功業遠超高皇帝。有秦始皇之功,而無秦始皇之失,誠爲五百年之聖人。樑嘯何許人也,充其量不過是彭越之輩,陛下何慮之有?”
天子輕吁了一口氣,臉色略緩。他笑了笑。“主父君過譽了,我如何敢與高皇帝比高下,不辱沒先人已經足慰平生,不敢有太高的希望。”
“那陛下還記得高皇后之恥嗎?”
天子眉毛微挑,意識到了主父偃的意思。匈奴人雖然被趕到了陰山以北,但單于未擒,匈奴之患還沒有徹底解決。雖說除了樑嘯之外,老一輩有李廣、程不識,年輕一輩有曹時、衛青,但是論眼界之高,無人能及樑嘯。在這件事上,真正能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只有樑嘯。
這次西征已經是勉力而爲,若不是樑嘯襄助,調整兵力配比,奇正相依,不論是曹時還是李廣,恐怕都很難取得如此明顯的優勢。一旦戰事僵持,勝負難料。這時候處置樑嘯,的確不太合適。
何況樑嘯並無反意,他只是不願意任人擺佈而已。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樑嘯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他又怎麼可能做出這麼大的功績。他可以留在淮南,他也可以留在大宛,他可以裝聾作啞,安享富貴,他也可以三緘其口,沉默是金。他甚至可以像劉德一樣告發竇嬰,不求有功,只求無過。
“須臾不敢忘。”
“既然如此,單于未擒,陛下不宜自折手足。俗話說得好,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像樑嘯這麼鋒利的爪牙可不易得。”主父偃遲疑了片刻,又道:“殺樑嘯易,傷了將士心,可就難了。陛下希望霍去病這樣的少年從此棄武從文,一心讀書嗎?”
天子眉毛一挑,想起樑嘯出殿之前對霍去病說的那句話,愕然驚醒。“霍去病在哪兒,我有好些天沒看到他了。”
“陛下何不去看看。”
天子看看主父偃,心中不安,連忙起身出殿。霍去病就住在殿下的廬舍中,不過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天子身邊,並不住廬舍。天子這兩天一直沒看到霍去病,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廬舍。
走下大殿,轉身來到廬舍前,就看到霍去病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樑嘯送的那張竹弓放在左邊,天子賜的那張硬弓放在右邊,他卻只是抱着腿,下巴擱在膝蓋上,兩眼無神的看着門外,一動不動。頭髮有些亂,臉上也很髒,看起來像是兩天沒洗臉似的。看到天子,他也沒反應過來,依然靜靜地坐着。
天子見了,心疼不已。他攔住了準備叫醒霍去病的主父偃,走到霍去病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撩去披在他額前的一縷亂髮,柔聲道:“你怎麼了?”
“我……”霍去病慢慢的轉過頭,看着天子,眼神有些疑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反應過來,連忙翻身拜倒,連連叩頭。“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天子的眼角一陣陣抽搐。霍去病在他身邊多年,他從來沒有看到霍去病如此害怕過。他原本是一頭無所畏懼的小豹子,現在卻變成了一隻受驚的小狗,還沒碰他,他就嚇得吱吱亂叫。
這難道是他寄以厚望的名將?這就是他希望的結果?樑嘯怕了,一心求去。霍去病也怕了,一碰就瑟瑟發抖。這樣的人將來還能上陣廝殺,克敵制勝,還能以少勝多,千里奔襲嗎?
天子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主父偃站在天子身後,悄悄地吐了一口氣。一直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現在終於可以放回原位了。
豫章,彭蠡澤碼頭。
劉陵扶着樑媌的手臂,一起上了樓船。李蓉清等人也跟了上來,婢女僕人魚貫上船,在將士的引導下進入安排好的船艙。
樑媌不捨地看着遠處的莊園,嘆了一口氣。“住得挺好的,又要搬家,真是捨不得啊。翁主,你也跟我們一起去夷洲吧。不管地方好壞,一家人聚在一起總是好的。”
劉陵笑道:“阿母,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和夫君就會來。夷洲艱苦些,不過有伍被和桓師傅照顧你,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我會盡快安排商船將你的東西送過去,你就安心在那裡住着。”
“我不擔心自己,什麼苦日子沒過過。”樑媌惋惜地搖搖頭。“天子看起來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怎麼突然就這麼不講理了呢。看來人真的不能沒有敬畏之心,嘯兒說得不對,這天命還是應該信的。”
劉陵笑而不語,將樑媌送進船艙,又拉着李蓉清的手說道:“蓉清妹妹,阿母我就交給你了,孩子也交給你了。從今以後,不管是誰的孩子,你都要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管教。該打的打,該罵的罵,可不能太寵。慈母出敗兒,你要像阿母教導夫君一樣,寬嚴得當。將來樑家能不能出幾個人才,就全看你了。”
李蓉清漲紅了臉。“翁主,我如何擔得起這樣的重任。”
“不要怕,有什麼不懂的,問阿母就是了。”
李蓉清無奈,只得點頭答應。
劉陵又將孩子們叫到跟前,嚴厲的告訴他們,從此以後,要聽大母(祖母)和小姨的話,不得任性貪玩,更不得肆意妄爲,要好好讀書,勤練武藝,將來做一個真正的人材。
孩子們半懂不懂,脆聲響應。
劉陵又將小平安拉到身邊,摸着她的頭。“平安,你是大姊,要好生照顧弟弟妹妹,知道嗎?”
小平安用力的點點頭。“阿母,你放心吧,我會的。只要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弟弟們。”
“好孩子,你阿翁和阿母沒白疼你。”
劉陵安置妥當,與樑媌等人依依惜別,這才下了船。樓船揚帆,漸漸駛離碼頭,裝載着樑嘯老少幾十口人,向北駛去。進入長江後,樓船將順江而下,直入大海,趕往夷洲。
看着樓船消失在天水之間,劉陵上了車,趕回廬山別院。
白鹿書院的學子有一半跟着去了夷洲,沒有了往日的熱鬧,顯得有些冷清。劉陵在書院門前下了車,站在那塊匾額下,久久未語。
樑鬱走了出來,迎上劉陵。“翁主,我們什麼時候起程?”
“不急,再等等。”
“阿兄現在有危險,再等,也許就……”
“放心吧,不會的。”劉陵拉着樑鬱的手,強顏歡笑。“雖說事出突然,但你阿兄謀劃這件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又最擅長處理這些突發事件,就算難以周全,也不會犯大錯。我們這時候趕過去,反而不太好說,不如再等等,看天子究竟是什麼反應。”
樑鬱點點頭,憂色不減。“當初還是應該把我送到宮裡去,至少不會措手不及。”
“宮裡可不是尋常人家。你阿兄常說,一入宮門深似海,他就是捨不得你受苦,這才遲遲沒有定奪。現在看來,他是對的,要不然的話,你現在不是在北宮就在掖庭獄,哪裡還有機會傳遞消息。”
樑鬱輕嘆一聲。她在江都王宮呆過幾年,豈能不知宮裡的危險。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更是對樑嘯夫妻感激不盡。因爲不忍心將她推入火坑,他們寧願冒險。
樑嘯揹着手,在院中來回踱步。他穿着戰袍,卻沒有穿戰甲,精鋼所制的甲冑就放在一旁,長短兩口戰刀,黑弓箭矢,特製的鋼戟,都擺在一旁,隨時可用。一旦警報發生,他可以在貝塔等人的幫助下迅速穿好甲冑,進入戰鬥狀態。
府中的騎士也是如此,人不解甲,馬不解鞍,高度警惕。
角樓上的衛士傳來警報,未央宮裡有人馬出來,大概十餘騎,穿的是常服,不過衣甲鮮明,衛士精悍,應該是期門郎。
樑嘯笑了。他知道來的是誰,只是這種方式多少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擺了擺手,示意荼牛兒等人裝扮起來。月亮趕了過來,親自替樑嘯披甲,掛劍,背弓負矢。
這時,前院傳來通報。“平陽侯來見。”
樑嘯招招手,帶着荼牛兒等人趕到前院。大門緊閉,龐碩手持鐵刀站在門後,隨時準備廝殺。樑嘯走到門外,大聲說道:“曹君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仗打得順利不?不好意思啊,沒能去城外迎接你,失禮失禮。不過,我現在情況特殊,恐怕不能開門見你,還請見諒。”
門外一片寂靜。過了片刻,傳來天子的聲音。“開門!你再不開門,別怪我踹你家大門啊。”
樑嘯暗自發笑,卻故作驚訝。“你是……陛下?”一邊說,一邊示意龐碩取下門關,將大門拉開一條縫,探頭看了一眼。
天子負手站在門外,哭笑不得。
樑嘯連忙拉開大門,衝了過去。走到半路,又退了回來,手忙腳亂地去解背上的弓矢和腰間的戰刀。天子見狀,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好了,別解了,這樣挺好。雖然於禮不合,卻不失豪氣。”
“哦。”樑嘯訕訕地笑了兩聲。“那個……陛下,你怎麼來了,我還以爲……”
“你以爲是誰,說客?”天子一邊向裡走,一邊瞥了樑嘯一眼。“除了我親自來,還有人能說得動你?”
“哪能呢,只要陛下一道赦書,臣就進宮謝罪。那個……陛下,臣那天真是太害怕了,君前失禮,還請陛下海涵。”
“你還知道君前失禮啊。”天子的心情更加輕鬆。他原本以爲樑嘯會不肯讓步,現在看來,他多慮了。就像主父偃所說,樑嘯只是因爲心中恐懼才導致舉止失措,並無故意冒犯之意。他緩步走進前庭,又走進中庭,看到一個個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甲士,心中不免忐忑,臉上卻不肯露出半分怯意。
樑嘯一邊走,一邊喝令甲士退下,同時不忘請罪。天子聽了,心中舒坦,緊張退去,豪氣頓生,頗有幾分單騎入敵營,片語降萬軍的豪邁。他來到堂上坐下,樑嘯站在一旁,解了戰甲,這才跪坐在一旁。天子瞟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一個典故,心中一動,有意無意的說道:“這一點,你可不如周亞夫。”
“什麼?”樑嘯一臉茫然。
“當年孝文皇帝入細柳營,周亞夫以軍禮見駕,不肯解甲,被孝文帝贊爲真將軍。你解甲解得未免太草率了些。”
樑嘯眨眨眼睛。“匈奴人逼近長安了?”
天子啞然失笑。他當然知道樑嘯在故意胡扯,不過樑嘯的表現讓他依稀找到了幾分當年初相見的感覺。沒有君臣,只有朋友,天南海北,沒什麼顧忌。他想了想:“如果匈奴人真的逼近長安,你會出戰嗎?”
樑嘯沉吟片刻。“如果真到那一步,恐怕就算臣願意出戰也無濟於事了。攘外必先安內,臣寧願先把那些吃空了大漢根基的蛀蟲找出來,一個個的捏死,然後再出城與匈奴人決一死戰。”
天子想了很久,又問道:“如果是我犯了錯呢?”
樑嘯眉毛微聳。“陛下想聽真話嗎?”
天子心中一緊,卻又不肯示弱,故作不屑的笑了一聲:“你肯說假話嗎?”
“不肯。”樑嘯摸摸鼻子。“如果真是陛下犯了錯,臣就算力有不逮,也要學伊尹,不學李斯。”
天子沉默良久,轉身對主父偃說道:“這又是一個汲黯啊。”
主父偃笑了,不動聲色的給樑嘯遞了一個眼色,轉身走到天子面前,跪倒在地,躬身施禮。“恭賀陛下,又得一社稷之臣。有此二臣在朝,陛下內聖外王,功業可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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