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頭面面相覷,沒料到名滿長安的平陽侯曹時會喊出這麼簡單的口號,這個口號不像儒生們高喊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像黃老學派喜歡唸叨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像法家喜歡說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
反倒有點類似諸子百家中地位和話語權最低的農家,整日和田地裡的莊稼相伴,每次各派大辯論時農家就躲在角落裡發呆,那羣人對治國安邦之策一竅不通,發言表述也全是田間地頭的那些瑣碎小事,讓許多志向遠大的書生們很是瞧不起,那羣農家子弟老實巴交悶聲不吭的就像羣老農民。
莫非曹時是農家?
不可能!
兩個人同時搖搖頭,農家的志向很少理想也很少,少府曹時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帶着強烈的個人色彩,在無爲體系裡不斷的折騰事力圖做有爲之臣,他的作爲被黃老學派內部視之爲離經叛道,衛綰幾次出言阻撓,直不疑既的和稀泥和小小的質疑都代表了黃老派的不滿。
這樣一個年輕有爲的九卿,絕不可能做個老實巴交的農家,起碼他們兩人是不信的。
胖胖的老頭一臉不解,來回踱着步子大搖其頭:“少府這句話很不好解,我有點看不懂他的意思。”
“不難理解。換句通俗的話是百姓均富裕。”
“百姓均富裕?似乎和《貨幣論》中民富國強的概念很契合。”胖胖的老頭方纔恍然大悟。
吃肉是貴族富豪們的權力,貧苦的百姓有許多一輩子沒碰過葷腥,即便先帝駕崩前下達馳山澤之利令。百姓可以如山林砍柴打獵下河撈魚採珠爲生,貧民們一年也見得吃上幾次葷腥,因爲捨不得吃,他們更願意把打來的獵物售賣出去,或者殺之雞鴨來招待遠方客人。
讓百姓們吃上肉蘊含着樸實的政治理念,脫胎於民富國強理論又比高大上的理論更通俗,普通百姓聽不懂長篇大論。他們只認準吃上飯吃飽飯吃到肉最實惠,家家戶戶有肉吃比什麼管仲治國。商君變法有用億萬倍。
胖胖的老頭心裡如驚濤駭浪非常震驚,往大里說曹時找到自己的思想努力貫徹,往小裡說也是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相比之下朝中百官公卿多半渾渾噩噩的當官。謹記蕭規曹隨的定製生怕逾越半步,只要江山社稷保持恆定狀態不在惡化下去,他們就非常滿足了。
做官幾十年的老油條也沒這個覺悟,爲政一方者的二千石高官多了不敢有所作爲的平庸之輩,這是理念的差距也是境界的差距,再一次見識到曹時的神奇,兩個老頭甚至懷疑他是神靈轉世有宿慧不昧。
不敢繼續想下去,繼續聯想只會得出非常扯淡的結論,那樣對自己的仕途對朝廷發展都不見得是好事。
胖胖的老頭長嘆一聲振作精神:“非常好的口號啊!一句樸實的話代表一任父母官的治民思想。我決定把這句話作爲我的執政理念努力貫徹。”
“我也是這麼認爲的。”
兩個老頭相視一笑,不在管那粟米的存糧多寡,揮舞着粗布短袖的布袍子繼續走。
鄭老默默額頭滿腦子糊塗漿。摸不清兩人一驚一乍的在作甚,前一刻還震驚的嘴巴可以塞進個雞蛋,下一刻就擺出知己懂我的表情笑呵呵的走開,莫非癔症病發作腦袋糊塗了?
南莊的閭里構成與長安城內的閭里相同,內外二層里門分別有兩道高牆攔住,區別是莊子裡沒有安排賤民的居住在兩道里牆之間。高爵者居住在內里門的右手邊,平民則居住在對面的左手邊。兩邊的牆把居住區隔開,中間的通道直達村子中央五個大囷的糧倉,還有村子裡存放武器的小型武庫。
由於野外的毒蟲猛獸衆多,所以漢律裡允許百姓攜帶短兵保護自己,武庫就是回到家卸下武器定點存放武器的倉庫,京師長安和雒陽有天下著名的大武庫,往下各郡的郡治也有中型武庫,再往下每個縣有小型武庫,到閭里一級有最小武庫,就連皇宮及三公九卿的府衙裡也都有各自的武庫。
自上古部落制往下民有國野之分,閭里內居住的叫國人,閭里外居住的叫野人,漢制下閭里也繼承國人制的基礎全民皆兵,裡面存放着每個村民的刀劍弓矢等武器,在需要使用時里正會打開武庫分發武器,片刻間就可以武裝起上百人的武裝。
最高級別的長安、雒陽武庫打開的時候,裡面存放着包括大黃弩在內的強弩,戰車、長戟、長戈、斧鉞、長矛等各類長兵器,只有軍隊列陣時長兵器的戰鬥力纔會凸顯出來,鎖住武庫需要的時候通過虎符會符再打開的制度,保證軍隊的穩定性和地方叛亂的易彈壓,吳楚七國之亂中叛軍始終沒有靠近雒陽武庫是勝敗轉折的關鍵點,這套制度保護着大漢帝國六十年風吹雨打未安然無恙。
武庫的大門是緊鎖住的,兩個老頭也沒打算進去伸頭探腦,不用看也能猜到裡面都是些普通軍械,別說強弩戰車之類戰略物資沒有,就是鎧甲盾牌也不可能有,無非是刀劍弓矢之類的小玩意,能傷人性命卻亂不了鄉里,在鄉里嚴密的管束體系下幾乎無法作爲。
敢胡亂作爲的遊俠、豪強刺頭到也有,但是關中境內顯然不可能存在的。
繞過武庫就是閭里的中心區,兩邊裡牆相隔的是兩側的居民區,中間有個小小的廣場,四周有幾排房屋正在忙碌。
此時恰好是秋收後的農閒。莊子裡的男人全去賽馬場的工地裡忙活,老弱婦孺就聚在一起紡線織布,編制柳條竹篾的笸籮。搓麻繩捏麻線,大到籮筐帽子魚簍和箱子,小到漁網魚竿無所不包,只要是日用品都可以從那裡找到蹤影。
漢初的手工業風氣非常濃郁,許多農民選擇農閒時節乾點事賺個小錢,還有些不願意耕田的很乾脆成爲純粹的手工業者,這些人並不是傳統意義上有市籍的商賈。而被稱之爲貨殖者的手工業從業者羣體。
廣義上農、牧、漁、礦山、冶煉都屬於貨殖者,狹義到具體職業就是單指從事手工業的人。出苦力挖礦鑿石的礦工不算在內,拉縴繩扛大包的力工不算在內,只有從事技術相關的行業的手工業者纔算狹義貨殖者。
漢廷非常擔心手工業的貨殖者越來越多,再聯合從事商業的商賈敗壞農耕的傳統民風。讓百姓放棄耕作滿足於更賺錢的行業而不是耕地,於是皇帝屢次下詔勸農桑,重農抑商打壓冒頭的商業風氣。
打壓是過程很緩慢,效果也不是特別理想,農民們依然會在農閒時賺外快,律法不能阻擋人們嚮往好生活的的衝動,只要他們的行爲不違法,僅憑几道勸農桑詔書是沒有作用的。
“咦,你們莊子裡紡的線很特別。怎麼顏色是五顏六色的?這樣的絹帛能賣得出去嗎?”
胖胖的老頭盯着一列紡車發呆,按照道理絹帛以白色爲上品,必須要在蠶育種時就要精心挑選。把那些吐絲顏色不正的全部踢出,別說五彩斑斕的蠶絲不能用,就是色差超過一定限度的白絲也不能用,色差較重的絹帛屬於劣質品,原本明明可以賣500錢一匹,有色差的最多隻能賣200錢。
紡線的小婦人頓時不樂意:“兩位長者怎麼說話呢?咱們莊裡的七彩帛被君侯親口誇獎過。只要咱們的七彩帛色澤純正沒有質量殺哪個的差錯,織出多少匹侯府就收多少匹。價格就按照市價是絹帛來收,您說我們的絹帛能賣得出去嘛!”
“可不就是,咱們莊自打去年出了一匹七彩帛,君侯就許了南莊的織錦優先採買權,色差大的彩錦侯府也收,只是價格要打個對摺,君侯說色差點也沒關係,用的染料少一點照樣能染出色澤純正的彩色絲綢。”
“二位看來不知道咱們君侯的本領,不值錢的彩帛到侯府裡染一染就成上好的綢緞售賣出去,據說宮裡的貴人們也在用咱們侯府的絲綢呢!”
幾個小婦人嘰嘰喳喳的唸叨着,兩個老頭覺得挺有趣就站定了仔細看,她們雖然在七嘴八舌的瞎聊着,手裡紡線的事卻一丁點也沒有放下過,小紡車呼呼的轉着像個快速翻滾的車輪,幾個三四歲到六七歲的小娃娃坐在小凳子上幫着引線,還有功夫拿着小玩具玩耍。
Www☢тTk дn☢CΟ
“彩色綢子到不失爲好主意,如果能推廣到內史郡裡也不知道能活多少人家,白絹還要再染色實在不方便。”兩個老頭深感認同。
絹帛價格之所以高,主要原因是養蠶育種繅絲紡織的鏈條太長,整個流程走下來消耗大把時間,投入的的人力物力非常多,次要原因是培育出色澤純正的白色生絲非常麻煩,對於小家小戶養點桑蠶賺外快而言實在太難了,產不出合格的生絲就等於白玩,紡出生絲再費力織出布帛也不值錢,前期投入大把精力和財力的農民血本無歸。
從生絲、織錦再到販賣絹帛繒練的供銷體系形成一條巨大的產業鏈,又要求極高的選育培養技術導致超高的門檻阻擋住小農戶的腳步,以平民百姓微薄的家底去玩耗費大量精力的育種是不可能的,於是生絲和絹帛的就被有錢的人壟斷住,這些有錢人裡包括豪強地主,包括外戚官僚,也包括諸侯王和列侯,當然皇帝手下的少府皇莊毫無疑問是最大的紡織業寡頭。
“打破堅冰,讓百姓得貨殖之利,同時保證農耕秩序不亂,平陽侯給我巨大的啓發呀!”瘦高老頭咧着嘴巴笑個不停。
胖胖的老頭興奮地說道:“丁兄說的不錯!我要在內史郡七十五縣大力推廣,不僅要推廣水車汲水之術,還要推廣七彩蠶絲紡織之術,農戶生產出的彩色絲帛還需要京師中的勳貴們多多支持啊!”
瘦高老頭立刻明白他的暗示,笑着連連點頭:“這個你放心好了,京師裡的染坊正愁着沒有足夠的原料開工染布,彩絲的色差總比白絹更容易印染。”
“大家快來看呀!這兩個小老兒傻了。”
幾個小婦人咯咯大笑起來,這個兩個老頭瘋瘋傻傻的一會兒仰頭大笑,一會兒自說自話的吹噓起來,好像自己是廟堂上的三公九卿,引來好事者圍觀大笑。
倆老頭也不以爲意,搖頭晃腦的往外走,迎面撞上袁種拱手道:“不知大農令與內史微服出巡,有失遠迎實在抱歉,我剛去通知了君侯,想必用不了多久侯府就會有人來迎接二位。”
“不必叨擾平陽侯休息,我們二人就是閒着沒事來這轉轉,今天的收穫頗豐正準備走,待我們倆向君侯聞聲好,就說我們改日會親自登門拜訪。”
兩人登上等候在莊外的四輪大馬車,在南莊男女老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揚長而去,沒過多久馬車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鄭老揉揉眼睛遲疑道:“莫非老朽眼花了,剛纔那兩個小老兒是朝廷中的大官?”
袁種哀嘆着終究是來晚一步,瞥見莊戶們還在發呆就說道:“您沒看錯,那就是中二千石的上卿,那位瘦高的老者是大農令丁吾客,矮胖的老者是右內史桓憲,他們是我從長安城裡請過來學習侯府富民術的,您在那兩位面前沒說過什麼不該說的吧?”
“袁先生了不起啊!連上卿也能請過來,老朽沒說過不該說的話,咱們莊子裡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鄉親們說是不是啊?”
鄭老一招呼,南莊的百姓立刻跟着起鬨亂喊,至於莊子裡大姑娘小媳婦笑話人家傻的事萬萬不能說,那兩個大官想必也不會計較村民們鬧出來的笑話。
“糟糕!兩位上卿已經回去了,我還得回去通知君侯,希望君侯沒有趕過來白跑一趟。”
袁種翻身上馬,急匆匆的趕回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