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斜,涼亭中的交談仍在繼續,但交談內容,已經從袁紹這邊轉回了冀州北部,也就是張郃與高覽的家鄉。
張郃是河間鄚縣人,高覽是渤海浮陽人,他們的家鄉都在冀州北部,也是第一批接受土地改革的,如今兩年時間過去,確實出現了迥異於以往的變化。
按照幽州土改的先進經驗,各地官府牽頭組織,百姓們紛紛來到官府申訴冤屈,以往仗着天高皇帝遠,在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的高門大戶都不復往日榮光。那些作惡多端的、負隅頑抗的,都被毫不留情地剿滅;少數看清了形勢的則是乖乖吐出本不屬於自己的財富,並向受害者做出賠償,以換取他們的諒解。
像張郃這樣的小地主家庭在當地沒有太大勢力,尚且沒有能力大肆兼併土地,加上老夫人平日裡爲人和善,頗得鄉鄰敬重,所以沒有被風浪波及,也算是萬幸了。
然後,官府出面回收土地,百姓們得了錢財,還能繼續耕種土地,自然是喜不自勝,在這種煥然一新的勞動關係和大量新型勞動工具的加成下,各地的面貌也變得煥然一新。
“咱們家南面的泒水你也知道,河道淤積了那麼多年,以前動不動就要鬧一次災,如今官府每逢農閒就組織人手疏浚河道,還挖了幾條大渠,甚至和易水都連通了,這兩年不但沒鬧水患,地裡的收成都好了不少。”
“在劉使君治下,口賦提到了十五歲起徵,田租也比以往少了,女人們還能作工掙錢,家家戶戶都在翻修房屋,準備多添丁口,老身也經常想着再添幾個孫兒呢。”
“你那孩兒也八歲了,每日裡除了識文斷字就是呼朋喚友,穿着盔甲走街串巷,可是每當他詢問爹爹在劉使君麾下擔任什麼職位的時候,老身都不知應該怎麼回答。”
張老夫人就像是拉家常一樣,把家鄉的變化和自己的期望通通說了出來,聽得張郃心生嚮往,同時也有些疑惑。
幽州如今有接近十萬軍隊在幾個戰場上作戰,加上隨軍的民夫丁壯就更多了,劉備這又不大肆徵糧,又不大肆收稅,他到底是從哪裡變出的錢糧來支撐如此龐大的軍隊?
自己家鄉發生的事,自家老孃經歷的事,該不會都是專門弄出來的樣子貨吧?
懷着這樣的疑惑,張郃轉頭望着坐在旁邊的高覽問道:“元伯兄,除了鄚縣和浮陽,劉使君治下的其他地區也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這樣。”高覽失笑着說道。
就在張郃以爲自己看破了劉備的小技倆時,高覽再次開口了,“我在幽州、冀州各地遊歷了好幾個月,不得不承認的是,幽州被劉使君多治理了幾年,堪稱冠絕當世,尤其是幾座臨河的大城,更是富裕繁華,令人流連忘返。”
“額?”張郃愣了,這個老戰友一年沒見,怎麼說話也變得一套一套的,就跟專門練過一樣。
“至於冀州北部諸郡,發展最爲迅速的當屬渤海、河間二郡的沿河地區,老夫人方纔說到鄚縣種種,其實限於位置不好,已經是較爲落後的地區了。”高覽笑着說道。
對於這個說法,張老夫人也連連點頭表示贊同,“老身來襄國的時候是走水路,在樂成盤桓了一日,見識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奇景,差點都不願意離開了。”
回想起城邊滹沱河上那一座高大無比,甚至可以容納商船從其下黯然通行的浮橋、城外一排排不住冒着黑煙的磚窯、城中寬闊平坦的青石道路、鱗次櫛比的包着磚面的建築,老夫人不禁長嘆一聲,“若不是劉使君,老身還能在哪裡見到如此壯麗的景象?”
張郃徹底沉默了。
許久之後,他才澀聲問道:“元伯兄,以你所見,那劉玄德真是值得投效的明君?”
“使君並沒有給我許諾過高官厚祿,甚至早早就明說了,將軍百戰死,戰士十年歸,這條匡扶天下的路必定是艱險無比,不可能保證每個人都能活到最後。”高覽哈哈一笑,豪氣干雲地說道:“但是,單憑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高覽這條命就給他了。”
“什麼話?”
“他會讓全天下的漢人都能擡起頭,活出個人樣來。”
……
初平四年七月,襄國守將張郃舉城歸降,幽州軍兵不血刃,拿下了這座橫亙在己方面前長達兩年時間的重鎮,出於各種目的,駐守在城中的三萬多名冀州軍將士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除了張郃的核心部隊、原本從屬於高覽的冀州老卒之外,其餘將士大多選擇解甲歸田,重新回到尋常人的生活。
爲了避免城中百姓恐慌,幽州軍並未入城,而是繞城繼續南下,襄國城中一切事宜則是交由監軍沮授全權處理,在這位冀州本地名士的主持之下,數日之內,城中豪強富戶全部束手就擒,一場聲勢浩大的公審拉開序幕。
繼續南下的幽州軍以張郃、高覽二人爲先鋒,從湡水上游的蘇人亭渡河,然後奔襲數十里,與白馬義從成功會師,把文丑的鐵騎部隊圍困在湡水南岸。
三日後,文丑經過二將勸說,同樣率部投降,至此,冀州軍西線主力全軍覆沒,邯鄲以北,袁紹再無一兵一卒可以動用。
“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是這樣?”
邯鄲城外,一處廢棄的民房,逢紀孤身坐在屋檐下,仰望着天空中高高懸掛的一輪彎月,忍不住淚流滿面,自言自語地問道。
之前文丑和趙雲陷入僵持局面,逢紀便火速南返尋求援助,這段時日以來,他幾乎放下了所有尊嚴,到處陪着笑臉,跟每一個地方實力派稱兄道弟,好容易才又求來了五千私兵。
誰曾想,這些人還沒走到檀臺呢,就得到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張郃、文丑所部全軍覆沒,幽州軍連續突破襄國和雨水,直奔邯鄲而來。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別說這臨時拼湊起來、本就不情不願的五千豪強私兵了,就連之前駐守檀臺的一萬名士卒也徹底喪失鬥志,紛紛向南逃竄而去,逢紀拼盡全力前去阻攔,反倒被亂兵打翻在地,若不是有親兵護着,估計他就被踩死在泥坑裡了。
迫於無奈之下,逢紀只得跟隨潰軍返回邯鄲,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不但豪強們紛紛與他劃清界限,就連邯鄲縣令都緊閉大門,拒絕讓他進城,幾名親衛前去據理力爭,結果城頭箭如雨下,將這些人全部射成了刺蝟,幸虧逢紀跑得快,才撿了一條性命。
時至今日,所有跡象都清楚無誤地表明,袁紹這條大船,要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