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襲來之時,常如寂寞。
寂寞恆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單面對。
熱鬧繁華時卻總有多人與你共處。
但是其實那個時候,有知性的人還是寂寞的。
——人聚如蟻,卻無人能與你心靈契合,甚至互相之間勾心鬥角。或冷眼旁觀,或白眼相看。這種在大熱鬧心中的落寞,纔是真正悲哀的大寂寞。
而寶玉的心中,此時卻涌出了一種驕傲而溫熱的情誼。
時窮乃節現。
在這個旁人看來他已面對質問走入了無法應付的死衚衕的時候,寶玉卻依然感覺到,這大殿內外,還是有幾人是在以不同的方式,或明或暗的以一種頑強的執着支持着他。
很多東西要有參照物來烘托才能分外的分明出它的可貴。
如美與醜,香與臭。
信任亦然。
在當前這種冷冷得近似於刻薄的殘酷氣氛裡,還能堅持着自己的觀念,一如既往的支持着他的人。
——這才最是難能可貴的。
寶玉冷冷的看着面前那名滿面怒容,義憤填膺的武將,旁人只道他即將開口數落鮑雄素日裡貪污兇狠,昏庸無能的劣跡——此正中了他們的下懷,須知殺人償命乃是自古流傳,天經地義的公理,何況是在軍法森嚴的軍隊裡!寶玉不過區區一介團練使,以下犯上更是罪上加罪!
再退一萬步來講,鮑雄位高權重,即使他被坐實有罪,也當由御使或者軍法處來處理定論。除此之外,北方戰場上哪怕是徐達親至,最嚴重也只能剝奪他的軍權!旁邊的那些心懷叵測之人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已是磨刀霍霍,只等這個看來心高氣傲,口齒刻薄的可惡小子自投羅網,之後羣起而攻之。
誰知寶玉默然半晌後,眼睛雖然還是與那武將半步都不肯退讓的相視,神情卻轉變得有些哀傷起來。他口脣顳顬了半晌,忽然悲傷道:
“不知這位大人口中所說的,可是在北疆殉國的鮑雄鮑將軍?”
聽了寶玉這奇兵突出的一句話,殿中諸人頓時面面相覷,個別人心裡更是泛出了一種荒唐非常的奇特感覺——那就好似獵人眼睜睜的看着一隻肥大獵物輕易掙脫自己苦心預設的陷阱的極度難過,懊惱得攻敗垂成的難受感受!
出來質問寶玉那武將頓時楞了一楞,顯然他也未料到面前這本來尖銳得鋒芒畢露的青年竟會如此來了個大逆轉的回答,不過他也乃是應變奇速之人。立即憤然道:
“你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你親手殺害鮑將軍之事,一共有數千雙眼睛親自目睹!定是賴不掉的!”
寶玉略揚了揚眉道,不懷好意的微眯雙眼道
“哦?這位大人說得言之鑿鑿,似乎是親眼目睹一般,只是不知有何憑據?那日我隨潰敗的亂軍奔逃,無意中遇到了鮑將軍的殘存所部,正當鮑將軍邀我前去議事之時,他身邊的副將何爲鬆,劉萬任等人原來是元人一早伏在他身邊的內應,見大勢已去,元人將至,糾合了在場的其餘三人頓時發難。鮑大人當場卒不及防,身負重傷,喜得在下略通武藝,聯合了另外忠心爲國的周修威等三名偏將,將一場叛亂扼殺於搖籃中!”
他滔滔不絕的說這番話的時候,時而低沉惋惜,扼腕長嘆,時而慷慨激昂,壯懷激烈。當真有令人身臨其境的感受。只是一旁心懷殺機的人卻是聽得怒火中燒,幾欲立即站出來反駁於他。豈知寶玉語聲又忽然一轉,變得悲傷低沉:
“只可惜鮑將軍終因傷勢過重,血盡而亡…”
“此乃鮑將軍殉國的真實經過,在下親身參與,往事似還歷歷在目,只是大人口中所指的殘忍殺害四字,實在有混淆黑白,指鹿爲馬之說,大人若是拿不出真憑實據來,寶玉實在不敢領受,原句壁還。”
寶玉這樣突如其來的若如變色龍的轉變,實在令一干欲對他不利的人措手不及。事發當日,鮑雄作威作福慣了,自重身份。向來就不願與士兵相接近。當時寶玉發難之時,距離他們最近的士兵也有好幾十丈,根本就聽不清他們之間的對話。待有人聽到了鮑雄的慘呼聲留意場中局面之時,早已塵埃落定,場中那十餘名高級軍官已然大部分慘死當場,事後也根本無人敢於提起此事,寶玉也未加說明,一切只能是士兵的臆測。因此若是照他這說話,雖然有些牽強,但也解釋得過。
那剽悍幹練的武將面肌抽搐了一下——寶玉的話語裡卻是扣得極緊,口口聲聲說要他拿真憑實據出來——在場離得近的目擊者早已死得乾乾淨淨,連投誠寶玉的周修威那三名副將也在隨後的戰陣中身亡,他哪裡拿得出什麼憑據?
他旁邊一名儀容堂堂,留有五柳長髯的老者拿過摺子,對寶玉厲聲道:
“你莫要以爲狡辯就能脫去罪責,這上面的證詞寫得分明,事後你爲了在軍中立威,還得意洋洋的當衆說道。”
“…你們這些士兵可知道,爲什麼你們還能在昨天晚上那樣的混亂中留得一條小命?那是因爲你們都很明智的選擇了跟在了我的後面!…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人,已經付出了非常昂貴的代價…!”
“你說這話的時候,可是當着幾千士兵的面說的!這就是鐵證!”
寶玉神情溫和的笑着,他笑得是那麼的與人無傷與世無爭,那模樣就彷彿是慈悲得像是踩死一隻螞蟻也要難過半日。
“大人你似乎理解錯了,不錯,我的確說過上面的話,不過小子所說的付出代價,乃明明白白說的是那些膽敢刺殺鮑大人的叛賊。當然絕非影射我們鮑大人了。”
“你…你…強詞奪理!”
這老頭子被寶玉的回答氣得面色煞白,拿着摺子的左手指着寶玉索索發抖。
寶玉卻悠然道:
“大人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說話還結結巴巴的?”
此時他雖然還跪於地,還是那個初進金臠殿的布衣小子,可是在殿中衆人無論敵友的心裡,都在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中,對這個少年的評估不止上升了數籌!
——寶玉自入殿以來,面對極惡劣的局勢,孤軍奮戰,偏偏所說的言語處處出人意表,更似是預前便預知了針對他的所有攻擊,避重就輕,在幾乎不可能的局面下一一扳回劣勢!
——最可怕的是,從他說話的方式便能看出,此人先後態度瞬息萬變,偏生果決非常,乃是那種典型的做事只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此種人行事作風雖然有欠光明,但不可否認卻是最有效,最容易達到目的的!
甚至已經有個別精明的皇子在心中盤算着若寶玉今日能夠自這大殿上全身而退後,如何招攬他的方法了。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何況,他雖然已被金陵賈家趕逐出門,但是背後還有陳閣老與徐達一文一武兩大重臣的支持!那是絕不容許任何人小窺的力量,那是兩隻能夠加重自身分量的沉重砝碼!
殿中又恢復到了那種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下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的狀態。
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隱約的呼吸聲——初生之犢的寶玉可以瞬息萬變的將一切都矢口否認掉,然而那些浸婬官場幾十年的老傢伙卻不能有樣學樣。
這就同青春靚麗的少女活潑歡笑固然賞心悅目,但若是滿頭白髮一臉皺紋的老嫗也來東施效顰那就是徒惹笑柄一個道理。
——年輕本來就是可以用來尋求諒解的一個很重要藉口。
至此,軍方對寶玉的指控已然全盤崩潰。聯名上奏,氣得面色鐵青的幾人求助的望向以手支頤,面無表情的雍正。然而後者卻沒有任何要表態的意思。只是靜靜的坐着,靜靜的看着。
局面陷入了僵持。
一種對寶玉很有利的僵持。
因爲這很容易給旁觀者以指控他的人被駁斥得啞口無言的錯覺。一干欲對寶玉不利的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知道現在還絕不能沉默,事實上此時更不是沉默的時候!九門提督載淳終於按耐不住,起身出列踏前一步,這鬍鬚花白的老者瘦得似乎臉上刮不出二兩肉,一雙渾濁的眸子卻精明得可怕。他對着寶玉陰森森的道:
“十六日的晚上,你可是在京中的鴻志樓飲酒?”
寶玉心中一凜,九門提督素日裡兼理捕盜,他這出口一問便是與衆不同,自旁敲側擊處入手,顯然要在不經意裡封死自己的退路。
“不錯,那是納蘭公子宴請在下。”
寶玉回答的語聲很誠懇,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模樣。
載淳絲毫不爲所動,連語聲都還是那般陰森:
“你可記得那日晚上你做過何事?”
寶玉努力回憶了半晌,終於很無辜的道:
“啓稟大人。除了喝酒,聊天,聽小曲,似乎在下沒有做過任何值得大人關注的事情吧?”
載淳淡淡道:
“這麼說來,你唆使手下典韋強暴民女韓千雪一事,你是定然不肯承認的了?”
寶玉微眯起雙眼,一步不退的望向載淳。
“在下聽說,韓千雪乃是大人的義女,可有此事?”
他這樣一記反問,馬上將這位九門提督載淳引入了兩難的局面,若矢口否認,但是寶玉出語詢問在先,便給人留下有隱瞞事實的傾向,反倒越描越黑,相反載淳若是一口承認,那自然有偏袒之嫌疑。寶玉更藉此巧妙的將話題轉移,實在是攻守兼備。
然而載淳卻不中計!自袖中掏出一個摺子冷冷道:
“你果然不肯承認!此折上記錄了你那天晚上的一言一行,下至旁邊侍立的酒保,上至與會的賓客!共有一十三人的聯名證詞!均異口同聲的指證你唆使惡奴典韋,不顧韓千雪一介弱女子的意願,強行對其施暴的惡行!如此衆目睽睽下,你如何狡賴也是無用的!”
說到此處,他略喘了口氣,根本不給寶玉說話的機會,又接着憤然道:
“不錯,韓千雪確乃我一多年知交之女,因其父母雙亡,流離失所,因此才落魄於煙花之所,但是她雖是淪落風塵,卻一直都是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最可貴的是這女子大有其遺父之風,稟性剛強,待老夫驚聞此人間慘事時,欲將其認作義女,接出火坑時,她卻因不願給老夫添加麻煩而婉拒!照你之前詢問的口氣,本官一生斷案無數,爲轄下民衆洗冤平憤數十年,難道如今至親之人受到你這種惡徒欺凌,就只能任你魚肉,不能爲之申冤昭雪?”
他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頓時惹來一片暗讚的聲音!寶玉的面色凝肅下來,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好對手,這不僅僅是說九門提督載淳本就是個積年老吏。對於此問案追緝之法,爛熟於胸,更重要的是他確實乃是一個清官,好官!
——被百姓稱讚的清官,好官!
對於這樣的一個自身毫無紕漏的對手,看來似剛剛稍微掌握主動的寶玉,又該如何應付?