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讓在面對擺在廳內,數量衆多的桌椅之時,產生的本能反應。
然而在試探着坐下,將雙臂搭在位於身體兩側的扶手之後,張讓情不自禁地向後靠了靠,讓自己處於更加舒適的姿態。
張讓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本來捱了一刀就身體有虧,再加上多年在宮中伺候皇帝,他已經明顯感到,自己的身子骨不比往年那樣硬朗,腰腿越來越跟不上了。
現在這樣的坐姿解放了雙腿,腰部和膝蓋、腳踝都沒有壓力,張讓覺得自己就算坐上一天一夜都沒問題。
“老大人若是不嫌棄,回府的時候就帶上一套吧。”簡雍見張讓舒服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便主動開口說道。
“唉——”張讓長長出了一口氣,隨意地點了點頭,“你可知道,老夫是爲何而來。”
肯定是皇帝聽說了這邊的事,害怕我們結成亂黨,顛覆大漢江山,否則誰能支使得動你這個一手遮天的老閹豎。
簡雍心中暗自想着,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假裝試探着問道:“老大人可是伸手就能摸得到天,莫不是?”
“沒錯,陛下想看看,能夠在短短几個月時間,就把洛陽攪得雞飛狗跳,到底是什麼人物。”張讓睜開眼睛,仔細打量起身下的椅子。
這些座椅形制一模一樣,都是寬大厚重,椅墊和靠背都裹上了漆成黑色的皮革,裡面應該還墊了別的東西,坐上去柔軟無比,座椅兩側是一尺寬的扶手,任何人都能將胳膊擺成最舒服的姿勢。
張讓注意到自己座椅右邊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木桌,質地和座椅應該是同種木材,桌面四周是木料,中間則是鑲着一整塊青瓷,木頭和青瓷之間嚴絲合縫,工藝極其高超。
木桌比扶手要低上一些,保持坐姿的情況下剛好能夠將手搭在上面,此時正好有侍女端了茶水進來,將一個青色瓷杯輕輕放在桌面,對張讓屈膝一禮,便退下了。
“你這個幽州商會,是賣瓷器的?”張讓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細細打量起手中的小東西,這和他平日裡使用的又不一樣,整體造型圓潤,側面還有一個耳型把手,方便人握住。
“不光是瓷器,什麼都賣。”簡雍輕笑着答道:“其實草民是奉幽州牧劉備劉玄德之命,進京獻寶而來,只是苦於沒有門路,見不到天子以及老大人。”
幽州牧劉備。
張讓馬上想起了那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並被皇帝大加讚賞,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一千多金好處的年輕人,他是一年前當上幽州牧的吧,如今站穩了腳跟,就想着繼續攀附自己,也算是有心了。
“既是劉玄德的人,爲何不直接去宮中覲見,早日道明來意,反而故弄玄虛,每日召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張讓心中暗喜,臉色卻變得越發嚴肅。
簡雍馬上苦着臉說道:“劉使君深孚君恩,早就想派人來,只是礙於天下人之口,所以纔打了這麼個幌子。”
這小子,又想巴結內侍和皇上,又不想被人戳脊梁骨,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早民乃是邊地之人,不懂禮儀,唯恐失了天家顏面,還望老大人見諒。”簡雍見張讓面上露出譏諷的笑意,連忙開口解釋,說着說着就壓低了聲音,“劉使君此次命我前來,給老大人帶了五百金,只求見皇上一面。”
張讓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子舒展開來,條條皺紋就像是綻放的菊花一般,嘴角忍不住地抽了幾下。
今年不知是怎麼了,賣官的行情一路下跌,三公的職位降到五百金都沒人上門,皇上每天唉聲嘆氣,飯都吃得少了,要不是去年王芬和劉備兩筆大買賣賺得盆滿鉢滿,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此時劉備這五百金,無疑是給張讓打了一劑強心針,讓他對賣官事業重燃信心。
這天底下還是有那麼幾個知恩圖報的忠臣嘛,買賣做完一年了,還念着自己的好,這種人上哪找去?
只是這五百金,該不該給皇上報賬,交上去二百金呢?
簡雍看出張讓的喜悅和煩惱,馬上笑着說道:“老大人不用多慮,只管收下便是,皇上那裡,劉使君另有心意。”
這劉備做事,真是太講究了!
張讓心花怒放,抓住簡雍的手,和藹地問道:“憲和啊,你可有意爲官?”
老宦官雖說貪財如命,在以往的歲月裡,對於各種賄賂都是來者不拒,對方不給他也要伸手索要,但是,他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拿了錢就得辦事,否則睡覺都睡不好。
他張常侍是個講義氣、講公道的人。
“草民無拘無束慣了,登不得大雅之堂。”簡雍婉拒道。
這是實話,對於他來說,當官哪有每天喝酒看書,隔三岔五還有人上門拜訪聊天,想躺着就躺着,想坐着就坐着舒服?
更別說他還擔負着重要的使命,需要時刻自由活動。
張讓惋惜地嘆息一聲,起身揹着手轉悠起來,“單憑這一間小廳,不可能讓士人對你這裡趨之若鶩,帶老夫看看,還有什麼好東西吧。”
半晌之後,這位老宦官便弄清楚了,幽州商會是用什麼東西鎮服了楊彪和蔡邕,並讓那些讀書之人蜂擁而來了。
印刷精美,由鄭玄和盧植等人註解的各類經典書籍;
潔白如雪,堅韌如絲綢的上好紙張;
以及造型精美,一看就是高檔貨的筆、墨和硯臺;
圖案各異的鎮紙、洗筆。
這些都是文化人的最愛。
張讓坐在一張寬大的書桌之前,試了試右手邊的幾個“抽屜”,又順手拿起一本古文尚書,輕輕撫摸着細膩的羊皮封面,輕聲讚歎道:“老夫還從不知道,讀書寫字,居然也可以如此有格調。”
“老大人若是喜歡,草民便派人送到府上一套。”簡雍站在旁邊,微笑着說道。
“不了,你準備一套新的,準備進宮去討聖上歡心吧。”張讓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揹着手向外走去,“明日送幾張椅子到老夫家中,那個躺椅也要。”
簡雍補充道:“還有茶具。”
送走張讓一行,簡雍疲憊地回到平日裡習慣的躺椅之上稍事歇息,隨後,他邁步走到盥洗之處,用細麻布沾了清水,仔細地擦拭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又漱了好幾遍口。
“把主位的椅子撤了,換個新的,那個茶杯也砸了吧。”看見兩名侍女向西廳走去準備清掃,簡雍連忙對她們吩咐起來,“做事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沾了老閹豎的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