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建章宮的天樑殿內,劉徹惱恨的將密探送來的絹書拍在檀紫長案上。這一次他終於知道劉陵是怎麼得到了漢軍在朔方的佈防消息。
好一個不肯嫁人的淮南翁主劉陵啊,在她的手段下死了前越信侯韓成安,又來一個岸頭侯張次公,她倒是一手收服男人的好本事!
劉徹按下上涌的怒火,靠在曲木椅靠上雙指輕輕按着眉心,半晌後他擡起頭,睜開銳利的眼睛向蘇一吩咐道:“傳丞相公孫弘,太中大夫張騫,太僕公孫賀前來見朕。”
不久後遠在朔方的車騎將軍衛青收到了天子的旨意。天子劉徹給了他半年的時間營建朔方城,雖然只有半年,但也足夠他這個一代名將將朔方城打造得固若金湯。
元朔三年秋,經過三個月的周密作戰部署和半年的物資調配,天子劉徹總共發兵十萬征討匈奴。任命車騎將軍衛青帶領衛尉蘇建、左內史李沮,太僕公孫賀,代相李蔡和將軍李息等人分別從高闕、朔方和右北平全面出兵。
經過兩個月的奔襲作戰,在衛青的指揮下漢軍包圍匈奴右賢王王庭,斬敵三萬,共俘虜右賢王的小王十餘人,男女僕役一萬多人,牲畜達千百萬頭。多虧匈奴右賢王跑得快,不然他自己的命都差點丟在亂軍之中。
元朔三年年底,身披玄色雪氅在廊下賞雪的天子劉徹接到前方捷報後欣喜萬分,大喜之下他立刻命派特使姜宏捧着紫綬金章和大將軍印信千里迢迢來到朔方郡,拜衛青爲大將軍,並加封長平侯食邑六千戶,統轄所有將領。
兩個月後衛青凱旋而歸,第一次見到了尚未滿月的兒子。衛青爲陳瓊給他生下的這個孩子取名衛伉,滿月酒那天這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受父親的軍功蔭庇,被天子封爲宜春侯。
春風一度萬物復甦,轉眼間又到了皇族踏青普天同樂的上祀節。今年的上祀節因爲漢軍的大勝而格外的令人歡欣,貴族之間談論的全是那場年前的巨大勝利,京中的武職官員、軍旅的將軍校尉無一不以結交大將軍爲榮,那些各個軍中的將士更是想要一睹大將軍的風采,甚至在這個春天連天子劉徹的光芒都被衛青稍稍蓋了過去。
然而二十六歲位極人臣的衛青本人卻還是那麼謙遜內斂。他在軍中自是疏毫快意,但只要回到長安便分外謹慎自律對士大夫尤其禮讓,私下裡既不收養門客也不聯絡官員,除了上朝入軍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留在家中研究進一步討伐匈奴的策略。
“大將軍也太低調了,聽說除了宮中陛下設宴,其他朝臣的邀請全都辭謝,這可有點不像話。”灞河邊散步的世子夫人李吉兒說。
隆慮長公主擺着手帕接口道:“別說朝臣了,外人咱就不提了,就連我們隆慮侯擺的酒大將軍都不肯賞光呢。”
兩位嫂子把話說得這樣直白讓走在中間的陳瓊很不好意思,她纔出月子不過二十幾天,豐滿的臉頰上染着一抹紅暈,低着頭有些尷尬的笑道:“長嫂和長公主切莫誤會,大將軍是不願勞煩各位大人,又怕厚此薄彼讓其他大人心中不喜。”
“玩笑罷了,你還當真了。”隆慮長公主笑起來,調侃道,“臉都紅了。”
原本以李吉兒和隆慮這樣的高貴出身對陳瓊這個庶女真的挺看不上,這麼多年過去也沒派人到別院看過她一次,也就是陳瓊命好如今嫁了衛青。衛青幾番大破匈奴軍功至偉,大漢上下從萬民到天子無一不對他刮目相看,那些貴族女子也都視他爲天下英雄,陳瓊嫁了他又很快生下嫡子自然身價也就跟着漲了起來,越來越和堂邑侯府的女主人們親切起來。
“在說什麼呢?”
三人聽到聲音轉過身去竟看到陳嬌帶着侍女走過來,於是都驅前行禮,在這春光明媚的灞河邊聊起日常閒話。
隔岸爛漫的桃花樹下,衛青獨自一人站在河邊望着河水出神。
“舅舅,你一個人想什麼呢!”
衛青猛然回神見河中自己的倒影旁邊已然多了一個高大俊朗少年。
霍去病剛剛與友人策馬回來心情極好,遠遠看到衛青一人便跑過來了。
“舅舅,你可不知道,我遛馬一路走過來一路都在聽人議論你,看樣子巴不得找到你好好攀談結交一番,沒想到你跑這裡躲清閒呢。”霍去病爲人恣意灑脫桀驁不馴,能入得了他的眼的人真不多,但在衛青這個大英雄將軍舅舅面前,他還是一副少年模樣。
“哪裡是躲,不過這邊風景好些,過來看看罷了。”衛青淡淡一笑,將視線從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轉開,淡然的看向一旁盛開的桃花。
霍去病也知道衛青好清靜不喜結交權貴,但他往日在府中卻很喜歡與自己過上幾招,或者跟他論論兵法策略,所以霍去病一直覺得舅舅是個爽朗隨和健談愛笑之人,今日態度這樣漠然還真有點不習慣。
霍去病不知衛青在外如何慎言謹行,此時就更覺得衛青態度奇怪,好像有點刻意的迴避,他年少好奇不由就順着衛青的目光看過去——除了一樹粉雲一般的桃花似乎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一樹桃花罷了,就算開的再驚豔再美麗對霍去病而言也沒什麼吸引力。他自然覺得無聊,扭頭一看卻一眼看到了對岸的陳瓊。
“哦”霍去病恍然大悟似得笑了,就好像真的發現了舅舅的秘密,他三兩步走過去隨手摺了一枝桃花遞給衛青道:“舅舅,你想給誰送桃花吧?”
衛青一怔,看向霍去病的清淺瞳仁裡混雜着一抹難以言說的意味。
“我看到舅母在對岸呢。”霍去病以爲舅舅被他看破了,得意一笑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他晃了晃手裡衛青沒接的桃花道,“我可是把花都給你折下來了,男子漢當機立斷,舅舅,你可別婆婆媽媽的。”
霍去病對這位溫柔漂亮的舅母還是很滿意的,他當年看了陳瓊的畫像就覺得她長得很不錯配得上舅舅,等到她嫁過來舅舅就出徵了,她更是盡心侍奉一手帶大霍去病的外婆,細心料理家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霍去病難免對她生出一些親人的好感,所以儘管霍去病性格倔強好強桀驁不馴兩人相處的也算融洽。
衛青已然收起了方纔眼底那抹一閃而過的情緒,他見自己一手教大的外甥竟然用一副老成的口氣教育起自己來就不由失笑,負手而立也不接那桃花,看着高高大大卻仍然帶着些男孩青澀的霍去病只是搖頭淡笑。
霍去病卻被他的態度搞的很不開心,他最不喜歡被衛青當做小孩看待,此時心中甚是不快,收回了拿着桃花的手昂然不悅道:“既然舅舅不肯去,那我便代舅舅去。”
他說着就一轉身跳上馬背,一拉繮繩回身就朝木橋跑了過去。
“去病!”衛青沒想到霍去病這樣我行我素,待要去攔住他他卻已經打馬跑遠了。
河對岸陳嬌正與陳瓊隨意的說着話,隆慮長公主早就和李吉兒去其他幾位侯夫人那裡聊天了,現下就餘下她們兩人敘話。
一座木橋本也不遠,霍去病不過片刻就策馬過了橋,來到距離陳瓊不遠的地方翻身下馬向她走去。
霍去病從來都只在獵馬武藝上下功夫最不齒結交權貴子弟和小兒女之事,所以那些夫人公子他一概不認得也不放在心上,當然憑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就更不可能見過皇后陳嬌了。
他只是向着正對她的陳瓊走過去,完全沒有在意舅母身前那個背對着他穿着各色繁花織繡錦衣,頭戴赤金紅寶石散花流蘇釵的女子了。
“舅母。”
陳嬌聞得身後一聲洪亮的喊聲不禁回頭,正看到一個身長七尺綜褐獵裝的英挺少年手執一支桃花大步而來。他眉眼英武高鼻豐脣,臉上帶着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特有的神氣表情,描金黑靴檀墨發冠,那黑髮束在頭頂映着日光竟濃黑的閃出光亮來。
好一個年輕的英武少年。陳嬌不禁在心中感嘆。
她打量霍去病,霍去病也在打量她。其實方纔她一回眸最吃驚的就是年僅十六歲的霍去病了。
他的第一感覺是:怎麼有兩個舅母!不過再仔細看兩眼這種感覺便消失了。還是不一樣,甚至差的有點多呢。
大概是因爲不及剛剛生產的舅母豐滿,她的眼睛似乎比舅母還要大一點,黑黑的瞳仁映着光在重疊若海棠花瓣的眼瞼下更顯得俊美俏麗;她的脣似乎比舅母更接近完美的長菱,脣珠飽滿脣線分明,好像夏日裡令人垂涎的櫻桃;她的鼻尖似乎比舅母更加嬌俏,這樣看過去總是覺得怎樣瞧都看不夠那美麗的弧線。
但是隨着他打量那女子的時間越來越長她似乎不高興了,兩彎遠黛眉凝起,凜然尊貴的目光從那雙杏眼中透出,那種壓抑的感覺越發令人不敢逼視了。
可是霍去病不是旁人,他天生偏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越是覺得壓抑他就越是要看過去,哪怕他心裡都因爲這目光而感到有幾分不舒服。
霍去病全神貫注只顧着對抗那股不同常人的氣勢,卻已然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更忘了眼前的是位貴女,這樣盯着別人首先就失了禮數。
陳瓊見霍去病盯着陳嬌一雙虎目裡隱隱升起了敵意,頓時心中一凜,連忙喚道:“去病,不可無禮!”
霍去病這纔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方纔的失禮很尷尬,但他性格好強又出於少年最好面子的年紀,一時偏開視線還有點開不了口道歉。
“娘娘恕罪,去病不認得娘娘,衝撞您了。”陳瓊走上前去拉了無所表示的霍去病一把道:“去病,這是皇后娘娘,還不行禮呢。”
“皇后?”霍去病驚訝的看着陳瓊,似乎覺得能在這麼隨意的場合下見到皇后很不可思議,但他儘管驚訝卻還是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就算是普天同樂的上祀節,臣子見到天子和皇后也要行簡禮,像霍去病這樣得知了陳嬌身份還大木樁似得杵着也真是絕無僅有。
“那還有假的,快行禮,別讓大將軍失了禮數。”陳瓊小聲道。
霍去病眼下最爲人所知的身份還是大將軍衛青的外甥,所以她的一舉一動在社交場合都代表了衛青,他失禮就是衛青失禮,他丟人就是衛青丟人,所以陳瓊纔有此提醒。
可是霍去病是真的不喜歡被別人代表,更不喜歡被別人的陰影或光環籠罩,就算是他的親舅舅衛青也不行。
他有點反感,但還是因爲自己方纔的失禮而自覺有虧,低頭抱拳草草的行禮道:“霍去病拜見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