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搖頭無奈笑道:“大王見笑了,此次平城地動事出突然,有不少軍中將領的妻妾在平城遇難,其中就包括一位衛青副將的妻子。我這副將也是性情中人,對髮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幾日打聽下來有人說見過他的妻子被匈奴大軍帶走,所以衛青此來,特地請大王……”
“衛大將軍。”右谷蠡王忽然打斷了衛青,和悅的微笑已經變作了爲難和責備,“大將軍多年征戰應該知道戰爭就是戰爭,戰爭的規矩很難因爲私交改變。自冒頓大單于以來,漢匈兩國交戰數不勝數,哪一次的戰俘回國不是相互置換的結果?本王可是從來沒見過大將軍這等做派,直接就找上門來要人。要真是大將軍的姬妾,本王今日還賣給將軍一個面子讓將軍帶回去,可是別人,恕本王無能爲力。”
右谷蠡王說的確實是事實,自漢兇開戰以來的百年時間裡,兩國相互虜民無數,要是都能通過簡單的討要救出百姓,那麼也不必費那麼大力氣作戰了。衛青早知討要戰俘的規矩,因而也早對右谷蠡王的這套說辭有所準備。
“大王說的是,衛青自然會按邦交規矩辦事,如果這位夫人真的在大王軍中,衛青願用匈同等身份的奴戰俘交換。這位夫人衛青也曾見過,還請大王先讓衛青看一看帳中女俘。”衛青說起這番話來語氣自然平順,聽不出有什麼問題。
“好,既然大將軍要交換戰俘,本王就沒什麼可說的。”右谷蠡王說完大手一揮用匈奴語吩咐道,“把那些漢女都帶上來。”
“大王且慢。”
“大將軍?”右谷蠡王狐疑的看着打斷了自己吩咐的衛青。
衛青起身道:“畢竟是軍中女眷,還請大王按照我漢家規矩,至□□相見,勿在人前。”
衛青是個極其心細之人,他恐怕陳嬌在這些漢女當中,若是讓她以女俘身份當衆爲匈奴文武評頭論足,對她來說必然是一種折辱,衛青知她烈性高傲不願讓她受辱。
“如此,來人,在□□另開一宴,本王與大將軍對飲。”右谷蠡王說完對衛青一笑,眼中滿含深意,嘆道:“衛大將軍,心細如髮啊。”
明亮的□□營帳中,衛青端坐在客座首座,看着兩名匈奴士兵引着八名同樣布衣着裝的漢女入內,沒來由心底竟有些緊張,打了十幾年硬仗,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這種的感覺了。
“大王就只帶來了這些漢女?”衛青側頭問。
“衛大將軍不妨看過再問,如果衛大將軍要找的人真的在本王帳中,應該就在這裡。”
只有八名女子,實在太少了,右谷蠡王的部下不可能就擄來這麼一點女子送回來。衛青已經有些懷疑了,只選八人,是不是右谷蠡王察覺了什麼。
懷疑雖懷疑,但衛青沒有什麼可猶豫的,如果他看到了陳嬌他就一定要把她帶回去。
“把你們的頭都擡起來。”右谷蠡王用漢語對低頭跪成一排的漢女說完,看着衛青做了個簡單的手勢,“大將軍請。”
衛青只看了一眼目光就定格在素顏脫俗的陳嬌臉上。他立刻一步上前把她扶起來道:“夫人請起,衛青來遲。”
陳嬌下午被匈奴人拉出氈帳後就被帶去了另一處營帳,應該是右谷蠡王閼氏的羣居之所,在那裡有匈奴女子爲她們梳洗,而後準備了同樣的衣裳讓她們換衣待命。雖然奇怪又心中忐忑但陳嬌還是在意外的情況下見到了衛青,她實在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要見的衛青就這麼站在了自己面前。
陳嬌不是不激動,那種在流徙外族舉目絕望的生活中遇到一個故交朋友的感覺真不是一般話語所能形容,她甚至能夠感到鼻腔的酸澀和眼眶的灼熱。可是她看着衛青,餘光又看向目光陰晴不定的右谷蠡王,激動的心情便不得不因理智平復下來。
現在不是亮明身份立即相識的時候,既然衛青能夠在這裡必然有他出現的原因和跟右谷蠡王交涉的理由,她如今不知道衛青的理由和想法,那麼她只要靜觀其變就好,無論如何也不能失言打亂衛青的計劃。
“大將軍。”陳嬌低聲輕輕喚了一句然後看了一眼大寒,示意衛青還有她的存在,而後就立身站定再不言語了。
衛青看向陳嬌時眼裡是熱切的興奮光芒,但當他轉身再看向右谷蠡王時,他的眼中卻只剩下了淡淡的欣喜:“大王,多謝大王成全,找到了這位夫人和她的侍女。”
右谷蠡王笑了,笑容裡意味深長,他說:“大將軍,你確定這位就是你要找的部將夫人,而不是一位漢室貴族嗎?”
衛青和陳嬌聞言心中同時一震,但他們都沒有動,陳嬌仍是低眉而立,衛青卻若無其事的笑道:“大王何故如此說?”
右谷蠡王輕笑一聲負手淡淡道:“本王年輕時第一次前往長安面見前朝天子文皇帝,有幸見到並請求迎娶文皇帝的嫡長女館陶公主,也就是你們當今天子的姑母,皇后的母親。當時雖然未能獲得文皇帝的應允,但本王年輕時對這位公主一直十分留戀,收藏了一幅館陶公主的畫像,很巧,今日看這位夫人的形容,竟然有許多相似,而大將軍又專爲她而來,不禁讓本王聯想頗多呀。”
右谷蠡王看着一時無話的衛青和陳嬌,頗有些自得的笑道:“本王還在當日繳獲的一些珠寶中找到了幾樣你們漢宮中的飾物,這小小的邊地平城,女子的御用之物真是難得一見吶,大將軍現在還不打算一五一十告訴本王來意嗎?本王雖然好客,但是我匈奴人一想最討厭謊言,如果大將軍不打算據實相告,那麼就不要怪本王不做你的朋友。”
陳嬌臉上雖然沒有表示但她的心跳的很快,從右谷蠡王的言語中可以判斷他還不能斷定自己就是漢庭的皇后,或者皇后失蹤的消息想必還未傳到這裡。可是多智的右谷蠡王已經猜出了她出身不凡,只要有了漢室貴族的身份,那麼衛青今日想把她無條件從這裡帶出去就幾乎不可能了,弄不好連衛青自己都難以脫身。
陳嬌看向衛青,見他依舊沉着,心想此事她什麼都不清楚無法與衛青配合,只好咬緊牙關讓他來解決了。
“大王真的要讓衛青據實相告?”衛青臉上客氣的笑容散去,變得沉抑起來,“衛青說了,如果恐怕大王還把衛青當做朋友,那麼您連交換戰俘的機會都沒有了,大王確定還要聽?”
“大將軍但講無妨,本王洗耳恭聽。”
衛青笑了一聲,毫無徵兆的把陳嬌拉到自己身邊,握住她的手,整個人好像都釋然了。
“大王,其實這位夫人是衛青之妾。”
不但陳嬌暗自吃驚,連右谷蠡王也是吃了一驚,看着衛青脫口道:“你的妾侍?”
“正是。”衛青答得很自然,微微一嘆道,“大王應該聽說衛青一年多前髮妻仙去,爲此消沉良久。髮妻爲我育有三子,情投意合,突然過世衛青實在很難接受,於是訪遍長安才尋來了這麼一位與我妻室容貌相似的女子。”
衛青停了一下繼續道:“大王說她神似館陶大長公主此話不假,大王既然對大長公主有所瞭解自當明白她與大王錯過一段姻緣後嫁與堂邑侯,而衛青之妻便是堂邑侯與大長公主第四女,如果大王不信衛青所言,儘可去找人打探。至於宮中飾物,衛青曾經也將天子所賜贈與她,故而有一些也不足爲奇。”
皇室關係盤根錯節,匈奴跟漢室又連年戰爭,宮廷之間很少往來,右谷蠡王就算當年仰慕過大長公主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到底有過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就算是遠嫁的南宮公主走時也只知道大長公主有孕,至於後來大長公主有沒有再生其他兒子或女兒她都不知道,更何況右谷蠡王,他最多知道館陶的大女兒嫁給天子罷了。
至於打探,衛青就更不擔心了,名義上無論嫡庶陳家兒女都是大長公主與堂邑侯的子嗣,除了宗室貴族之間瞭解的清清楚楚,其他人就知道衛青娶的是堂邑侯和大長公主的四女兒,這一時半會的右谷蠡王上哪裡去找長安皇族問個明白。
“竟有這樣的事。”右谷蠡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片刻後點了點頭像是自語道,“本王幾年前似乎也在大閼氏那裡聽說過大將軍與天子似乎是你們漢人所說的連襟關係。”
陳嬌見衛青臨危不亂想出這個藉口幫自己脫身終於鬆了口氣,可是剛纔的緊張退去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衛青攥在手心,一時間竟有些不自然,不過眼下還真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
“既是如此大將軍爲何不早告訴本王,繞了這麼一個圈子。”右谷蠡王笑說。
衛青笑嘆道:“衛青亦是看中名聲,兩軍交戰一方主帥竟爲一女子前往敵營,此事傳揚出去,恐怕天下恥笑。”
右谷蠡王大笑道:“大將軍俠骨柔腸膽色過人,日後必將是一段佳話,何來恥笑之說。既然如此,就請大將軍和夫人入席吧。”
右谷蠡王雖然是匈奴人卻十分講求禮數,既然招待衛青就必然不會草草了事,所以第二次開宴後歌舞樂曲還是少不了的。
席間陳嬌就坐在衛青旁邊與他同席,大寒站在她身後。衛青很照顧陳嬌的感受,並不與她過分親近,但爲了表現他們的關係,他也不會離陳嬌太遠,席間就一直爲陳嬌佈菜。
匈奴的烤全羊端上來以後,衛青抽出匕首先用酒淋溼再讓林峰於火焰上烤乾消毒,都做完以後才親自動手將羊腿上的肉片片割下放在陳嬌盤中低聲道:“匕首是感情的,多吃點東西。”
陳嬌覺得衛青給她傳遞的信號就是:趕快吃,多吃點,吃飽了纔有力氣逃走。
這個深入人心的信號讓陳嬌也沒打算客氣,她已經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即使習慣了少食也勉強自己多吃一點,跑起路來也好不給衛青拖後腿。
“這位夫人竟然是大將軍妾侍,可真是讓本王空歡喜一場啊。”右谷蠡王與衛青飲酒後說。
衛青放下酒杯淡笑道:“大王雖然有言在前願將衛青的妾侍奉還,但衛青回去後還是會遵守之前的約定將匈奴戰俘還與大王,斷不會白白讓大王邦衛青。”
“大將軍誤會了,本王不是在乎這個。本王原以爲這位夫人定是與館陶大長公主有關係,是漢庭貴族一員,原想漢家天子在雁門,既然漢室看重宗室就可以用這宗室女子與他談談條件,換得大將軍雁北退軍不要逼得本王夜不能寐,看來是想錯了。”
衛青極輕的哼笑一聲道:“右谷蠡王說笑了,大漢疆土,有衛青在一日,便是寸土不讓。若是大王急不可耐想要收回雁北全境,衛青隨時奉陪。”
“大將軍之意本王明白了,本王也說了,若是大將軍的人大將軍自可帶走,本王交大將軍這個朋友。可若是大將軍欺騙本王,那就不要怪本王了。”
衛青脣角微揚,慢慢的品着酒道:“難道大王還不相信衛青?”
話正說到此處,衛青身邊的陳嬌忽然“唔”的一聲掩住了口,甩下銀箸來不及多說就跑向了帳外。衛青臉色馬上就變了,倏然起身大步追了出去,連身後的護衛簡峰也跟了出去。
右谷蠡王坐在主位上沒有太大的反應,眼神示意兩個匈奴侍女過去看看,然後招來近衛道:“派人去查查衛青妻族的事,儘快來回。”
帳外衛青追上靠着旗杆乾嘔的陳嬌急切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陳嬌躬着身體擺擺手,餘光看到那兩名掌燈追出來的匈奴侍女,她攬過衛青靠在他胸口手擡手撫上他的脖頸示意他低頭,被陳嬌忽如其來的倚靠弄得有些怔忪的衛青很快就回神會意,立刻附耳到她脣邊。
“假的。”陳嬌的聲音好輕好輕,在衛青的耳邊氣息暖暖的,“右谷蠡王已經懷疑我們了,再待下去會更明顯。”
衛青明白了,右谷蠡王精明異常,席間幾番觀察就對他們的關係產生了懷疑,陳嬌是想借故離開,如此便不會暴露的更明顯。
“先休息一下,簡峰,去拿些水來。衛青也是聰明人,她抱着陳嬌配合她演戲。
這時大寒已經捧着水杯快步走了上來,陳嬌接過喝了一點水,靠着衛青虛弱道:“大將軍,我想休息了。”
走出帳外的右谷蠡王聞言便道:“本王已經命人爲衛大將軍和夫人以及幾位勇士準備了休息營帳,既然夫人身體不適就請與大將軍到帳中休息吧。”
衛青點頭,轉身從簡峰手中拿過自己的披風動作輕柔的披在陳嬌肩上,而後將她橫抱在懷中對右谷蠡王道:“多謝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