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右谷蠡王唸了一句,哼笑道,“衛青不會白來,這個時候拜訪,目的必然是二者其一。要麼,他是爲我們剛剛取勝的這場大捷而來;要麼他就是奉了漢家天子搞得什麼陰謀詭計,想要領兵出其不意爲漢庭扳回面子。”
陸步忽點頭道:“大王判斷不差,依屬下看,衛青此來第二種可能更大,如果沒有詭計他怎敢在如此形勢下前來大王的王帳?聽說漢庭天子現今就在雁門關巡視,很有可能真的給了衛青什麼指示,漢人狡猾多詐,不得不防。既然大王料定衛青此來多有可疑爲什麼還同意了呢?”
“就是因爲不知道衛青到底要耍什麼花招我們才更得見見他,漢人兵法有云,將計就計見招拆招,本王就不相信衛青他真是天神下凡,在本王的數萬大軍中能翻出什麼風浪。或許,就有意外收穫呢?”
陸步忽疑惑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你去查查繳獲那些珠寶和被俘的女人,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之處。萬一衛青今日來是爲了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我們也要知己知彼早做準備。” 右谷蠡王吩咐完忽然又道,“這樣,你把那些女俘都帶進來,本王親自看看。”
不多時陳嬌和一羣漢人女子就被匈奴兵押進了大帳,她低着頭,身體微弓,表現的極爲不起眼,與那些普通的漢女並無二致。
右谷蠡王鷹隼一樣的藍眼睛在這些女子身上掃過,他並沒有說什麼廢話,站在大帳正中用標準的漢化道:“說說你們叫什麼名字,都是哪裡人,做什麼的,怎麼到了平城關,再把你們的手亮出來讓本王看看。”
陳嬌雖然認不出年幼時曾見過的右谷蠡王,但比其他帳篷都要大而豪奢的王帳她認得出來,能在王帳中穿着絲綢便服又氣派不凡的中年匈奴人,就只可能是這座王帳的主人右谷蠡王了。
右谷蠡王這個人陳嬌並不陌生,他是匈奴大單于伊稚邪的叔叔,對漢文化頗有研究,景帝時代曾多次出使過長安,當年君臣單于過世,伊稚邪即位他也出了不少力,一直被伊稚邪視爲智囊心腹,可以說現在在匈奴的地位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漢女們來了匈奴營地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幾天以來都只是在匈奴人的看管下嚶嚶哭泣,現今見到匈奴的右谷蠡王哪裡敢不依他言,都顫抖着伸出手一個個小聲回答自己的姓名出身等問題。
右谷蠡王一一聽着也不答話,目光都在這些漢女張開的手掌上。
“妾林寒,漢齊呂縣人,與家妹隨夫婿前來平城販賣即墨貨產。”
右谷蠡王站在大寒面前,聽她報過出身後竟然拉起了她的手,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你家中情況如何。”
“尚可。”大寒不明其意,低頭回答道同時心跳加速。
右谷蠡王沒再說話,放開她走到陳嬌面前,聽陳嬌道:“漢齊呂縣人,林嬌。”
“你是她的妹妹?”右谷蠡王淡聲問,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是。”
陳嬌簡單的答,仍是低着頭,接着她就感受到一隻溫暖乾燥又有些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右谷蠡王慢慢握緊她的手,似乎在感受什麼,然後放開她,聲音很輕的笑了。
“大王,我比姐姐嫁的好,她嫁與商賈而我入官宦世家,後來喪子離家才寄居在姐姐家中。”陳嬌的聲音也很平靜。
“哦?你知道本王在想什麼?”右谷蠡王說漢話其實很好聽,不急不緩,音調平和厚重。
“不,只是猜測道大王觀手的用意,怕大王誤會。”陳嬌淡聲回答。
其實從右谷蠡王讓她們伸出手的時候陳嬌就知道這是一個很難應付也很聰明的匈奴人。他看手甚至摸手的用意不是他好色更不是有什麼癖好而是在判斷她們的出身,再結合這些漢女的自述從而推測她們有沒有說謊。
大寒是宮廷女官,雖然在宮中讓她親自做的活計並不多,但總有陳嬌需要她做的針線和日常服侍,因而她的手雖然無皮無繭包養較好但總歸能夠看出一些常年做活的痕跡。而陳嬌的手不但沒有任何痕跡,抓握之下還能感受到極度的柔軟和細膩,這便不是一般養尊處優的女子所具有的手,必然是精心養護之後纔會有的手感。
右谷蠡王淡淡笑了笑,眼角細碎的皺紋顯露出來,他向身後的副官使了個眼色,沒有再對陳嬌盤問下去,又去觀察下一名女子的手了。
等這三十幾名漢女被一一看過之後,右谷蠡王坐回主位道:“帶出去吧。”
有驚無險。陳嬌心裡終於舒了口氣,起身正要跟着那些女子出去,忽然又聽到了字正腔圓的渾厚漢音:“等一等。”
漢女們腳下腳步一頓,都起了一身冷汗,有些害怕的看向主位上的右谷蠡王。
右谷蠡王已經起身走了過來,他站在陳嬌身邊道:“把臉轉過來,擡起頭。”
大寒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她以爲陳嬌會被發現,全身都緊緊的繃起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見陳嬌慢慢轉過身擡起頭,沾了灰的面孔上一雙漂亮的眼睛低垂眼簾,長長的睫毛緩緩擡起,看向比她高大許多的右谷蠡王。
看着這雙眼睛右谷蠡王的眉心蹙起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襲上心頭,卻終究想不起到底在什麼地方什麼人的臉上見過。
“大王。”正在這時一名匈奴高級將領走進大帳,右手撫胸向右谷蠡王行禮並用匈奴話道,“回稟大王,剛接到傳信,大單于使節已經離漢五日,返回途中將到王帳拜謁大王,使團一行不日即到。”
右谷蠡王同樣用匈奴語道:“大單于王庭的神聖使者已經光榮歸來了嗎?很好,本王今晚招待過漢朝將軍衛青的拜訪,從他那裡試探一下漢庭天子的詭計,正好與使節商議如何對付衛霍率領的漢軍。”
右谷蠡王顯然更在意使團這件事,他擺擺手讓人將漢女們帶下去,開始詢問匈奴使團的情況。
因爲聽得懂匈奴語,陳嬌出了大帳心中就開始盤算,如果今晚衛青會來,那麼衛青來的什麼目的是什麼呢?顯然衛青不可能是來通風報信通敵判國的,對衛青的人品陳嬌還是很有把握,況且就算通敵也沒有一軍主帥大張旗鼓親自前來的道理。
雖然現在弄不清衛青此來的目的,但既然衛青來那麼陳嬌總是多一個逃出去的機會,她相信只要自己能與衛青取得聯繫,衛青一定會盡全力幫他脫險。可是她現在完全被限制了自由要怎麼才能跟衛青取得聯繫呢?
陳嬌正在女俘所居的氈帳裡苦想,幾個匈奴衛兵就走了進來,爲首的一個拿着一份羊皮名單,點着帳篷裡被編了號碼的幾個漢女高喊,每點一個人,那女子就會被兩個匈奴士兵帶走,陳嬌和大寒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人強行拉起帶出了帳篷。
傍晚時分,夕陽金色的餘輝散落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碧青卻並不算高的綠草隨着晚風一浪接一浪的浮動,被多情的春風撫摸成各種形狀。遠處的高山逶迤在地平線上,背光的逡黑輪廓蒼勁迤邐,恍若臥龍。
“大將軍,前面就是右谷蠡王禪姑衍的大帳了。”衛青的護衛隊長簡峰勒馬提繮對身後不遠處的衛青說。
衛青打馬上前看着矮丘下連綿不絕的右谷蠡王營帳,對身後十四名精挑細選武藝超羣的護衛轉身道:“今日重任在身,還望諸位協助衛青,共赴狼穴。”
“大將軍隻身犯險,我等欽佩之極,能跟隨大將軍出生入死三生有幸,粉身碎骨絕無怨言。”年輕的近衛將士紛紛表示。
“好!”衛青眼中閃動着堅毅又欣慰的光,他向這些年輕人握拳拱手。護衛們連忙低頭抱拳還禮:“全憑大將軍吩咐!”
衛青的目光久久凝視着匈奴大帳似乎在觀察它大體的走勢和佈局,片刻後他挺身舉鞭高聲道:“走!”
“大王,衛青及其部將已經接近大營!”探馬跑入大帳稟報。
“來了多少人?”陸步忽立刻問。
“據觀察包括衛青在內,總共十六人。”
“十六人?!再無兵馬接應?” 陸步忽吃驚的問。
“沒有。”探馬報的簡潔迅速。
陸步忽的臉色都變了,他是右谷蠡王最倚重的幕僚,凡事都要思慮再三,是個謹慎周全之人,現下聽說衛青帶着十幾個人就敢獨闖匈奴王帳,實在震驚到難以置信,習慣性的認爲衛青一定有陰謀。
“大王,衛青區區十幾人就敢前來我匈奴大帳,他這是什麼意思?”
右谷蠡王終究是城府極深穩如泰山的匈奴重臣,他擡手示意陸步忽不要再說,起身負手踱步到大帳前,思慮片刻後脣邊掛出一絲意味深藏的笑容:“好,好一個衛青,好膽色!走,跟本王去會會這位而立之年的漢庭大將軍。”
右谷蠡王王庭大帳的入口處,禪姑衍親自帶着王帳官員武將來到了營口。
“哪位是衛大將軍,讓本王好好瞻仰名將風采。”
衛青一行人剛勒住馬,右谷蠡王禪姑衍就親自迎了上去。
“右谷蠡王有禮。”衛青走上前去向熱絡迎上的右谷蠡王抱拳點頭翻身下馬,言談舒朗大氣,“衛青匆忙來此,有勞大王盛待。”
衛青今日未着鎧甲,一身藏青戎裝,頭戴黑玉高冠,腰繫銀邊綬帶,身披一件玄黑紅裡的薄氅披風,騎乘在神駿的黑色馬王上,頎長英挺,風姿颯爽,果真有一代名將的瀟灑和威儀。
已過五旬的右谷蠡王審視着眼前高俊穩重好爽英武的衛青不禁暗暗點頭:好一個不凡人物,目光如炬顧盼生輝,英氣凜凜正當盛年。
再看衛青身後那些身着輕甲的青年護衛,一個個高大英挺,滿面精銳之氣。只是好雖好,可是看過去也不過十幾個人,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強將手下無弱兵。可就這麼幾個年輕人也敢護着一軍主帥深入敵營,是不是也太小看了他們大匈奴的勇士們。
右谷蠡王想到此處心中就有些不快,但他並未表現出來,只是將衛青迎如帳中後小聲在陸步忽的耳邊吩咐了幾句。
右谷蠡王宴帳中早已擺下了盛大的酒席,衛青入座後,右谷蠡王與他一陣熱絡的寒暄,衛青均笑答接應。其間匈奴文武官將列坐其間,無一人不對衛青好奇,都在暗中觀察。只見衛青端坐席間,雖然如沐春風的笑容常在臉上,可眼中畢竟帶着軍旅中人特有的肅殺和威儀。
酒過三巡,席間一些匈奴武官就開始蠢蠢欲動,終於有一人起身出列行撫胸禮,挑釁般的看着衛青向右谷蠡王說了一番匈奴語。
衛青多年與匈奴作戰如何不會匈奴語,只是他更願在這場合使用漢語,有意裝作聽不懂那匈奴人的話,低頭只是自得飲酒。
“衛大將軍,打擾將軍雅興。”右谷蠡王聽完那高大匈奴武官的陳情,笑對衛青道,“衛大將軍的名聲在我匈奴可是如雷貫耳,多少匈奴勇士都盼望能有機會與大將軍一較高下,今日承蒙大將軍擡愛來到本王帳中,如不嫌棄,不如請大將軍對這些年輕武士指點一二如何?”
衛青自然明白右谷蠡王打得什麼主意,一來他是想試探衛青的身手和能力,二來他也是想給衛青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匈奴王帳人才濟濟,不是他們十幾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衛青依舊只是淡笑,擡眸看了一眼身邊的侍衛長簡峰,簡峰立刻道:“右谷蠡王盛邀,只是大將軍是我漢家軍神,我大漢將士都以跟隨大將軍北伐匈奴爲榮,豈可輕易指點他人,就算要大將軍出手也要先看看此人有沒有這個資格。我看剛纔那位仁兄還差得遠呢,不如就請大王給個機會,讓簡峰試試這位勇士的武藝。”
簡峰這邊說話早有匈奴翻譯將他的話譯給那名武官,匈奴人原本就暴躁易怒,見簡峰這麼年紀輕輕就在右谷蠡王面前大放厥詞貶低自己,當然氣不過,脾氣一下就上來了。
右谷蠡王原本想要試探衛青給他一個下馬威,卻沒想到反被衛青的人反客爲主激怒了早就安排好的匈奴武官,實在是丟面子。但是丟了的面子右谷蠡王還是有信心找回來的,於是立刻答應當庭比試。
說起來這位匈奴武官力大無窮,也是一名悍將,可惜遇到的是衛青百裡挑一的侍衛隊長,簡峰年紀雖然不過二十四五,可功夫卻是一頂一的好。況且近身格鬥並非上陣殺敵,簡峰身法敏捷,出招迅速,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遠在那匈奴武官之上,不過十幾招就將匈奴人的彎刀挑落在地,輕鬆勝出。
可是一個匈奴人敗了,更多匈奴人就開始不服,這比試一開始就有收不住的趨勢,前前後後換了五撥人,衛青的近衛將士五戰五勝,在匈奴人的王帳裡給漢庭掙足了面子。
右谷蠡王好生氣,但還要保持微笑。
“承讓。”衛青放下酒杯向右谷蠡王微微一笑。
按照衛青往日沉穩低調的性格他必不會讓近衛當庭比試讓旁人難堪,可是如今不同,畢竟是右谷蠡王的王帳,我方主將深入敵穴還要完成打探甚至救人的任務,其艱鉅危險可想而知。倘或匈奴人翻臉,就衛青這十幾個人的力量,就是插翅也飛不出數萬人的匈奴營地。
但是,兵者詭道,衛青兵行險招就是在跟右谷蠡王博弈,保持漢軍佈防不亂的情況下以最小的代價完成營救。衛青此來只帶十四名精銳將士原本就是讓右谷蠡王摸不準他的底牌,以爲衛青身後自有大軍接應埋伏。右谷蠡王謹慎多疑,越是摸不準他的底牌就越是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再通過當庭比試讓匈奴人好好看看這些將士的實力,就會使他們知道漢庭將士雖然人數少卻毫不懼怕。這樣的效果反而比帶四五百名全副武裝的甲士更有震懾作用。
當然衛青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右谷蠡王的武官們輸了庭前比試他心裡雖然不悅卻更加在意衛青極其屬下毫無顧忌異常傲慢的態度,篤定衛青早有準備,便也不再試探,開門見山進入正題。
右谷蠡王活躍了一下氣氛,幾倍酒飲下後便端着犀角酒杯用漢話笑問衛青道:“衛大將軍之名本王早就有所耳聞,原以爲將軍是個身高八尺不苟言笑的鐵血將軍,不想今日得見英雄儒雅舒朗豪放,竟是如此愛笑之人,與本王很是投緣吶。只是,只是這時機……恩,若往日本王見了大將軍這般年輕有爲的天縱將才當真是喜不自勝,無論將軍身屬何族都要做個忘年交好好相知一番,可是現下你我分屬兩國,漢兇之戰又在眉睫之間,衛大將軍這一來未免讓本王心中沒底啊。”
衛青淡淡笑道:“無怪大王多慮,衛青此時前來確實分寸有失,不過也是爲了並肩作戰的沙場兄弟的一點私事。談不上邦國大事,只來與大王攀個交情,還望大王看在衛青薄面上,通融一番。”
“哦?那不知衛大將軍到底爲何私事而來?”右谷蠡王似乎對衛青所言的“私事”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