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一步一步的沉穩行入巍峨森嚴的金臠殿中,這裡便是整個龐大國家機器的心臟,從此處發出的一道詔書,一個命令,很有可能便導致千百萬人無家可歸,無數熱血健兒的鮮血淌滿大地。寶玉剛剛踏入這宏偉的大殿的時候,心中忽然泛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覺。
——那是一種當臨絕頂,小覽衆山的奇特感覺!
——這或許是每個初次踏入這國家的權利顛峰的人都會具備的感覺把。
然而心中的思緒萬千,卻毫不耽擱寶玉覲見的一應禮節。肅容,整衣,三呼九叩,一切做得中規中矩,毫無紕漏。加上他人本來俊秀飄逸,衣冠如雪,在滿堂琳琅滿目的朝服中出衆非常,實給人以鶴立雞羣的感覺。更似給這暮氣沉沉的朝堂吹入了一陣清新的風。
殿中靜得似乎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也清晰可聞,數十丈外忽然傳來了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蒼老聲音:
“你,就是賈政的二兒子賈寶玉?”
寶玉心中一凜,這說話的分明就是以嚴刻著稱的雍正了。他也不敢怠慢,必恭必敬的拜伏在地,黯然道:
“因爲寶玉實在頑劣不肖,因此……因此……”
說到此處,語聲已帶哽咽。
“在半年之前,父親已將我趕逐出家門。言明我此後所爲與賈家再無關係。”
雍正聞言默然半晌,隱約的嗆咳了兩聲,似乎追憶起了少年時候的往事一般,歇了半晌才淡淡道:
“頑劣不肖。恩,不錯,你倒也當得這四字考語。”
雍正這句話一出口,寶玉心中頓時一沉。果然,立即便有一名身穿孔雀補服,頭帶三品花翎的官員排衆而出,正眼也不看旁邊的寶玉,沉聲啓奏道:
“臣正要上表,請將賈寶玉當堂拿下,以肅京師中由他引發的奢糜浮華之風!更要治他妨害地方,強暴民女之罪!”
這九門提督首先發難,顯然是爲那義女韓千雪抱不平來了。接下來既然有人領頭,頓時一衆官員爭先恐後的排衆而出,其中既有六皇子的嫡系,戶部尚書劉仰林義氣正辭嚴的彈劾寶玉身涉趙月林命案中糾纏不清,聚衆淫飲。更有在北方擔任要職的軍方實權人物舉發寶玉擅殺大將,私分軍餉,縱容部屬,等等等等。
一時間,各種不利的輿論鋪天蓋地而來,彷彿糾纏的攪擾成一張密實的大網將寶玉裹在中央。哪怕是離他比較近的官員,也能感受到那種幾乎壓迫得人艱於呼吸的龐大壓力,以至於不爲人察的後退了數步。
而寶玉,依然默默的拜伏在殿心一言不發,就好似一塊任憑風吹浪打的礁石,本來就橫亙在了那裡飽經風浪吹打了幾千年,而且更會這樣堅韌頑強的繼續沉寂下去。
雍正面無表情的默默坐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比冰還冷,比霜還寒的涼意。
——沒有表情,有的時候反倒是最能表達心中感情的時候。
這個已經君臨天下整整四十年的君主忽然開口:
“賈寶玉,擡起頭來,朕要看看你這個膽大妄爲到這種程度的人究竟長什麼樣子!”
寶玉應聲緩緩的擡起了頭。頓時,大殿中人都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擡頭前的寶玉的整個人都變了
——似蛹化爲蝶一般!
先前的他似是空落的,就如同一個人失卻靈魂,丟掉了主心骨,就似一幅本來一直裱在卷軸裡的潑墨山水,空蕩蕩的只留出了卷軸的中央的那一大塊茫然的空白。
而眼下他擡頭起來,嘴角旁偏偏還掛了一絲淡淡微笑,無由的使人心中竟生出一種奇妙的充實感覺。彷彿這樣充滿自信的他纔是完整的。
——這樣的他,纔是那個才華橫溢,一戰奠定此次北方戰役的英悍青年!
寶玉輕輕的舔了舔下脣,旁人忽然覺得他雪白的牙齒很尖利,而這個動作像煞了一頭溫文爾雅的狼!
雍正叫他擡起頭來,他便霍然昂首,毫無畏懼,坦然的看着眼前數丈外的手握自己生死大權的統治者!
……
在寶玉眼裡的雍正,神情陰翳,身材也甚是乾瘦,明黃色的龍袍着在他的身上反倒略顯得空蕩漂浮。
然而他的眼睛精亮,鼻子也呈鷹勾狀。
他的習慣便是抿着嘴,定定的看一個人,被看的人頓時就會有一種連五臟六腑都被看得通透的錯覺。加上那種迎面逼來的那種帝王特有的壓迫威儀。於是敬與畏便自然而然的升騰了出來。
——而且是畏多過敬
“他很疲憊。”
——這便是端坐在龍椅之上,威嚴似不容褻瀆的雍正帶給寶玉的第一個念頭。
不知怎的,寶玉具有某種極其敏銳的饒開事物那撲朔迷離的表面現象,直接捕捉其本質的可貴能力——事實上,這能力在錯綜複雜的戰場上也幫助了他多次。
在寶玉的眼裡,面前這個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被自動褪去了一切神秘的光環。他的本質卻還是一個揹負了太多不堪重負包袱的疲憊老人!
在雍正嚴刻的目光掃射下,寶玉寧,定,他毫不避忌的回望着,目光清澈得似乎剛剛出生的小孩子。兩人相望良久,雍正的眼神裡忽然有些散渙,從中透出一絲火熱,一絲追憶,甚至一絲……若有若無的讚羨!
——每個男人都有意氣風發,風華正茂的輝煌青春時刻。或許是面前這桀驁不馴的沉靜少年,共鳴起了雍正陰埋於內心深處的回憶吧!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的莽撞膽大,肆意妄爲。
曾幾何時,我的鬥志,也是若他這樣一般,哪怕是被火焰灼烤着,也當是一種必經的歷練。絕對不會有半點的後退與懼怕!
那逝去的年華……那叫人留戀的熱血沸騰青春歲月啊!
大殿裡一片肅靜,似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又似一個自然而然的空白斷點。沒有人知道面前的帝王在想些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階下哪怕跪着的這個與衆不同得散發出英風銳氣的少年在盤算着什麼。
終於,雍正眼神復又凝聚,緩緩謂息了一聲——他本來極少作出這種嘆氣動作,可是不知怎的,在面前這個還是待罪之身拜伏在階下的少年面前,自己的老邁便被變本加厲的壓榨了出來。
“你還有些什麼話要說?”
雍正漠漠的望着殿外的藍天,淡淡的道。旁邊一名侍衛應聲而出,手中託着一個盤子,將兩份經過了刑部,兵部共同整理的摺子遞到了寶玉面前。
寶玉若無其事的接過來略翻了翻,很乾脆很直接的說:
“我沒有話什麼好說,上面寫的都是事實。”
他這個回答顯然大出殿中衆人的意料之外,場中頓時響起了一陣細微的嗡嗡聲,就連雍正也眯縫起了眼,陰冷的道:
“你可知道,就算拋卻刑部摺子上列舉的你來京以所做的那些劣跡,單憑兵部所呈的摺子上寫的那擅殺上級,私吞戰利品等等罪名,你便死一百次也不夠?”
雍正這一板起臉來,彷彿整個金臠殿中的氣溫瞬間都下降了數度,以至於自外間射入的燦爛陽光看來都不那麼奪目了!
寶玉淡淡一笑,這笑容裡卻帶了一股說不出的落寞孤清之意。他微微偏着頭,神色裡似有幾分厭倦,又似乎有幾分諷刺。
“這摺子裡寫的事實確實件件屬實,看得出來,兵部擬定這摺子這位代羣大人文才很好,應該在其上煞費了一番苦心。”
他在說到文才很好,煞費苦心這八個字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調。譏刻之意呼之欲出——代河在北方一線戰場上,也是下轄三鎮的統兵大將!寶玉言語皮裡陽秋,表面上似在誇耀他的文才,實際上則是在嘲諷他只會耍嘴皮子而已。16?k??小?說?wap.1??6k.整理
代羣也在與會朝臣中,聽得這等言語,立時麪皮都漲得通紅了,也不顧禮儀,惱羞成怒排衆而出,戟指寶玉厲聲道:
“你這目無法紀,散漫妄爲的狗才,如今死到臨頭,還敢在這裡逞口舌之利!”
寶玉曬然一笑道:
“說到呈口舌之利,似乎還是大人略勝一籌,小子聽說當年大人鎮守雲南,被吳三桂打得落花流水,連據守之地都丟了,卻因爲將摺子上屢戰屢敗四字改成了屢敗屢戰,因此得以身免。當真好生令人佩敬。”
“嘖嘖,卻不知道無論再怎麼改,再怎麼將敗字翻來調去,結果卻還是敗了。”
代羣乃是滿清開國元勳代善的後人,在朝廷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根深蒂固,又因爲脾氣火暴,大多數人都畏他三分,何時被人這般面對面的直揭瘡疤過——還是在濟濟同僚面前!寶玉話尚未說完,他已氣得連頭上青筋都如蚯蚓一般盤曲暴突出來,以手指着寶玉,目光裡的怒火幾乎要將他溶解掉一般,相信若不是在這朝會之上,一番污言穢語早已脫口而出。
寶玉冷笑道:
“大人彈劾我私吞戰利品,不錯!加上最後一仗從木華黎的中軍中繳獲的元人軍餉,我的確私吞了整整一百三十六萬兩白銀,然後將之均分給了出生入死,追隨於我的那三千名士兵!那又如何!木華黎中軍營帳在代將軍面前整整聳立了十餘日,當時各位將軍若是眼熱,有的是機會前去拿取,又何必便宜了先收復山海關,再強行軍數日急急趕來的我?”
說到此處,寶玉的眼神轉成針尖一般的銳利。
“不過,我似乎記得,在兩軍對峙的那十餘日裡,代將軍與你那所屬三萬餘人,似乎都以殿後的藉口,一直蜷縮在最後方吧。小子卻要奉勸代將軍一句,風險和利益素來都是成正比的,又想要安全,又想要立功,這世上原本就沒這等好事!”
寶玉上面的話一出口,雍正稀疏而花白的左邊眉毛頓時以一種利劍出鞘的方式微微一跳,本來深沉忌刻的眼神也更加陰翳!
不待又急又氣又怒又急於分辨的代羣開口,寶玉卻又若無其事的道:
“大人摺子上口口聲聲說我違反了軍法。應當嚴懲!不過卻忽略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寶玉說到這裡,忽然笑得像條小小的狐狸。
“小子卻是奉義父之名,前去探問徐世叔的,之前不過是一個小小團練使。從來就未曾參軍入伍過,軍法二字顧名思義,自然是爲軍所設。與我一介協助金陵官府維持治安,靖寧地方秩序的小小團練使似乎沾不上邊把??”
寶玉此言一出,凡是參與了彈劾他的官員均是心中一沉一堵!知道於此事上已然被此人鑽了個難以覺察的空子,輕輕易易的從這道指控中滑脫出去。代羣又驚又怒,方欲開口,另外一名四十開外,濃眉大眼,沉穩干連的武將卻搶在他的前面截住話頭,起身上前一步冷笑道:
“那麼你殘忍的殺害鮑將軍又該作何解釋!此事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的,足有數千人親眼目睹!”
寶玉在心中惋惜非常的暗歎一聲——情知面前這男子乃是勁敵——事實上,若是任那暴躁粗野的代羣繼續在戰利品問題上糾纏,自己未曾加入軍隊乃是千真萬確,有允祥爲證,兩相辯駁牽扯下,將挺身而出,趕赴國難的義勇軍這等輝煌的光圈套在自己身上也絕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