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是漢武帝時代的一個奇人。
如果按照後世的標準,汲黯是那種典型的情商無限接近負值的人。如果不是因爲漢代的蔭子制度,他根本不可能進入官場,更不可能官居九卿。如果不是生在漢代,而是生在後世,且不說他的黃老學術背景,就說他這臭脾氣,就夠他死十回的。
漢代以犯顏直諫著名的大臣不少,但論起不給皇帝面子,汲黯無疑是第一個,就是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漢武帝的真面目,留下了那句“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的名言。能和他並肩的,只有後漢那位當面說漢靈帝和漢桓帝是一路貨的楊琦。
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漢武帝口中得到了社稷之臣的讚譽。
聽到天子將自己和汲黯相提並論,又看到主父偃及時的送上奉承,坐實天子的評價,樑嘯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而自己也欠了主父偃一個大人情。若非主父偃這個精通縱橫術的老滑頭從中斡旋,這事不可能這麼解決。
但這件事還沒有結束,竇嬰還關在廷尉獄,劉德的自殺還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天子沒法向宗室交待。相對於這件事來說,樑嘯君前失禮只是少數人知道的事,影響不大。天子打個哈哈,樑嘯服個軟,這事就算過去了,說不定還能留下一個天子大度愛才的佳話。
宗室不會這麼好說話。他們固然不會像樑嘯這樣簡單粗暴,有什麼意見就闖宮撂挑子,但是心裡的不服更難處理。老大劉榮死於非命,老二劉德夾着尾巴做人,最後卻自殺在京城,慄姬所生的三個皇子都非正常死亡,百年之後,天子如何向先帝交待?
他可以用星象圖破除天命論,但是人死而有靈的信仰卻根深蒂固。即使是宣稱“天道有常”的荀子也沒有否定祖宗崇拜。逼死兄長,而且是一向恪守本分的兄長,這個惡名他背不起。當年漢文帝逼死劉長,就留下了“兄弟二人不相容”的童謠,最後不得不封劉長三子爲王,留下了淮南王這個隱患。
若非如此,天子也不可能這麼輕易的放過樑嘯,他需要樑嘯再一次出奇制勝,幫他破解這個困局。
很自然的,天子提到了竇嬰的事。
“諸王在朝,只等諸將凱旋,舉行朝會大典,不料出了這樣的事,宗室猜疑,朝廷無以自明。”天子苦惱不已。“當年先帝曾說魏其侯不夠持重,不能委以重任,我不聽先帝之言,果然鬧出這等事來。伯鳴,如何收拾爲好?”
樑嘯撓撓頭。果然社稷之臣不好當,這麻煩事立刻就上了身。可這件事他又不能躲,否則竇嬰必死無疑,天子明顯有拿竇嬰做替罪羊的意思。竇嬰如果死了,陳竇兩家就失去了一個主心骨,很難再找到一個有同樣影響力的人。
可是他又不能簡單地說竇嬰無罪。且不說竇嬰是導致劉德自殺的直接原因,天子擡出先帝對竇嬰的評價,他就不能等閒視之。主父偃、徐樂等人難道不知道竇嬰無罪,韓安國、鄭當時等人難道不知道竇嬰冤枉,可是他們爲什麼不說?因爲他們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癥結在天子。
劉德自殺,是被嚇死的。嚇死他的人不是竇嬰,而是天子。
“竇嬰究竟和河間王說了些什麼?”
天子擺擺手,主父偃會意,從袖中抽出一份奏疏,雙手遞給樑嘯。在背對着天子的那一刻,主父偃衝着樑嘯擠了擠眼睛。樑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接過奏疏,仔細地看了起來。
他這是第一次直接瞭解竇嬰和劉德的談話內容。
劉德說得很仔細,竇嬰什麼時候來,說了些什麼,又是什麼時候走,每一條都寫得清清楚楚。說是奏疏,可是怎麼看都像是口供,好像受審的不是竇嬰,倒是他劉德。
看着奏疏,樑嘯感慨不已。這藩王做得真夠憋屈的,難怪會自殺。早死早超生,省得活受罪。
樑嘯放下奏疏,考慮了很久,嘆了一口氣:“黃泉之下,河間王若有幸遇到先帝,恐怕少不了要挨一頓揍。”
天子愣住了。他等了半天,預想了很多可能的答案,卻完全沒想到樑嘯會這麼說。
“你說……什麼?”
“臣是說,河間王這事做得不妥。”樑嘯抖了抖奏疏,放在案上。“就這麼點事,居然就自殺了,這心志也未免太軟弱了,一點不像先帝,倒有些像臨江閔王。說得也是,他們可不是一母所生麼。先帝廢臨江閔王,又不立他爲太子,的確是英明之極。”
天子眼神一閃,聽出了一點意思,嘴角挑起會心的微笑。別的且不說,樑嘯至少是認爲他做皇帝更靠譜。他給河間王下了一個軟弱的評價,看似對逝者不敬,卻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理由。因爲劉德性格軟弱,先帝不立他爲太子。因爲劉德性格軟弱,所以他把自己嚇死了,誰也沒責任。
更巧妙的是,樑嘯同樣把先帝拉出來做了招牌。不立劉德爲太子是先帝的決定,你們覺得不妥,可以去找先帝理論。而劉德自殺恰恰又證明了先帝的選擇是英明的。這麼一個軟弱的人,如何能擔起統治天下的重任。
天子越想越覺得樑嘯這一招使得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卻又恰到好處的解開了目前的困境。只要能證明劉德自殺是他自己的問題,這件事就沒什麼麻煩可言了。
“那竇嬰呢,他就沒責任?”
“魏其侯當然有責任。正如先帝所言,魏其侯不夠持重。他又不是不知道河間王的稟性,還拿這樣的事去煩他。他雖然沒有殺河間王,卻也不能說一點責任也沒有。依臣看在,他至少是第三責任人。”
“第三責任人?”天子興趣大增。“那第一、第二責任人又是誰?”
“第二責任人自然是張湯。”
樑嘯不緊不慢,既顯得深思熟慮,又顯得比較慎重。這些天,他可沒閒着。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他既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決心,也做好了抽絲剝繭的腹案。如今機會擺在他面前,他才能如此從容。天子覺得他是信手拈來,又怎麼會知道他爲此死了多少腦細胞。
“張湯?”天子緩緩點頭。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樑嘯和張湯結了仇,要趁機給張湯下藥是毋庸多言。而竇嬰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如果不找一個替罪羊,陳竇子弟豈肯罷休。張湯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辦事不力,口供沒拿到,卻鬧得滿城風雨,將朝廷推入兩難境地,不殺他殺誰。
不過,天子並沒有輕易鬆口。“河間王的死和張湯有什麼關聯?”
樑嘯反問道:“臨江閔王的死和郅都有什麼關聯?”
天子眉心微蹙,一時不太想得通。郅都是逼死劉榮的直接責任人,竇太皇太后要殺他泄憤很正常,張湯卻和劉德的死沒什麼聯繫,爲什麼樑嘯要說他是第二責任人。
“陛下,河間王爲什麼會自殺?”
天子心中一動,他明白了樑嘯的意思。張湯雖然沒有逼死劉德,但他和郅都一樣,都是酷吏。劉德覺得自己說不清,不願意入廷尉府受刑,這種心理和樑嘯其實一樣,寧願在宮中戰死,也不願意去廷尉府受審,根本原因就在於廷尉府由張湯主持,不是說理的地方,所以不如自殺。
而竇嬰就是一個最直接的例子。他倒是去了廷尉府,結果被張湯打得奄奄一息。
從這個角度來說,劉德的確是嚇死的,而張湯就是嚇死他的那個人。說他是第二責任人,一點也不冤枉他。天子甚至覺得,張湯應該是第一責任人才對。
“那第一責任人又是誰?”
樑嘯眨了眨眼睛,沒吭聲。天子又催了兩遍,他還是不說話。天子恍然大悟:“你是說……我?”
樑嘯搖搖頭。他纔不會傻到那個地步,天子再大度,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是害死劉德的第一責任人。死道友不死貧道,人都是自私的,何況是天子這種以爲自己就是天的自戀狂。如果他肯認這個責任,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當然不是陛下,是秦始皇。”
“秦始皇?”天子的臉頰抽了兩下,想笑,卻又沒笑出來,想罵,卻又沒有罵出口。他自認對樑嘯的跳躍式思維有了足夠的準備,現在看來,還是遠遠不夠。他咳嗽了一聲,強壓罵樑嘯兩句的衝動。“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快說正經事。”
就連主父偃都哭笑不得,覺得跟不上樑嘯的思路。
“陛下,臣沒有開玩笑。”樑嘯誠懇地說道:“臣覺得,正是秦始皇集大權於一身,罔顧人情禮法,囚母殺弟,屠戮大臣,無所顧忌,將皇權變成了一個見人殺人,見神殺神的無敵兇器,迫使天下人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皆在皇權面前屏氣息聲,俯首就戮,若有不甘,唯有起而奪之的零和局面。臣聽說,高皇帝當年起意逐鹿天下,就是因爲他看到了秦始皇的無上威風……”
“你別說了。”天子沉下了臉,怒氣隱發。聽到這裡,如果還不明白樑嘯想說什麼,他也太傻了。樑嘯嘴上說的是秦始皇,實際上說的是皇權。換句話說,照着樑嘯這個理論推衍,他纔是劉德之死的第一責任人。他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兩步,站在樑嘯面前,沉聲道:“伯鳴,你知道我爲什麼不贊成你說的希臘制度嗎?”
樑嘯心裡咯噔一下,天子果然沒有放下這根刺,現在又重新舊事了。他不敢怠慢,躬身施禮。“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
“你帶回來的書,我幾乎都看了,後來又陸續派人收集了一些。對希臘的故事,我自認不比你瞭解得少。別的且不說,我先問你一句,希臘爲什麼會衰亡?”
樑嘯再次施禮。“請陛下指點。”
“因爲各城之間互不統屬,各自爲政。強敵入侵時尚不能一致對外,沒有強敵時更是互相征戰,連綿不絕。他們的衰亡就是因爲他們太自由了,每個城都只顧自己的利益,全無大局觀念。”
樑嘯目光閃動,卻沒有說話。他承認天子說得有道理,可見他所言不虛,確實對希臘歷史做過一番研究,而且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就贊成天子的觀點。
“希臘太遠,山東六國的故事也許更容易理解一些。山東六國,齊楚趙魏,哪一個不是堪與秦相抗的大國?可是爲什麼最後統一天下的卻是秦,而不是他們?若他們能團結一致,秦亡數矣,豈能等到秦始皇摧枯拉朽,稱皇稱帝。再說現在,若非天下一統,內無爭鬥,又豈能南平兩越,北驅匈奴?”
天子停住,吐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大一統有什麼不好,難道非要以鄰爲壑,殺得你死我活纔好?這種自由,得之何益,失之何損?”
樑嘯擡起頭,撫掌而笑。“陛下高見,臣爲天下賀。主父君,你雖然是趙國王室後人,如今卻是大漢子民,難道不覺得陛下此論高明,當得一聲贊?”
主父偃愣了片刻,也跟着拍起手掌。
天子有些意外,狐疑的看着樑嘯。“你也這麼覺得?”
“陛下,臣從來不反對大一統。”樑嘯笑嘻嘻的說道:“臣甚至可以毫不謙虛的說,臣奮不顧身,捨生忘死,正是爲了陛下的大一統而戰。若非如此,臣何至於年紀輕輕便落下腿疾?”
天子釋然,連連點頭。樑嘯的確沒有反對過大一統,而且正如他所說,他一直在爲他的大一統事業效力,幾乎所有的對外征伐中都有樑嘯的心血,不管他是親自上陣廝殺,還是出謀劃策。
“那你爲什麼還要提倡希臘制度?”
“陛下誤會了,臣提供研究希臘制度,卻不是提供希臘制度。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臘的制度是石,可以攻我朝之玉,卻不代表就應該取石而棄玉。陛下,你覺得臣說的對不對?”
天子想了想,微微頜首。“這麼說,倒是我想得簡單了。那你指責秦始皇又是何意,難道不是與希臘制度相呼應嗎?”
“陛下,臣只是覺得過猶不及。秦政也好,希臘制度也罷,其實都走了極端。欲求長治久安,還須調和兩者,取長補短,不使全無約束。就像河水一樣,水太少固然不好,可是水太多同樣不妥。欲使大河有益無害,就必須有穩固的河堤將河水限制在其中。一旦河堤崩潰,河水一泄千里,那就是害了。”
天子沉吟不語,若有所思。
“陛下爲天子,統御羣臣,撫育萬民。若兄弟之間尚不能相容,臣等外姓之人又怎麼能安心征戰?互相猜忌,有理難明,弱者如河間王只能一死了之,強者又當如何?陛下希望大漢以內弱者皆如雞犬,強者皆有異心嗎?”
樑嘯拜倒在地。“臣愚昧,然感於陛下恩遇,不揣妄陋,冒昧進言,懇請陛下爲千秋大業計,示天下以誠。俗雲: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陛下誠能集天下才俊之力,君臣同心,天下事,何足論?莫說兩越匈奴,即便是萬里之外,馬蹄所至,皆爲大漢疆土,能言之人,皆爲陛下子民,豈不壯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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